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子薰視線在遊子葦臉上梭巡而過，沒有出聲。
遊子葦似是想要證明什麼，泥塑似的站着一動不動任他看。
秋葉左右看看兩人，也沒有開口，他只是多嘴問了句霍普的傷，並沒有深想。
許久，遊子薰隨手把筆一扔：“好，那就你去。”
當遊子薰說出那個好字時，遊子葦明顯鬆了口氣，臉上浮起淺淡的笑意，似乎他早就在期待這一天，不再瑟縮在兄長的羽翼之下，自己掙出一片天空。
幾人討論戰術細節一直到半夜，遊子葦纔回到住所，臨睡前接到了蘇彤陽的電話。
蘇彤陽那邊好像也纔剛忙完的樣子，連白大褂都沒脫：“聽說你明天要領兵上陣？”
“這麼快就知道消息了？”遊子葦笑道。
“霍普來複診，遇到了就正好說起。”蘇彤陽既爲他高興又感到掛心，“那你一定要小心一些，別逞強。”
過去遊子葦一直跟在遊子薰身邊，領他的警衛團，替他分擔點雜事，如今終於得到了表現的機會，連頭髮絲都帶着藏不住的興奮。
“我會的。”遊子葦正色道，“你要相信我。”
“我當然是相信你的，我以你爲榮。”
蘇彤陽的微笑像一抹暖陽照進了遊子葦心裡，驅散他所有的膽怯和不安，這麼多年來始終如此，在一片貧瘠的土壤上滋養出勇氣和信心。
“彤陽……”遊子葦吞吞吐吐道，“等我回來後……”
“什麼？”蘇彤陽直勾勾地看着遊子葦。
遊子葦被他看得愈發羞澀，想說的話愈發說不出口：“等我回來後再說吧。”
“好的，我等你回來。”蘇彤陽笑道。
凌晨四點，閃耀帝國的士兵們在港口整裝待發，嚴肅緊張的氣氛縈繞在大廳，遊子葦擡頭仰望，眼中有似有萬千燈火。
背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遊子薰已站在他身後不遠處。
“哥哥。”遊子葦欠身。
遊子薰先是極低地應了一聲，向他招了招手。
遊子葦走到他面前：“哥哥，什麼事？”
遊子薰面無表情地多看了遊子葦幾眼，擡手拂去他肩膀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好好幹，別給我丟臉。”
“是！”遊子葦開心地笑了起來。
在人類與魔龍人曠日持久的戰鬥中，人類長期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面，鮮少有主動出擊的時候。
遊子葦帶着玫瑰軍團耐心地潛伏，腦中回憶着這些年來與魔龍人戰鬥的點點滴滴。他並不缺乏與魔龍人交手的經驗，親手斬殺的魔龍人不比任何一個士兵少，但從未做過指揮官的位置。
他從小就是個膽小的人，尤其是剛踏進遊家的時候，連跟人說話的勇氣都沒有，因爲其尷尬的身份，跟家裡的僕從說話都低着頭。待他長大後，情況稍有好轉，可還是性格內向靦腆，也沒幾個知心的朋友。雖然遊子薰一直護着他，可並不會細心到照顧弟弟的怯懦。
直到他決定追求蘇彤陽那一天開始才真正改變，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會在全校師生面前如此熱烈地表白，好像一下子把過去十多年積攢下來的勇氣都使出來了。蘇彤陽乾淨的笑容支撐着他，每一天每一夜，只要擁有他的笑容，遊子葦就覺得自己擁有一切，而此時此刻，他的笑容會帶來擁有無窮無盡的力量。
遊子葦摸了摸口袋，內心的戰意被一點一點激發出來。
羅聞道率領怒風軍團發起了進攻。
消息傳到遊子葦這邊，他立刻提醒道：“戰鬥開始了！各單位提高警惕，魔龍人隨時隨地會派出援兵！”
魔龍人的反應速度很快，不到半個小時，雷達就探測到了他們的行蹤。
來了！遊子葦眼神一變。這一戰對他來說至關重要，他需要用這場戰鬥來證明自己，二十多年的積累將在這一刻爆發！
“還有三十秒進入攻擊範圍！”
“開火！”
海量的信息集中到他這裡，他集中精力有條不紊地指揮軍隊，唯一要做的就是堵住魔龍人的路。
秋葉看看場面局勢，又看看遊子薰光影閃爍的臉，試探性的說：“好像還不錯。”
他們並沒有離得太遠，打算如果形勢不對，就上前助力。
