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如繪聽秀婉說過,今上大婚後不久,一位年輕的小儀率先有了身孕,因是長泰朝的第一個子嗣,太后極爲歡悅,幾乎每日都派身邊的姑姑去探視,賞賜亦是流水般發下來,而長泰帝也許諾等子嗣誕下之後,不論男女,便給那小儀晉位。
卻沒想到,此事招了與那小儀同住一宮的劉寶林嫉恨,將紅花研碎成粉末放進了糕點裡,假作關心給那小儀送去。那小儀出身寒微,入宮不久,尚且是天真爛漫的時候,因此毫無戒心的吃了下去,不多久便下身血流如注,生生將四個月的胎兒掉卻。
此事讓一心盼望宮中添丁的太后、長泰大受打擊,嚴查之後發現是劉寶林所爲,太后怒而令李光前去將之賜死!
那之後,陸續的幾個妃子有孕,雖也有生下來的,但多數夭折,尤其是公主,僅得樂安一個長過十歲。一直到周皇后誕下太子,許是後宮知道儲位無望了,才逐漸的安歇下來。
而自周皇后懷甘沛後,兩年來還是第一次宮中再傳喜訊,尤其辛才人這胎是趕着臘八前發現的,讓太后不免覺得這皇孫來的很是喜慶,自然也多上了幾分心,須知當初許才人懷胎七個月時到仁壽宮請安,太后也只是讓兩個姑姑扶着她。
偏生今兒賜座時,年輕的趙淑人流露的怨毒清楚的落進太后眼裡,怎能不讓太后心生警惕?
殿中一片寂靜,只有趙淑人摘下的步搖發出瑟瑟的聲響,是趙淑人察覺到太后心中壓抑的暴怒,恐懼得渾身發抖。
太后這番發作來得突然,殿中許多人都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寂靜了片刻,周皇后便負起了打圓場的責任,笑着道:“母后,此事交給臣媳處置可好?”
說着便示意莊妃說話,皇后待後宮一向和善,莊妃收到暗示,連忙膝行幾步道:“妃妾管教宮裡人無方,還請太后念在過節的份上,暫歇雷霆之怒,妃妾回去之後,一定請六尚局再派幾個嬤嬤,好生管教趙淑人!”
“那邊的一個是誰?”太后沒理會周皇后與莊妃,卻擡了擡下頷,向殿門口站着的一羣低階妃子示意。
在衆人的注視下,一個身穿碧色鏤空繡木槿花的少女戰戰兢兢的出列,跪地顫聲道:“嬪妾奇寶宮空翠居正七品娘子溫良珏,恭祝太后萬福金安!”
有了趙淑人的例子,溫娘子惶恐萬分,跪下時飛快的將全身裝束、進殿以來的禮儀皆想了一遍,儘管沒發現什麼不對,卻依舊膽戰心驚,殿中只見她俯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擡。
太后卻緩和了語氣道:“溫良珏?這名字倒是起得貼切,的確還算溫馴良善,你是幾時進宮的?”
“回太后的話,嬪妾是長泰廿四年選秀入宮的。”溫娘子十分緊張,聲音輕如蚊鳴,太后皺了一下眉,似不滿她這副小家子氣,轉頭對周皇后道,“那個趙氏呢?”
“回母后,趙淑人也是長泰廿四年入宮,與溫娘子乃是同一批秀女。”周皇后剛纔求情未果,也猜出太后在節日發作必有用意,再不敢戲笑,恭敬側身答道。
太后點頭道:“溫氏雖然小家子氣了點,卻是個老實的,奇寶宮的主位是誰?”
蘇如繪冷眼旁觀,立刻想起太后給辛才人賜座時,溫良珏雖然也盯着辛才人看,卻是滿滿的羨慕,並無嫉妒怨恨之色,不由暗暗心驚,這殿中此刻擠滿了花兒朵兒般的妃子們,太后看似漫不經心,卻將每個人的反應動作皆放在眼裡,這是何等精明手段?
難怪,當初能夠爲三歲的幼子撐起大雍朝局!
