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老夫人說府裡的三爺要回來了,穗兒這日子就過不舒坦了。
吃飯不香,睡覺也不踏實。
她看看這佈置得雅緻好看的院子,再摸一摸那薄軟的夏褥涼被,想到這些東西都屬於那位三爺的,而自己不過是暫時佔了去,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據說三爺是個老實孩子……可老實孩子是什麼樣的?
穗兒又想起了那雙眼睛,黑暗中費力地喘着氣,幽深幽深地盯着自己的眼睛,那種感覺彷彿走在深山裡被一隻狼盯上了。
因爲那一夜,她懷下了小蝌蚪,遭人白眼,之後又來到了燕京城,被各種禮遇享福。
這裡的人和鄉下顧家莊的人不太一樣,好像沒有人問過爲什麼她懷下了那位三爺的孩子,也沒有人問過她怎麼會和那位三爺認識,所有的人都默認爲她是那位三爺的女人。
她是三爺的女人,所以理所當然住在三爺的院子裡,享受着三爺的丫鬟奴僕。
可沒有人知道,她其實不是。
她根本不認識那位三爺,不認識老夫人口中的“阿珩”,她甚至之前不知道他是什麼人,不知道他姓什麼,不知道他叫阿珩。
她連他的模樣都不知道。
所記得的,只是那雙在黑暗中彷彿要把她吞沒的眼睛。
這種不安和膽懼讓她有些寢食難安起來,便是各樣稀罕的美味和上等的綾羅都不能讓她開心,甚至當老夫人特意賞了她一對金鐲子的時候,她都沒什麼興致。
一直到那天晚上,她睡得香,半夜裡突然聽到院子裡好像有什麼動靜,便睜開了眼睛。
其實最近她睡得一直不安穩,肚子裡的孩子也時不時踢騰,她總是半夜醒來。
她坐起來,隔着軟紗帳聽外面的動靜,好像聽到男人說話聲,正心驚不定,就聽到旁邊睡着的安嬤嬤進來了。
“夫人,三爺回來了,你要不要起來去接一接?”安嬤嬤殷切地這麼說。
“……好。”
穗兒是害怕那位三爺的,但是她也知道,她必須起來去“接一接”那位三爺。
這十幾天,安嬤嬤總是在她耳邊說一些侯府裡的事。她當然知道,好像侯爺還有一個庶子和庶女,夫人不喜,老夫人也不上心,在府裡就不太受待見。雖不至於餓着,可這皇宮裡賞賜下來的新鮮瓜果,斷斷是輪不到那庶子庶女享用的。
什麼是庶子庶女,就是小夫人生的孩子,也就是妾生的孩子。
而她自己就是那位三爺的妾。
她揣着肚子裡的孩子來到了這繁華錦繡之地,離鄉背井的,圖的就是給孩子一個名正言順的身份,給孩子一個不那麼寒酸的日子。
妾生的孩子,將來是不是受待見,關鍵還是看那個妾。
這是安嬤嬤一直在對她絮叨的事,她懵懂中有點懂,又不太懂。
現在起來,去討好下那位三爺,總歸是沒錯的吧?
穗兒被安嬤嬤扶持着起身穿衣,過去正屋,只見正屋屋檐下站着個男子,正對院子裡掌管門戶的老奴吩咐什麼事。
穗兒一眼瞅過去,天黑,看不清楚臉,只覺得對方身量高大,身穿錦緞,便明白這就是“三爺”了。
當下走到跟前,躬身,低聲喚道:“穗兒拜見三爺。”
她這一聲說出後,身後安嬤嬤一愣,那男子也是一愣。
穗兒覺得氣氛好像有點不對勁,納悶地擡起頭,結果擡頭的時候,正好屋子裡走出來一個男子。
那男子迎着如水月光,倒是讓人看得真切,只見紫袍玉冠,錦衣華服,滿眼的華貴,走路間的氣派根本不是尋常人能比的。
穗兒仰起臉,望向他的眼睛。
一雙彷彿冬日裡山後寒潭般的眼睛,黑幽幽的,多看幾眼就能後背透着涼氣。
再無疑問,這纔是三爺。
她竟然認錯了人。
腦中一片空白,她怔怔地再次望向剛纔被她錯認的那個人,這才發現那人也正尷尬地立在那裡,憋紅着臉。
院子裡一片安靜,所有的人都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特別是現在,總感覺三爺的臉色比尋常時候更難看幾分。
最後終於是安嬤嬤硬着頭皮張嘴了:“小,小夫人,還不拜見三爺。”
穗兒在那催促聲中,終於找回了魂,她束手束腳地立在那裡,小心翼翼地道:“見過三爺。”
比起之前對着下屬的那一聲,她現在的聲音顯然是小多了,比蚊子哼哼大不了。
身後的安嬤嬤急了,好不容易正主來了,她怎麼竟然對着旁邊的竹子喊三爺,誰知道你喊的是誰啊!