遊子薰牽了下嘴角：“纔剛剛開始，魔龍人還沒發急呢。”
他話音剛落，情況發生了變化。隨着羅聞道對在建基地的瘋狂打擊，魔龍人也着急起來，攻勢一波強於一波。
隨着隊形發生變化，遊子葦敏銳地發現了異樣：防線上有幾處的壓力突然減輕了。
理應是魔龍人加快攻擊速度的時候，爲什麼他們突然會停火呢？
遊子葦心中有了不太好的感覺，反覆檢查各個防禦點，突然發現了一個不能算漏洞的漏洞。
“海頓，你帶你的兵團去1736位置佈防！”
“那裡不是碎冰帶嗎？”一個聲音應道。
“快去！”
當大腦的思維高度集中時，往往會做出平日裡無法做出的判斷，遊子葦並不清楚當時是怎麼想的，認爲那個點有問題。
補防的人剛剛抵達指定位置，就看見詭異一幕，前方小到幾米，大到幾十米的碎冰正在憑空消失，就好像有一條無形的貪吃蛇，正在吞吃碎冰石。
當碎冰消失得差不多的時候，能量開始小幅度波動，隨着一團團漩渦般的黑霧聚集，魔龍人軍隊出現在碎冰帶上。
“這是什麼情況？”秋葉震驚，原本以爲是場並不複雜的防禦戰，竟然有出現意想不到的事。魔龍人正在利用時空壁壘做小範圍的快速移動，他們對空間壁壘的掌握越來越嫺熟了。
“魔龍人出來了！”士兵驚呼。
“攔住他們！”遊子葦吼道。
魔龍人的戰機剛剛從黑霧中冒頭，玫瑰軍團就發起了猛烈的攻擊。
“遊子葦是怎麼發現魔龍人詭計的？”秋葉驚歎。
遊子薰緊緊盯着屏幕：“瞎貓遇到死耗子吧。”
“運氣也是一名軍人的一大要素。”秋葉笑道。
魔龍人憤怒了，他們不顧一起地發起猛烈的攻擊，完全不顧人類軍團的炮火，他們使出蠻勁，粗暴地撕開防線，衝入人類陣地。
一架魔龍人隊長級戰機憑藉其狂暴的戰鬥力在陣地裡肆無忌憚地殺戮。
遊子葦調轉方向，殺向那魔龍人，他的戰機化作一隻黑豹，如同穿梭在蠻荒森林，身姿矯健地越過機羣，瞬間切入人形戰鬥姿態，右手持劍高高舉起。
長劍劃出完美的半圓，一道弧光像一道落雷劈中魔龍人的右臂。
魔龍人全身僵硬，右臂當即失去控制。但他畢竟是隊長級的，一個轉身，手中鐮刀突然暴漲，攔腰割去。
遊子葦回身一擋，當武器觸碰的剎那，他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撲面而來，壓得他胸腔無法擴張，新鮮空間被堵在喉嚨口進入肺部。
好強啊！遊子葦暗想，順着對方的力量向後倒退，在這一己之力使到盡頭快要消失的剎那，長劍翻轉在刀身上一別，壓着鐮刀一個翻身越過敵機的頭頂。
在他擦過對方背後的剎那，左手張開，一把較短的劍出現在掌心，刺進敵人腹部的機艙位。
這一幕快得令人反應不過來，一氣呵成，眨眼間就將魔龍人斬落。
遊子葦喘着氣，攤開掌心，擦去一手的汗。在平日的訓練裡他都沒有做過這麼利索的動作，竟然在這危急時刻做到了。
戰鬥還在繼續，遊子葦環顧四周，一顆激盪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從攻防開始一直緊張的心情似乎終於得到了緩解。
他可以的！他不比任何人差！
登上一座高山，就能看到別人看不見的風景，遊子葦忽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開闊了，全身心地投入戰鬥。
“守住！決不能讓一個魔龍人靠近！”遊子葦大喝。
遊子薰將這一切盡收眼底，臉上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當羅聞道完成任務的信號發送出去的剎那，遊子葦如釋重負，眼中難掩喜悅。
這一戰非常成功，雖然中間發生了一點小意外，但還是順利解決，圓滿完成任務。
秋葉很滿意，這麼一來他又減緩了魔龍人前進的步伐，眼下時間緊迫，能爭取一點是一點。
“撤退！”秋葉下令。
艦隊迅速返航，遊子葦退下前線，回到遊子薰身邊。
“哥哥。”遊子葦輕輕叫了一聲，“我回來了。”
遊子薰不置可否地嗯了下，掃了他一眼，那雙熾熱興奮的眸子像火一樣在燒，這在向來安靜的遊子葦身上是極爲罕見的。
這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遊子薰，好像在期待着什麼。