“是妃妾!”一身縐紗掐金線鏤着星星點點梅花的芳婕妤連忙上前,聽她語氣亦有幾分忐忑,目光不自覺的飄向了沈淑妃。
沈淑妃抿了抿嘴,遞過去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你宮裡的人教導的很好,知道什麼該想什麼不該想。”太后不理會沈氏姐妹的小動作,淡淡的道了一句,便令芳婕妤退下,這次卻是對皇后道,“皇后,溫氏既然與趙氏一起入宮,爲何纔是娘子,趙氏卻已經是淑人了?難不成這宮裡的規矩,是要叫那起子奸詐狡猾的小人晉位,卻把老實聽話的排擠在後面不成?”
現在瞎子都能聽出太后的意思,周皇后立刻道:“母后說的是,是臣媳疏忽了。”略一斟酌,道,“溫娘子謙默恭敬,柔順溫良,甚得太后稱讚,自即日起晉爲採……”說到此處,周皇后發現太后眼波動了一下,立刻改口道,“晉爲小儀!”
溫良珏容貌只是清秀,入宮以來也不是很得寵愛,一直一向默默無言,不防自己在趙淑人之後被太后點出來,居然連晉兩級,由正七品娘子直接進位爲正六品的小儀,頓時愣在那裡,連謝恩都忘了。
還是芳婕妤見勢出來替她謝了恩,將她拉了下去。
這時候誰都知道接下來的事了,果然周皇后笑着勉勵溫良珏幾句後,復沉下臉來,吩咐左右:“淑人趙氏輕狂淺薄,驕縱肆意,妒忌多諂,多有逾越!不可居淑人之位,着降爲從七品御妻,遷出鴻寧宮!”周皇后說到這裡,詢問似的看了眼太后道,“母后,趙氏歸根到底還是規矩不足,莊妃她們究竟年輕,雖然自己是好的,可是管教宮裡人卻難免有疏忽的地方,莫如將她暫時安排到昭華宮裡去,寶絡夫人是宮裡老人了,位份也高,讓她幫着莊妃調教一段時間可好?”
“治理六宮是皇后的事,問哀家做什麼?”太后凝神片刻,溫和的笑了。
周皇后心下了然,抿嘴道:“母后這話說的可不對,臣媳性子鹵莽,多有處理不到之處,今兒這事可不是就要母后來費心了?若不是母后照拂着,臣媳哪裡還能如今這般輕鬆?”
“甘霖是個勤奮好進的,你是他的母后,怎可如此憊懶,什麼事都來指望哀家?”太后笑罵,“哀家可只幫你這一次!下回這種事情,哀家就看皇后的了!”
“母后請放心!”周皇后聽出太后笑言裡的一絲不悅,連忙肅然道,“臣媳必不讓母后失望!”
這邊周皇后正在安撫太后,卻聽殿下傳來“咚”的一聲,衆人循聲望去,卻是趙淑人,不,現在是趙御妻了,攥着一對玉步搖直接暈了過去,其中一支步搖撞在殿磚上,只聽輕微的脆響,裂爲兩截。
趙氏雖然容貌不及貴妃,入宮一年有餘,也是頗得長泰喜愛,不然也不會比溫良珏高了兩級,她原本住的鴻寧宮,主位莊妃頗有幾分世家女子的傲氣,對自己宮裡的低級妃子們談不上好,卻也談不上壞。
但現在皇后讓她遷居的昭華宮卻大不一樣,宮裡誰都知道,寧願像瑞嬪那樣獨居偏僻的館閣,也不能住到寶絡夫人的宮裡。
寶絡夫人林氏並非世家大族出身,而是當初北戎犯境之時的一名武將之女,那名武將膝下二子二女,其中二子與長女的夫婿皆在抗擊北戎中殉國,武將自己也在北疆平定不久因病去世,夫人殉節,端的是滿門忠烈,太后因此在長泰大婚時,下懿旨禮聘林氏爲嬪,當時宮中除了周皇后與霍貴妃,位份最高的也只是婕妤顧氏,即現在的顧賢妃。
就連沈淑妃,其時也不過是美人而已。
林氏的性格,一言以蔽之,乃是潑辣有爲,她生得極爲美貌,以蘇如繪所見的長泰後宮,也只比霍氏略遜一籌,長泰帝本是很喜歡她的,只是林氏好爭風吃醋,剛進宮時,長泰若是寵幸了那些位份不及她高的妃子,第二日林氏幾乎都會帶着人上門去找藉口將對方趕打一頓!
