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媳婦兒最後沒能請來大夫。這個話她不會說,金穗自然不會知道,沒想到金穗倒是把這件不起眼的小事給留意到了,還放在了心上。
武安娘子正站在院子裡,翠眉一打開她自己的屋門,藉着不甚亮堂的光,她看到了屋裡牀上置辦的嶄新的褥子被面,還有桌上新的木盆子等物。
她樂起來,如吃了顆定心丸。等翠眉取了藥方子出來,她轉回身看見金穗彎彎的眼睛。她心裡有點奇怪,目光在翠眉和金穗身上來回打量。金穗是故意讓她看見屋裡的那些嫁妝的?若果真如此,那金穗這個小姑娘可真是……
只處了不到半天,她便發現金穗身體雖然孱弱,卻是個玲瓏心思,這麼大點的小人兒就能聽懂她和翠眉的交談,還能適時地打圓場。
她心想,若不是金穗病成這個樣兒,就算再等上幾年,說和金穗和她兒子未嘗不是美事兒。
她想想便罷了,也沒把這個想法當真,袖了藥方子趕忙回家去了,再不走,她這兩條腿可趕不上老天爺黑下來的速度。
“姑娘,你真是人小鬼大。”翠眉等武安娘子人看不見了,閂上門,拉着金穗回屋。她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掌心搓了搓,心裡溢滿了感動。
金穗嘿嘿一笑。
她前兩天便聽珍眉玩笑說起武安娘子家的一個孫女偷偷跟其他女孩子抱怨,說是武安娘子偏心別的孫子,不肯給她弟弟請大夫。那小女孩不懂事,約摸是學了她娘才說的這話。
金穗無聊之際,便自己從報紙上摘抄了幾個止咳的藥方子,因着有許多字小金穗還不認得,她當然更不會。只能求助翠眉,翠眉順手謄抄一遍給金穗當練字的帖子。
沒成想那些廢棄的字帖竟被金穗信手拈來賣了武安娘子一個人情。
而故意讓武安娘子發現她房裡的嫁妝從而定心,翠眉還沒想到那一層去。
除了武安娘子這個小插曲,另一件值得提一提的“小事兒”便是秦十郎回村子挨家挨戶借錢,出於愧疚心理,他單單沒臉借被盜的那幾家人,包括黃家,只給這幾家捎個口信報平安。
這一天村子裡格外安靜,連愛玩鬧的小孩子們也不知跑哪裡去了,自從盜竊案破了之後被廢棄的柴垛小屋子裡重新被人們惦記起來。十幾個閒散的村民坐在柴垛下面不着邊際地談天說地,刻意壓低了聲音,時不時望望村子口的方向。
金穗揪着心等了一天。天擦黑時村子口傳來一陣喧囂。她和翠眉、山嵐幾乎是同時起身朝大門口衝去,金穗腿短被落在後面,大門一開,她便看到從破破爛爛、遮得不甚嚴實的牛車上跳下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興奮地衝口而出:“爺爺!”不等翠眉提醒,她自覺地拉拉帽子和可作披風的大外衣。邁着小短腿朝外跑。
停在黃老爹面前,她喉嚨裡有麻麻的癢意,好容易忍下了,才背對着風口又小心翼翼喊了一聲:“爺爺!”
黃老爹正在接他的鋪蓋卷,聞聲,把鋪蓋卷放在旁邊的雪地上。一把抱起金穗,臉上不明顯的褶子緩緩鋪開,帶着幾分責怪笑道:“咋又調皮。一個人跑到這風大的地兒來啦?”
說着,攏了攏金穗的帽子,把她整個小臉遮起來,只露出兩隻眼睛。
金穗滿心歡喜,黃老爹神色疲憊。行動間還算利索,她連日的擔憂終於得到解脫。
她摟住黃老爹一邊肩膀。清脆的聲音笑答:“爺爺,我沒調皮。翠眉姐姐和山嵐哥哥都出來了……你可算回來了。”又摸摸他的臉,語氣不太高興:“爺爺,你瘦了。”
黃老爹這幾天吃不好睡不好,金穗關心的眉眼讓他心裡劃過一道暖流,頓時覺得這幾天的苦一點也不苦了。
黃老爹笑了兩聲,沒有回答她的話,拍拍她的背,沒有立刻放下她,而是挪挪手臂,讓自己的胳膊又給金穗遮擋些北風,等山嵐從車上取完了他的東西,便指揮他和翠眉兩個把東西搬回家。
翠眉和山嵐兩人這幾日沒有黃老爹做主心骨,着實擔了不少心,尤其是山嵐,黃老爹讓他搬到內院去住,本意便是讓他看顧後院的安全,因此夜裡時時提着小心,睡覺不得安穩。
這下黃老爹回來了,他們都舒了口氣。
趙爹爹的牛車裡坐的是那幾家被盜的人家,之後還有兩輛牛車和驢車,都是秦家人的,驢車上還多了一個曹大夫。黃老爹跟他們打聲招呼,先把金穗抱回家。山嵐端來熱水和熱了一天的高粱粥、玉米餅子,翠眉打熱水給黃老爹洗臉。
屋子裡忙碌而井然有序,大家都沒有說話。
黃老爹匆匆吃了幾口飯,道:“我先去十郎家瞧瞧,你們待在屋裡莫出去。”還沒說上兩句話,轉身又出去了。
黃老爹自回來後,神色沒有多少放鬆。金穗交握的手緊了緊,她這幾天夢裡總是夢到席氏死前不甘的模樣,頭一回做這種夢時嚇得驚醒,之後就沒有那麼害怕了。
她不相信鬼神,可她身上發生的事兒沒法用科學解釋。連續幾夜做這種夢,難道是,席氏因不甘心被秦濤害死,所以冥冥中提醒她爲她報仇?
