她撲哧一笑,不等文二老爺說話,緊接着說道:“二老爺,你說沒錢,我這兒可是給你想了法兒,便把那玉佩典了,你也住這街上的,曉得隔壁鄰居們家裡不寬裕。便算是燒了門臉幡子的,還要銀錢修補修補。要是壞了一年的運氣,便不是銀子能補回來的。二老爺,你也行行好,給他們家裡救救急啊!”
文二老爺想起那天低聲下氣求文太太被拒,心裡的火便燎了起來,再聽這話,牙齒咬得咯嘣咯嘣響,可沒奈何,文太太句句話比他說得在理中聽,不僅心裡受氣,還要忍受族人們憤怒鄙視的瞪視,偏偏一句反駁的話沒有。
有幾個家裡等着賠錢修繕的人家早湊到了前邊聽消息,便起鬨讓文二老爺行行好,對着文二老爺哭窮。
文二老爺可算是體會了一把被人哭窮的滋味,明知道他們家沒這麼窘迫,偏偏裝出一副鍋蓋揭不開的模樣,他頭一回窩火得可以。
當然,他這種人是不懂得反省的,從不認爲文太太應該對他的哭窮感到厭煩。
因文太太開口,不知怎麼的,所有人有志一同地都不出聲,她的聲音清清脆脆的,帶着一絲不容人反駁的威嚴之氣,不僅文家族人聽清了,站得遠些的人也聽見了。
圍觀的羣衆眼中滿是鄙夷之色,文二老爺方纔那會兒恨不得咬死了文太太,這會兒腆着假笑的臉竟是又伸手問文太太要銀子。且,文二老爺招搖戴在腰間的玉佩,原是文老太爺給他老婆的啊!
看官鄙夷之時,又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世上怎麼會有文二老爺這樣不要臉的人呢?
他活着,簡直是給世上所有的男人丟臉。活到他這樣的窩囊法,也算是奇葩了。
而文家族人的反應要激烈些。因爲文二老爺明明一塊玉佩便能解決的事情,還要驚動族中這麼多人來,他們有的住得較遠,摸黑趕早來城裡,就是爲了給文二老爺湊兩三個銅板來的麼?
往遠了去想,文二老爺能有這塊值錢的玉,焉知他沒有更多值錢的傢伙。若果真如此,文二老爺可真是黑透了心肝了。
文二老爺頂着逼人的目光,頭皮發麻,顧不上憤怒了。文老太爺活着時。他家裡統共辦了他這一樁喜事,能得這樣豐厚的禮也就那麼一次,所以。這塊玉是他家裡最值錢的物事,寶貝了這麼多年,也只在特殊場合他纔敢戴上彰顯身份。
要把這玉典了,堪比割他的肉那般疼。
可爲了小兒子的事兒,他沒少花錢。家中現有的積蓄更不適合現在擺在人前,經文太太這麼一提醒,他似乎只能忍痛割愛賣了那玉佩了。
想着愛不釋手的玉,他做最後的垂死掙扎:“這個,這個……那玉前幾天兒不曉得丟哪兒了,許是走在街上偷兒摸去了也未可知。”
文太太望着他的大便臉。心裡偷偷笑了,鬱悶這麼久的心情,突然就如照了一絲光亮進來。
這麼多年的忍讓退步。確實有靠着文家族大有底氣的意思,但父親幼時教導她的要善待族人,在宗親們靠着她家的勢胡作非爲,到頭來理所當然地等着她來善後中,慢慢消磨殆盡。
尤其是族長那些人聽信了文二老爺的鬼話。想要讓個不學無術的堂侄兒來繼承她和父親、丈夫辛苦打拼的家業,而這個堂侄兒的父母還日日算計着怎麼先把兒子塞進來。再把她們母女趕出去,她的心一點點涼透。
直至這回文科舉縱火,族裡竟威脅不讓她那英年早逝的丈夫入祖墳,以此來要挾她償還文科舉留下的惡果,她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信念終於坍塌。
任憑當年父親接受了多少族裡施捨的恩惠,任憑父親起家時文二老爺的親爹給了多少言語上的鼓勵,文老太爺和她整整還了兩代的恩情,到底要還到什麼時候才能還盡呢?難道真要她家財散盡纔算是還了族裡的恩情麼?
