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定侯府的晚宴到了圓月落時, 除了大夫人帶着兩位少奶奶還在善後,其他人都各自散去。
蕭珩並未成親, 顧穗兒雖然只是個妾室但好歹有孕, 肚子又那麼大了,自然得了允許先行離席。
蕭珩單手扶着顧穗兒, 無聲地回去自己的院落。
顧穗兒小心翼翼擡眼瞅他, 看他那張側臉在月華之下越發地清冷無雙, 卻又俊雅尊貴。
中秋之夜的月固然美, 卻並不及這個男人分毫。
她甚至想起了陸青怡教給她的詩句,說是什麼瑣兮尾兮, 流離之子,當時她不明白, 陸青怡告訴她說,這是說男子貌美,姿容彷彿琉璃玉一般。
當時她還特意指了指手腕上的琉璃玉說, 就是這種的。
顧穗兒收回眼,默默地低頭想,他就是堪比那琉璃玉吧。
只是流光溢彩的琉璃玉,還欠了他幾分尊貴。
“在想什麼?”琉璃玉男人突然開口了, 音質清冷, 彷彿玉器相擊。
“沒, 沒想什麼。”顧穗兒心虛, 彷彿做賊一般。
恰此時前方有一臺階, 蕭珩伸出手護着她上了臺階後, 這才瞥了她一眼。
清凌凌的一眼,顧穗兒心裡一個激靈。
“三爺……”聲音低低軟軟的,像小時候做錯了事兒向人撒嬌。
她還是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過只看他一眼,她就覺得自己一定是又做錯了什麼。
“怎麼不用我寫的那個?”他沒有因爲她那認錯的態度心軟,還是這麼問道。
原來是因爲這個啊……
顧穗兒鬆了口氣,想了想解釋說道:“三爺……我是什麼資質我心裡明白的,若說那麼好的詩是我寫出來的,誰能信啊,便是我自己都不信的。如今我能老老實實寫出來幾個好聽的吉祥話兒,對我來說也不容易。至於是否應景,別人會不會笑話,也只能隨她們去了。若是勉強用別人的詩,也實在是不像我了。”
畢竟她就是這樣的人,她也就是這樣的資質。
又不是什麼出身名門的大小姐,又不是從小飽讀詩書的,她不想去拿蕭珩寫的詩句裝點自己的門面。
裝點出來的,也不是自己的,白白讓自己心虛。
然而她說完這話,蕭珩卻瞥了她一眼。
他還是沒什麼神情的,可是她卻知道,他更加不高興了。
他不再看她,挽着她的手,繼續往前走。
這下子她心裡忐忑了,想着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因爲她沒用他的詩,所以生氣了……?
一路無聲,回到了聽竹苑,進到了寢房中,安嬤嬤趕緊帶着人伺候他們洗漱。
待到屋子裡的人都散去了,顧穗兒斜靠在榻上,瞅着旁邊的冰人兒。
一句話都不說,連表情都不給一個,也不用丫鬟伺候,換好了潔白的中衣,他就坐在榻前。
沒有要上榻的意思,也不像想離開。
不過就算他想離開,也沒去處了,他房中的許多物事都已經搬過來了。
輕輕咬了下脣,她實在不知道怎麼起個話茬了,對他,實在是又親近,又敬畏。
也是趕巧了,偏此時,肚子裡的小蝌蚪突然輕輕地踢了下腿兒。
顧穗兒頓時有了辦法,她低聲道:“怎麼了,你也困了是嗎……困了就睡吧……爹爹和娘也要睡了……”
一邊叨叨着,一邊看看他的背影,卻見那背影依然是分毫不動的冷淡。
她抿了下脣,便起了個壞心眼。
“哎喲——”一聲低叫。
果然,那男人便立即轉過身來:“怎麼了?”
顧穗兒低着頭,心裡便暖暖酥酥的,想笑的,但是拼命忍住,故意低聲道:“剛纔肚子疼了下,可能是被踢的。”
蕭珩聽了這話,皺了下眉頭,掀起棉被來,隔着裡衣撫摸他的肚子。
小蝌蚪實在是個懂事的,也知道孃親的心思,竟然在這個時候又動了下。
蕭珩感覺到下面肉乎乎的顫動,越發擰眉:“剛纔又踢了你?”