這般潑辣兇悍,就是尋常人家的正室都望而興嘆,長泰帝與太后憐惜她父兄爲國盡忠,知道後也只是訓斥幾句了事。哪知後來林氏越發不可一世,竟毒打了門閥出身的沈美人,沈氏的母親新平郡夫人聞訊入宮,在太后面前哀哭不已,這才讓太后真正動起怒來,將林氏從嬪降爲美人。
爲了安撫沈氏,則將她從美人提爲婕妤。
但沒多久,林氏復寵,晉爲九嬪之中最末的充媛,又壓過了沈氏,甚至凌駕顧氏之上。
不過林氏的本性難移,竟連皇后與貴妃也不放在眼裡,幾次挑釁周之子與霍照紫,終於激怒太后、長泰,爲了不讓人說天家情薄,苛待了功臣之女,長泰乾脆找了個藉口,將沈氏、顧氏一起晉位,皆列九嬪之一。
又經過幾番爭鬥,長泰復寵林氏,立了她爲九嬪之首的昭儀,後來宮中連進新人,周皇后欲爲老人晉位,林氏與沈氏爲爭奪淑妃之位鬥了個你死我活,最後沈淑妃靠着誕育皇子之功獲勝,但長泰究竟多喜歡林氏一點,因此晉了她爲夫人以作安慰,又將她封號改爲寶絡,意爲寵愛。
寶絡夫人的潑辣妒忌早已是名聲在外,雖然隨着宮中三年一選的新人增多,再加上幾次被太后敲打、長泰冷落,也逐漸知道收斂,不像以前那樣恣意驕橫,但是對於昭華宮卻管得鐵桶也似,宮裡人都知道,住在昭華宮裡的低級妃子多麼戰戰兢兢,而且此後都別想見到長泰一面,即使長泰偶然臨幸,多半也會讓寶絡夫人攪了局。
那趙淑人出身不高,剛進宮纔是個佳麗,靠着美貌新鮮得了長泰的喜歡,才由正七品佳麗一步步升到從五品淑人,誰知道剛當上淑人沒幾天,就這麼被太后示意皇后一口氣貶到了正七品御妻!
而且周皇后知道太后欲殺雞儆猴,不但貶了趙氏的位份,更將她打發到了昭華宮,這等於是借寶絡夫人之手,將她前途徹底封死!趙氏又急又氣又怒又怕,哪裡還能撐下去?
見趙氏喜孜孜出列,最後卻落這麼一個下場,臘八佳節的清早當着衆人的面昏厥在德泰殿上,衆妃都是心有慼慼,不敢高聲。
太后眼風一掃,立刻便有內侍上來不聲不響的將趙氏拖下去,也不知道是不是直接送去昭華宮,寶絡夫人聽到周皇后要將趙氏安排在自己宮裡,嘴角一撇,沒說什麼,只是眼底閃過一絲狠色,顯然是打着回去之後怎麼炮製這沒規矩的御妻的主意。
處置趙氏敲打了衆妃,太后這才緩和了臉色,笑着道:“都這許多工夫了,爲何皇子們還沒過來?不會是急着回來喝臘八粥,寫不出東西教太師拘上一天吧?”
周皇后知道前面之事已然揭過,現在纔是正正經經的考慮過節了,抿嘴笑道:“這也是他們心急,倒是勞累了太師!安冬,一會太后賜了臘八粥,你送一份去上書房,也讓太師暖暖身子!”
霍氏連忙代父親謝了。
這般將氣氛緩和下來,沈淑妃就對着周皇后使了個眼色,周皇后會意,側過身來對太后道:“母后,命婦們該在宮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