遊子薰被他看得渾身彆扭，最終說道：“還不錯。”
聽上去很勉強的一句誇讚，卻讓遊子葦格外滿足，綻放出從未有過的開懷笑容，就像個抓了一把糖果的孩子。
遊子薰微微低頭，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他又開口道：“遊子葦，我想過了。你要是真的很想和蘇彤陽結婚，那就結吧。”
笑容凝在臉上，剎那間，遊子葦驚訝多過喜悅：“哥，你說真的？你同意了？”
遊子薰不耐煩地擰眉：“你自己結婚老是來問我幹什麼，真是煩。”
如果說戰鬥的勝利帶給遊子葦的是純粹的喜悅，他可以單純地用笑來表達感情，那遊子薰的首肯帶給遊子葦的不單單是喜悅，還有許多複雜難明的情緒，以至於遊子葦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表情怪異地扭曲。
他等這句話等了很多年了，對遊子葦來說，遊子薰不僅僅是哥哥，更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給過他家人感覺的人，這種感情無可替代，遊子薰的一句同意，對他來說無比重要。
最終，古怪的表情還是統統化作喜悅，遊子葦張着嘴，考慮要說點什麼。
這是通訊兵突然喊道：“報告，前方出現異常！”
所有將領面前彈出一個屏幕，在前方不遠處，出現一大團漩渦的黑霧，能量顯示異常。
之前魔龍人突然出現在碎冰帶也有這種奇怪的黑霧。
是魔龍人殺過來堵在前面了？
“減速！”遊子薰命令。
黑霧翻滾涌動，好像裡面藏着什麼龐然大物，就要破出。
一隻細長的黑手撥開黑霧，隨後是一隻腳。
那是魔龍人的戰機。
“開火！把他打回去！”
前排的戰艦一起開炮，可黑霧前似乎有一道無形的氣牆，擋住了所有的攻擊。
遊子薰有種不好的預感。
巨大的腦袋從黑霧裡鑽了出來，露出一張猙獰的臉，烏黑的金屬表面覆蓋着污穢的黑焰，剎那間遊子薰覺得這人形機械在笑。
半張身體從黑霧中掙脫，這架戰機比平時他們見到的魔龍人戰機還要龐大，甫一出現，就帶着強大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
“那東西肩膀上好像有什麼？”通訊兵們嘀咕着。
另外半張身體也緩緩跨出，他就像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魔，帶着一身血污出現在衆人面前。
爲了確保隊伍的順利撤退，秋葉的黃金龍在艦隊的最後，通過前方的偵察看到了這一幕，他心跳突然無法抑制地加快，在經過這些年的戎馬生涯後，他已極少會緊張恐懼。
但是這一刻，他似乎有點控制不住，這種畏懼不是來自理性，而是出於本能。
是什麼東西？秋葉壓住狂跳不止的心，把鏡頭放到最大。
一個黑影佇立在戰機的肩膀上，似人又不像人，一個人有怎麼能無遮無攔地暴露在宇宙中？即使是鍊金師都無法做到。
那黑影擡起了頭，露出他被黑焰遮蓋的臉。
秋葉一震，如遭雷擊：“尤利塞斯！”
那張臉是曾經尤利塞斯皇帝的臉，但其本質，是黑龍。
倏地，秋葉覺得，穿過千萬人，穿過浩浩蕩蕩的艦隊，尤利塞斯陰冷地衝他一笑。
“讓開！”下一刻黃金戰龍啓動，秋葉從隊伍的最後方衝向最前方，如同黑夜中最璀璨的流星，拖出一道金色的長尾。
前方縱然是懸崖峭壁，也要朔流而上。
秋葉一動，尤利塞斯也動，他的身體像融化似的沉入了戰機。
前方的士兵們一個個都驚恐萬分。
“是尤利塞斯皇帝？”
“爲什麼是尤利塞斯皇帝？他不是病死了嗎？”
“尤利塞斯是魔龍人？太可怕了！”
當尤利塞斯完全沒入的剎那，戰機活動，他手持鐮刀，如死神降臨。
遊子薰最快清醒，驚魂未定之際，看見尤利塞斯向他撲來。
他鐮刀一斬，像切豆腐一樣地將擋在他面前的一艘艦船切成兩半，一路暢通無阻，他的目標是遊子薰！
強大的能量像崩裂的山嶽，鋪天蓋地而來，遊子薰覺得自己眼睛都要睜不開了。
這是人嗎？遊子薰心想。可即使是魔龍人，也比他以前遇到的任何一個高級魔龍人來得強大，或者說連比較的餘地都沒有。
