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掌櫃有啥話要對我老漢交代的?”金穗眉目舒展無痛苦之色,黃老爹舒口氣,回首問連年餘。
連年餘笑答:“也沒別的事兒。我想着黃姑娘要去梁州了,兩地相距甚遠,怕黃姑娘有不便的地方。頭一件,兗州和梁州的地方話大相徑庭。黃老太爺,在兗州雖不能學梁州話,我給姑娘提個建議,可先學學官話方爲妥當。”
兗州話與官話有差別,但理解上沒有問題。
黃老爹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與姚家綁在一起,他想的最多的便是如何最大限度地保障金穗和自己的安全。至於去了梁州之後的事兒,他想是想過,卻未想過這些細節。
因此,當即便是一愣。
連年餘又笑:“我們家裡上到老太太,下到爺們小姐們的奶孃,都是說官話的。”
金穗乖巧地點頭道:“我記住了,多謝連掌櫃的提醒。”
黃老爹點頭笑了笑:“你考慮得很周到。”恐怕是祝葉青的意思。
不過,這麼點小事兒祝葉青都注意到了,不知他是否太過悠閒?祝葉青此時當焦頭爛額纔是。
“既然要學官話,還是住縣府裡爲好。鎮上的女師傅們多是我們本地人,課堂上常常用本地話。縣府裡的女師傅們因要給縣太爺家的閨女兒們授課,卻說的官話。”黃老爹略微沉吟,便下了決定,他十分不放心金穗離開雙廟村,既然要上學,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較好。
“黃老太爺說的是。”連年餘把話帶到,不管黃家祖孫如何,挑起一邊眉毛,笑眯眯地走了,因他身材富態。一笑之下,一雙眼睛陷入厚厚的眼皮後,越發顯得眯縫間的眼珠子閃爍着明滅不定的光。
金穗莫名覺得此人奸詐,再細看,連年餘仍是和藹可親的模樣。
能入學,金穗比任何人都歡愉,心裡像有小鼓在歡樂地擊打,演奏出一曲歡快流暢的歌。
黃老爹自從連年餘那裡得了口風便開始着手準備了,縣府裡的富家太太們頭回給金穗送慈善銀子後沒多久,就有一家太太承諾免費供給兩間房屋。直到金穗滿十歲離開學堂。
黃老爹上回推拒了,現下少不得厚着臉皮上門求回來。
金穗不捨得黃老爹低聲下氣地求人,堅持自己跟去、她穿了最普通的衣服。自從席氏去世後,她就沒有做過嶄新的衣裳了,半新不舊卻又整齊乾淨,最適合她現在的身份。
這戶人家是做糧商的,盜牛案之後。該糧商捐的錢最多,據說在海難之時,也曾捐了大量糧米輔助官府賑災,是遠近聞名的仁善之家。
黃老爹叩門,沒多久有人應門,門子問有何貴幹。黃老爹道明來意,門子竟然直接道:“我們太太說了,若是雙廟村黃家的人來。可直接入內,不必通報。”
金穗驚喜,黃老爹臉上喜不自禁,眼中笑意卻未達眼底。金穗握着他的小拇指,垂頭時心中怪異。滿臉疑惑,等黃老爹道了謝。門子在前引路,她悄悄問黃老爹:“爺爺,文家有不妥當嗎?”
“……倒沒有,”黃老爹略沉吟,壓低聲音說道,“應是連掌櫃交代過的,因此我們才進得順利。”
“哦。”金穗些微失了興趣。
“瞧你,又多想了不是?既是連掌櫃的情義,我們記住便是了,往後有機會再報答。”
金穗點點小腦袋,又開懷地笑起來,管他連年餘有什麼目的,她得了好處纔是真的。
祖孫倆在大廳裡稍等了片刻,便有婦人出來迎客,這婦人笑聲爽朗,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開口便笑:“早曉得黃姑娘身子大好了,卻是外人輕易見不着的,今兒的到了我這兒來,可真是稀客!”
她的話仔細琢磨意思讓人不舒服,可她的聲音清朗愉悅,口吻裡並未有見怪的意思。
金穗和黃老爹回頭,只見門口立了一素色着裝的婦人,年約三十有六七,容色不見得有多出彩,卻有一對極爲明亮的眼睛奪人眼球,烏壓壓的髮髻間簪了一對透明寶石鑲嵌的蝴蝶銀簪,耳上一對蝴蝶側面展翅欲飛形的銀耳環,腕間若隱若現一對銀鐲子,只胸前佩戴一副長命金鎖。
文太太有孝在身。金穗微訝,只在眼中一閃即逝,她小心地掩藏起來。
先溫順地行了一禮,抿着脣,脣角微翹,細聲細語地道:“文太太萬福。”
黃老爹有些尷尬,咳了一聲,拱手道:“文太太。”
文太太忙避過,道:“我可不敢接你的禮。”遂請黃老爹坐下,拉住金穗的手上下打量,點頭道:“嘖嘖,黃姑娘靈秀,瞧着就不是普通人家能養出來的。”
金穗謙虛幾句,微有些奇怪,文太太卻打斷她的謙虛,語調一貫的高:“我素來仰慕你孃的風骨,女兒家合該有她的氣魄、骨氣。你啊,莫跟我太客氣,有啥話只管說,扭捏了,反而不像你孃的娃兒了。”
金穗微微臉紅,不等黃老爹開口,忙道:“文太太,顧大夫今兒的給我診脈說是我能入學堂,身子不打緊,可我家的光景太太心裡明鏡兒似的,故而來問太太前些天兒的房屋還空着嗎?”