她可沒那能耐。況且,秦濤死了,她就不能活得自在。
一瞬間,她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走到門口準備看看外面的天色,卻看到立在門口靠着牆的翠眉忐忑不安,眼中時而露出驚慌恐懼的神色。
她納悶,秦濤跟翠眉八竿子打不着什麼關係,他就算蹬腿了,翠眉也不該有恐懼這種情緒吧?再者,翠眉經了席氏和黃秀才兩個人死亡的場面,也不該有這種情緒纔對。
她搓搓雙手,這老天,生生想凍死人,即使她戴了手套,還是感覺得到寒風想方設法地要往她皮膚裡鑽。
多思無益,等黃老爹回來一切都能明瞭。她退回溫暖的屋子裡,想着,她從來沒看懂過翠眉。
這一等便等到了夜裡。
金穗有心問問黃老爹,可黃老爹向來對這些事三緘其口,更不會和他們這些半大孩子聊天聊這些糟心事。翠眉伺候他吃飯,洗漱,到底沒敢問臉色有些黑的黃老爹。
回房前,黃老爹對她說:“你只管繡嫁衣,諸事莫管,靜靜心。”口吻還算和藹。
翠眉不知黃老爹猜沒猜到她揭發秦濤的事,在黃老爹彷彿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她只有越來越心虛的份,連忙點點頭,不敢往他跟前湊了。
珍眉在學堂裡打聽,只得到個大概消息。
秦濤在公堂上捱了一板子,他媳婦兒捱了三板子,替他捱了一板子。秦濤受了驚嚇,回家後病得完全脫了人形,到現在還昏迷不醒。
不管秦濤怎麼樣,日子還是要過的。黃老爹自回來後忙得腳不沾地,除了三五不時去看望看望秦濤,他又請了曹大夫給金穗摸了摸脈,接着借趙小全家的馬車載着花大娘去了一趟下河村。
不知在下河村商量得如何,沒過兩天,黃老爹派山嵐去王家村割了幾斤豬肉,又在送曹大夫回白水鎮時順便在鎮上打了幾罐清酒,東家西家借了些青菜和菜乾子,就在趙小全家擺了兩桌酒席,請了村上幾戶來往親近的人家以及秦五奶奶一家人來坐席,男方那邊則是武安比較親近的親戚。
秦五奶奶給黃老爹面子,在女桌的上席坐了,酒足飯飽,拉着武安娘子的手,指指兩桌酒席笑:“黃老漢弄得跟嫁自家閨女兒一個樣兒,定親這大場面,比我當初嫁人還熱鬧。”
金穗捧着個小木碗,和一羣小屁孩蹲在牆根下啃骨頭,真勉強秦五奶奶沒失禮,還能笑得出來。
像這樣幾個村的女人聚在一起吃席,桌面上講的都是好聽的話,桌面下卻竊竊私語不斷。她跟着小雨點小雨滴竄來竄去,“不小心”聽到了許多私房話。
當日伏廣所說的證據和證人出現在公堂上時差點讓雙廟村的人掉了下巴。秦濤和他媳婦盜竊那晚露了痕跡之後匆忙之間逃到了他丈母孃家,他丈母孃和兒子兒媳住在一起,這事兒自然瞞不過她兒媳婦。偏她媳婦憋着秘密憋得難受,悄悄跟村裡一個交好的媳婦說了,沒成想這話一個藏不住,兩個藏不住,漸漸在他們村子裡私下流傳。
伏廣辦另外一個案子的時候,“一不小心”打聽到了,把那隻女鞋拿到濤媳婦四舅母面前,一來二去地盤問出實情,不僅案子了結了,還找到了另外一隻鞋——秦濤丈母孃捨不得那隻鞋,原本打算再做一隻好和這隻鞋配成一雙。
他們因着被人套出實話,一點不敢跟秦十郎家通氣,默默地躲了幾天,然後出現在公堂上。
秦十郎光顧着讓雙廟村裡的人給秦濤求求情,秦四郎天天疑神疑鬼,在村子裡轉來轉去想揪出那個內鬼,誰成想,竟是秦十郎的親家捅了大簍子。
秦濤那一板子他們理所當然地讓秦濤媳婦給頂替了,直到現在也沒給她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