而她始終是個女人,便連談起生意時,那些老闆們的目光中也帶着或多或少的同情。她也會累,族人一次次在人前趾高氣揚闖禍時,她一次次在人後跟人賠盡笑臉。
她有時會自暴自棄地想,要是那時候父親沒這麼大雄心壯志做糧商便好了,她也不得爲着家業和族人奔波至此。
一念至此,文太太心情又抑鬱了,她要是隻得一個人便罷了,可家裡還有個女兒,所以,她絕不能倒下。
正出神想着這些,族裡人鬧鬧嚷嚷地不願相信文二老爺,文太太瞧着文二老爺疲於應付的模樣,只冷漠地看着,並不再說話。
爭吵間,忽然有人喘着粗氣喊了一聲“讓讓”。圍觀人羣回頭看,原是一少年,捉着一丫頭的手腕,少年忙說:“這是二伯家的丫鬟。”
人們訝然,少年和丫頭的臉都是紅紅的,少年是急得,滿頭的汗,而丫頭是羞得,腦袋垂得低低的,不敢看人。既然是文二老爺家的,大家自然沒二話,不自覺就讓了一條道。
少年拽着丫頭到了族人跟前,氣喘吁吁地道:“二伯,玉沒丟,你家的小玉都收着呢!小玉,快把二伯的玉佩拿出來給二伯看看。”
原來這少年剛剛聽文二老爺說玉丟了拿不出來,當即跑到文二老爺家去,急急地對文二太太道:“二伯晌午要陪大爺他們吃飯,他們吃飯自是要去大酒樓的,偏偏早晨忘了常戴的那玉,這會兒正急着呢,我來問一聲,可莫是真丟了!”
文二太太聽了,文二老爺請文家大伯吃晌飯,自是爲了賠款的事情,想起文二老爺說要休她,這麼多年還是頭一回說這樣重的話,不知真假,心裡又驚又懼,又氣又怕,趕忙讓小丫鬟把玉找出來:“沒丟呢,小玉仔細收着。”
這少年她在文家宗親住的那個小破村子裡見過幾回的,眼熟是眼熟,卻不能完全放心,遂私下讓小玉用帕子細細裹好了,片刻不得離身,直到交到文二老爺手中爲止。
要是玉佩及時送去了,文二老爺臉沒丟着,想來文二老爺還能念着她多年來小心伺候的好。
此時,在文家族人面前,小玉聽了少年的話,正對得上在家中的說辭,不等文二老爺示意,忙打開帕子,那玉就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人前——她家二老爺顯擺的時候可是常常捧着這玉玩兒,只當文二老爺這時候又是要顯擺了。
文二老爺恨不得跟他家婆娘一般嚎一嗓子,當即一腳踹了過去,踹在小丫鬟肚子上,他沒嚎,小丫鬟倒是嚎了。
少年吃驚之餘,一把拽住小丫鬟,另有一人接住了掉落的玉,纔沒讓玉碎在地上。
“老二,你這是做啥?拿個小丫頭撒氣,成啥子體統?”文家大伯及時制止了文二老爺接下去的暴行,讓幾個人拉住他。
小丫頭在路上被少年拽住手腕的那絲羞澀如枝頭受驚的雀兒,嘩啦一聲便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恐懼,整個身子縮成一團,瑟瑟地發抖,都不敢擡頭看文二老爺。
隨着小玉的出現,賠償這事兒暫時告一段落,文二老爺不敢暴露家底,只得同意把玉賣了。而文太太按照當初衙門統計的損失,把欠條打好了,允諾十日之內會把賠款送到。
文家大伯暗暗瞄了幾眼,掰着手指悄悄計量,心裡不是不驚的,那十幾戶人家竟然有一萬多兩銀子要賠!
他這個侄女兒到底有多少家底啊!難怪文二老爺日日眼饞,變着法兒地想要自己兒子去繼承文家的家產。
圍觀的衆人這才知曉,原來文太太還是做了冤大頭。他們剛剛把多年來對文太太家的憐惜之聲喊出來,得到的也不過是文家的忽視。
當然,有那看不明白的,還真當文家宗親有多仁善,一家出了事兒,整個大家族齊心協力來解決,瞧瞧,這才叫宗親哪!
金穗不是不失望的,不過,這樣的結果不算出人意料之外,文家裡有能力解決這件事兒的也只有文太太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文二老爺好歹出血了。
最可笑的是,那些鄰居們聽說是文二老爺賠錢,但凡家裡被煙燻着,被火燎着的,都跑來要錢。文二老爺簽字畫押,他這樣精明的人自是掰着指頭數,等到看出蹊蹺,要阻止卻來不及。
有些不怕事的人家想着,原本便是瞧在文太太的面子上纔給她這個堂兄弟一個臉面,這回文二老爺把文太太得罪狠了,以後文太太還肯不肯認她這個兄弟尚且兩說,因此,也不怕得罪他,直接道:“原以爲這回你又會賴着文娘子賠錢,我們是老鄰居了,沒好意思問她要。既然是你賠,那火是你家兒子縱的,你既是事主的親爹,子不教,父之過,我再沒不好意思的。”
文二老爺乾瞪眼,要吵起來,可好幾戶人家這樣說,他一張嘴頂不過十張嘴。有個素日橫的大漢,哼了哼鼻子,硬是押着他的手畫押,連簽名也省卻了,其他人紛紛效仿。
遇到橫的,你得比他更橫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