話畢,金穗覺得矯情了,她本是來求人的,再丟人些又有什麼打緊?緊接着吸口氣說道:“要是空着,太太不嫌棄,望能照拂小女幾分,日後太太的恩情我銘記於心,有用得着我的地兒自是義不容辭。”
她說得很認真,不卑不亢。因文太太是商人之家,自古以來商人重利,可文家素來行善積德,想來也是個重名聲的。
金穗以爲文太太免費提供房屋是真的爲了名聲,此後與之相處才知自己錯了。
文太太吃過的鹽比她吃的米還多,金穗話裡的意思她怎能聽不明白?輕輕拍了下金穗的手,也極認真地審視她的眼,須臾,開懷笑道:“小小年紀禮數週全,進退有度,言語得體,是極難得的,可見是你爺爺和爹孃教得好。黃老太爺,看來,你是個有後福的人啊!”
黃老爹藉口道:“文太太過獎了,不過是鄉野小民的談吐。”
文太太不再打官腔,笑着對金穗說:“恩情嘛,於我不過是把不住的空屋讓給賢良後輩居住,就莫再說這個了。屋子自然是空着的,我說了等着黃姑娘十週歲收回,便是那時候才收回。我們家是商家,重個信字,黃姑娘儘管放心。”
不管文太太心裡怎麼想,真情也好,假意也好,或者是祝葉青授意也罷,她聽了這番話,心中着實感動,連聲道謝。
“你這聲謝我便收下了,以後可不許再提恩情二字,我做的不過是微末小事兒,黃秀才的娘子纔是真的大義。”文太太笑容不減,伸手做了個請喝茶的手勢,等黃老爹和金穗客氣地端起茶杯,才接着道,“黃姑娘要在縣府讀書,正巧,我們家有個不成材的閨女兒也在縣府女學堂,年歲與你相仿,黃姑娘不嫌棄,可與我們家的閨女兒同上學堂,不是便宜?”
金穗才拂了拂茶葉末,聞言,放下茶杯,答道:“那再好不過,我求之不得呢。文太太,我名喚金穗,太太叫我金穗便可。”
文太太撫掌笑道:“你這娘娃兒性子爽利,我喜歡。既如此,你叫我一聲文伯孃便可。”
因到了午飯時間,文太太留飯,黃老爹一個大男人當然不可能與文太太同桌而食,找個由頭要回濟民堂,無奈,金穗被文太太拉住手,掙也不敢動作太大,只得單獨留下,只黃老爹不放心地離開。
金穗頭回在外做客,心中不勝惶恐,與文太太相坐一處,也不敢隨意打量文家,從前廳到後院只隨意掃過幾眼罷了。
文太太倒是暗自稱讚,她家的後院是仿造江南水鄉婉約風格建造,整個珠黎縣恐怕只有縣府衙門的後院縣太爺家眷所住地方能媲美,金穗倒是不卑不亢。
落座後,金穗忽然讚歎一般地道:“文伯孃,你家的院子別緻,我瞧着跟我們鄉里的水塘人家相似,卻又不同,流水繞着屋宇和山,屋宇又繞着水,說不出的美,瞧着極舒服。”
文太太放下心中奇異,笑道:“難爲你看出這些不同來……”
一語未完,有個十歲的小丫頭笑嘻嘻地來報:“太太,姑娘回來了。”
話音剛落,與文太太相似的大嗓門便傳進了屋內:“孃親,我下學回來了,飯菜上桌了沒有?”
小丫頭忙忙地回身撩起竹青紗蒙的簾子。
便見一個全身鴨蛋青色服飾的小姑娘蹦蹦跳跳進門來,忽見孃親身邊坐了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小姑娘咯咯笑:“孃親,這是哪家的妹妹?”
“是雙廟村黃家的妹妹,喚作金穗。”文太太溫柔地凝視着女兒,揮手讓門口的丫頭去擺飯,又招手拉住好奇打量金穗的女兒,側首對身邊的金穗道,“這是我女兒,大你兩歲,叫做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