暗地裡直跺腳,擡起手就想去扯下顧穗兒的衣服,好提醒她一下。
誰知道就在這時,蕭珩開口了:“你叫穗兒?”
說着這話時,他目光掃過顧穗兒,然後落在顧穗兒的肚子上。
顧穗兒感覺到他的目光,頓時肚皮一緊,下意識護住了肚子。
小蝌蚪是自己的,小蝌蚪跟了自己幾個月了。
可是她也明白,小蝌蚪來源於眼前這個男人。
在這一刻,她有點害怕,怕這個男人搶走她的小蝌蚪。
這就彷彿一個撿到人東西想據爲己有的害怕失主一樣。
男人沒有什麼表情,看不出是什麼意思,不過穗兒總覺得,他的眼睛很冷,那麼冷的一雙眼睛,沒有任何溫度,所以他應該是不高興的。
穗兒害怕這個不高興的男人。
她護住肚子的手都在輕輕發抖。
不過好在蕭珩的目光在停留了片刻後,便挪走了。
“先進來。”
見顧穗兒抿着小小的嘴兒,一臉緊繃,好像根本沒有要答話的意思,蕭珩說完這句,便轉首進屋去了。
他進屋邁門檻的時候,矜貴的紫色緞袍輕輕撩起,說不出的華貴和氣勢,那是生在鄉下的顧穗兒這輩子都沒見過的。
她曾經以爲鎮上的官老爺已經很有錢很厲害,可是現在她明白,那些人在蕭珩面前,都是塵埃。
身後的安嬤嬤輕輕拽了下顧穗兒的衣角,小聲提醒:“趕緊進去啊!”
顧穗兒醒過神來,便要跟着進門。
誰知道,那門檻比她預想得竟然要高一些,她邁門檻的時候,竟然一個不留神把個繡花鞋磕在了門檻上,頓時整個人失去了平衡,兩腳一滑就要摔下去。
身後的安嬤嬤看到這場景,嚇壞了,驚叫出聲,旁邊的侍衛和下屬也都頓時緊繃起來。
可就在這時候,誰也沒想到的是,原本已經邁過門檻進屋的蕭珩,突然不知道以着怎麼樣的速度,又是以着怎麼樣的角度,伸手扶住了顧穗兒。
驚魂甫定,大家定睛看過去時,只見依然是面無表情的蕭珩正扶着顧穗兒的腰,神情淡淡地望着顧穗兒。
大家鬆了口氣,鬆了口氣後,又都低下了頭。
顧穗兒卻想哭了。
她知道自己笨笨傻傻的,可是她已經努力地想好好表現了。
她怎麼可以先認錯了三爺,之後又在三爺屁股後頭差點摔個大跟頭。
她摔了跟頭不要緊,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
這麼想着的時候,她才發現肚子裡的小蝌蚪好像也受了驚嚇,竟然開始在肚子裡大幅度踢騰起來,甚至踢到了她下面一個地方。
她蹙眉,下意識扶着身旁的人,動也不敢動地僵在那裡,等待着小蝌蚪這一陣過去。
蕭珩面無表情地凝視着眼前的女人,看她微微張着小小的嘴兒,用一種彷彿被人砍了一刀的茫然怔忪神情呆在那裡。
她沒動,他也就沒動。
現場一片寂靜,外面幾位跟隨蕭珩而來還有事情要彙報的下屬,像柱子一樣戳在那裡,低着頭一言不發。
過了好半天,顧穗兒總算感覺肚子裡的小蝌蚪好像過去那陣了,她小心翼翼地撫摸着肚皮,低聲喃喃說:“別怕……沒事的……沒摔倒……輕輕地遊……”
蕭珩無聲地望着眼前嬌嬌小小的女人,沉默地聽她說那些細碎的低語。
並不太懂,不過他沒說什麼。
他只是扶着她的腰,防止她再次摔倒。
這兩人面對面,一個撫着肚子低頭唸唸有詞,一個扶着腰沉靜不語,可是看懵了站在臺階下的安嬤嬤。
因爲顧穗兒聲音很低,安嬤嬤根本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是聽她好像唸唸有詞,當下心裡那個急。
可別是得罪了三爺,這纔剛見面啊!