顧穗兒知道,這騙人的事兒不能長久的,當下老實地搖頭:“這次沒有了。剛纔就是猛地踢了一下,所以我嚇了一跳。”
蕭珩倒是沒多想,而是乾脆脫了靴子,伸了長腿到榻上,然後半坐在顧穗兒身邊,大手輕輕地摸着她的肚子。
也是這肚子裡的小蝌蚪懂事,知道爹在肚皮外面,竟然又着實地踢騰了幾下子,甚至還對着蕭珩的手掌所在位置鼓了幾鼓。
這是自己的骨血,以後會是自己第一個孩子。
縱然是再冷清的人,此時眼眸裡也不免有了幾分暖意。
“早點睡吧。”他輕輕拍着她的肚皮,對肚子裡的那位這麼說。
語氣是淡淡的命令式。
顧穗兒見狀,有些想笑,又怕他惱,便別過臉去,抿着脣兒笑。
蕭珩擡頭看她。
燭火跳躍,夜色朦朧,大紅色的軟帳裡顧穗兒睜大的眼睛清澈乾淨,柔順的秀髮已經解開,順着細白的頸子散在窄細的肩膀上,這樣的她纖細軟糯,格外地動人。
他眸底的顏色逐漸轉深,比這夜色還要深幾分。
陪着她一起靠坐在榻上,和她面對面那樣躺着。
彼此之間眼睫毛和眼睫毛的距離也只有一個拳頭那麼多。
如果在平時,顧穗兒必然是都不敢看他的眼睛的,不過現在帳子裡透着朦朧的粉澤,柔化了他略顯冷清的面龐,也模糊了他幽深的眸子,這讓她變得大膽起來。
不管這個男人距離自己有多遙遠,不過他是如此尊貴她又是怎麼樣的卑微,總是有個小蝌蚪把他們牽連在一起。
他們現在住在同一個房間裡,睡在同一張牀上,躺在同一個錦帳裡,面對面地望着彼此。
這份親近,是世間獨一份的。
“我寫的詩,你不喜歡?”蕭珩突然這麼開口。
不同於往日那種淡淡的聲響,此時他的聲音低啞到模糊,就像夢醒時分的囈語,就那麼溫柔纏綿地滑在顧穗兒耳邊。
顧穗兒安靜躺在那裡,神情甜蜜而依賴。
她看着這個男人,抿脣笑着道:“喜歡。”
他的東西,她都喜歡。
況且是那麼好的詩。
“那你不用?”他應該是一個固執的性子,盯着她那嬌憨動人的神態,再一次問道。
“我……”顧穗兒垂下眼,咬了咬脣,一時有點不知道怎麼去說下自己當時的想法。
他好像就覺得她應該用的,但是她卻覺得不應該用。
“你覺得不好。”蕭珩突然來了一句。
“沒有!”這誤會就大了,顧穗兒聽得心慌,趕緊搖頭又擺手地解釋道:“我覺得三爺寫得真好,比我讀過的任何詩都好,好得我恨不得天天讀,天天看。”
然而這些解釋好像並沒有被蕭珩聽到心裡去。
蕭珩微微抿起脣,姿態冷漠,神態清冷。
他靜默地看着她,一聲不吭。
顧穗兒的心突然被什麼抽了一下下,疼。
她凝視着他烏黑幽深的眼眸,覺得在這一刻,他黑眸中格外的異樣,和往常都不同的。
曾經清冷的眸子裡彷彿流動着異樣的情愫,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她看了後便覺得胸口發酸,漲漲的酸。
這種酸,在過去的十五年裡,顧穗兒只有過一次,那是自家養的小土狗眼巴巴地看着別人家狗的飯食時,那種夾雜了憐憫歉疚以及無能爲力的酸。
她睜大眼睛這麼望着他,怔怔地望了好久,心裡想了好多好多,到最後,她甚至有些想哭了。
原來他只要一個眼神就可以讓她哭。
她張嘴,想拼命地誇獎他,想讓他高興,想給他自己所能給的所有的一切,想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他看。
可是她還沒張嘴,蕭珩卻突然擡起頭,用手指碰觸在她眼角處。
沁涼的手指頭,沾上了一點溼潤。
顧穗兒感覺到那溼意,才知道自己真得哭了。
“我,我……”她低低喃道,想解釋一下,可是心頭又茫茫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了。
蕭珩好像也沒有要她解釋的意思。
蕭珩身子微微往前探,俯首下去。
薄薄的脣兒,彷彿羽毛一般落在她的眼角。
那裡面滴滴的溼潤,都被他吸入口中。
她溼潤的睫毛顫抖着落下,閉上了眼睛。
眼角那種溼潤暖和的蠕動讓她的呼吸靜止,她的身體都彷彿不存在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眼角那一處,都在他的舌尖上。
他的脣舌從那眼角,直接入到了她的心尖尖上。
偏這時,他的脣又從眼角滑到了那睫毛上。
燙人的氣息在她額頭上,溫熱的脣在她眼上滑動,她再也受不住,口中不自覺發出低低的聲音。
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淺淺低低,綿長柔軟,酥酥麻麻,彷彿女人哭時的哀婉,又如同醉酒時的呢喃。
她茫然地閉着眼睛,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發出這種聲響。
自己聽到都覺得手心發麻,腳趾頭髮酥,身子恨不得化爲一灘水,就流淌在他下面。
就在這時候,男人的力道突然變大了,他大口的呼氣,有力的手掌按住她的後腦勺,彷彿俯衝的鷹一般撅住了她的脣。
顧穗兒發出一聲被男人吞沒的低叫後,便被他掌控在手心裡,輾轉揉搓。
她睜着迷惘的眼睛,茫然而無辜地望着他。
她覺得自己想要好多好多,渴望得身體無處安放。
可偏偏這個時候,男人卻突然放開了她,坐在那裡,大口地呼氣。
清雋的面容有着些許痛苦,白淨的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以後,不許把我叫做別人。”
他突然這麼沉聲命令道。
語氣不容置疑。
她說,不想用別人的詩。
可是他,不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