她糾結猶豫了一番,終於忍不住大着膽子說道:“小夫人,外面夜涼,你看看先進屋伺候三爺歇下?”
安嬤嬤這一提,顧穗兒總算是想起來蕭珩的存在了。
她下意識擡起頭,恰好蕭珩正低頭望着她,四目相對間,彷彿一隻驚惶的小鹿無意中跌入了幽深清冷的水潭之中,她一時不知所措。
“三爺,是我不好……”她想了想,終於擠出一些話來:“我差點摔倒……”
“先進屋吧。”
蕭珩聲音清冷堪比冰石相撞,語音沒有溫度。
“是,三爺。”
正屋的門檻不知道爲什麼比別處高一些,大着肚子的顧穗兒有些艱難地邁腿,進屋。
蕭珩扶着她腰的手在她邁過門檻後,放開了。
一時之間大家各就各位,下屬侍衛站在廊檐下,安嬤嬤進來伺候在顧穗兒後面,顧穗兒忐忑不安地立在蕭珩身邊,而院子裡的其他丫鬟僕婦也都醒了,雖然是三更半夜的,都紛紛起來,燒水的燒水,煮茶的煮茶。
寶鴨和金鳧不知從哪裡得了消息,很快也趕過來,和顧穗兒一起服侍在蕭珩身邊,端茶遞水送夜宵。
看上去蕭珩應該是餓了,簡單吃了一些熱過的水晶包子,又喝了點羹湯,才讓人撤了。
中間他還問顧穗兒要不要吃,她當然趕緊搖頭。
蕭珩見此,便吩咐說:“你先回房歇息去吧。”
顧穗兒見他這麼說,聽話地便要離開,可是剛邁了一步,她忽然想到了:“奴婢還是伺候在三爺身邊吧。”
她並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自稱,她對於自己在這個院子裡以及在蕭珩眼裡到底是個什麼都沒弄明白。
不過她聽到寶鴨金鳧這麼說,那應該是沒錯吧?
因爲她好像聽安嬤嬤提過,庶子四爺的親孃原本就是侯爺屋裡的丫鬟,後來睡了一次生了四爺。
她約莫感覺,自己大概就是那樣的人,或許寶鴨睡過一次後,生個二爺三爺的,就和自己也一樣了。
蕭珩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顧穗兒心裡一慌。
有一種人只用眼神就能讓你覺得,你錯了,大錯特錯了。
顧穗兒深刻地感覺到自己一定做錯了事。
至於做錯了什麼事,她不知道,她反正就是錯了。
蕭珩在看了她一眼後,收回目光,淡淡地說:“回去歇着吧。”
說完,掃了旁邊的安嬤嬤一眼:“安嬤嬤。”
安嬤嬤被點名,立馬挺直了背脊:“是,老奴這就伺候小夫人回房。”
顧穗兒在清醒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後,已經是惶恐不安後悔不已,現在聽到蕭珩說“回去歇着吧”,那真是猶如被判了凌遲的人突然可以無罪,又如待宰的雞鴨被放回山裡,再也不猶豫,轉身就要跟着安嬤嬤跑,連個“告退”的話都忘到了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