但遊子薰很快收斂心神，將防禦開啓到最大，迎着尤利塞斯而去。
“哥哥！別去！”遊子葦驚呼。
遊子薰默然不語，眼前又一艘來不及逃走的戰艦被他切碎，或者說根本沒有逃脫的可能。
不去，那就是更多的死亡，上了戰場，從來沒有往後退的道理！
遊子薰拔出武器，劍梢畫出耀目的弧線，宛如一輪初生的新月。
尤利塞斯微微側身，鐮刀信手一揮，能量波如有實質般襲來。
遊子薰架起長劍，擋住攻擊，可附着其上的力量遠遠超過他的想象，防禦罩瞬間打破，遊子薰猛地被掀翻，像堆廢鐵一樣地拋了出去。
就好像一個人被一輛卡車撞飛，完全招架之力。自遊子薰成年以來，就算遇到強手，也不過是比他略勝一籌，從來沒有像這樣輕而易舉地擊倒然後丟出去。
太可怕了，完全不是一個級別的！遊子薰捂着被能量衝擊到的腹部，覺得昨天晚上未消化的食物都要吐出來了。
尤利塞斯輕蔑地看了一眼，提刀而上。
遊子薰艱難地起身，還沒站穩，又被他輕飄飄的一擊打飛。
花豹堅固無比的身體被撕裂，金屬皮膚受到污染，無法自行癒合，露出內部骨架，全身上下爆出火花。
“主人，對手太強。”花豹的聲音低沉虛弱。
鍊金獸花豹從凝成到成熟，第一次露出怯意。
尤利塞斯戲耍般的打鬥令遊子薰火冒三丈，但他並沒有因此喪失理智。眼角瞥到黃金戰龍急速逼近的光，遊子薰道：“再堅持一下。”
可是尤利塞斯同樣看到狂奔而來的秋葉，玩味一笑，對捉弄遊子薰失去了興趣，再次提起鐮刀。
那一瞬間，遊子薰意識到這回不一樣。
他迅速轉身縱身一躍，試圖跳出他的攻擊範圍。
可在太過強大的力量之下，任何技術都是不堪一擊的花招，尤利塞斯一個晃身，堵在他面前，刀鋒以迅雷之勢斬落。
勉勵支撐的防禦罩再一次被打破，遊子薰只覺眼前一黑，腦中一片空白。
耀眼的金光像一張網一樣罩來，撕破黑暗，帶來光明，點燃希望。
“你快帶他回基地！”秋葉嘶聲力竭。
遊子薰眨了下眼，眼前還是有點黑，但是沒有預想中的疼痛。
“你們走！這裡有我！”秋葉的聲音迴盪在耳邊。
遊子薰回過神來，什麼東西從眼前滑落，他這纔看清有東西擋在前面，是一架黑灰色的戰機。
是遊子葦的黑豹。
在鐮刀滑落的剎那，遊子葦替他擋了一下。
利器直接割裂戰機，切開他的身體，五臟六腑被霸道的能量碾碎。
“遊子葦！”遊子薰吼道。
遊子葦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低頭看了眼撕裂的身體，茫然地看了遊子薰一眼：“哥哥……”
“你快帶他回基地啊！你在發什麼愣！”秋葉大叫。
遊子薰的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這才反應過來秋葉這句話是對他說的，慘白着臉把遊子葦拖進自己得機艙。
這邊尤利塞斯退開少許，刀鋒一轉，朝秋葉揮來。
黃金龍雙臂一架，一道黑焰撞在他的肩膀上，一道猙獰的裂縫。
他隨意的一擊，就逼得自己全力以赴。
秋葉倒退三步，勉強支撐住，心下驚訝萬分。
好強！遠遠超過了自己！
他突然想起他曾經問鏡先生，爲什麼無法感知到投影，鏡先生告訴他，因爲這抹投影比他強大。
內心的恐懼不是其他，是幼獸對成年獸天然的畏懼。
當時還沒有切身體會，一交手，便知深淺。
尤利塞斯再次一擊，又是一道傷口出現在腿上，秋葉當即覺得大腿失去知覺。
“你這小孩，真是很煩。”尤利塞斯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深處，“讓我來教你什麼叫做生存。”
尤利塞斯的身體燃燒起熊熊的烏黑火焰，澎湃的能量不受控制的散逸，即使他什麼都沒做，秋葉都覺被壓得擡起不頭來。
差距實在是太大！秋葉心驚肉跳，難道這個世界真會被他毀滅嗎？
“你動他的時候，問過我嗎？”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秋葉的眼眸爆發出閃亮的精光，好像溺水中的人抓住了一雙溫暖有力的手。
空間被蠻力撕開一條裂縫，一架紅黑色的戰機從縫隙裡鑽出來，手裡拿着一柄純黑色的大劍，帶着異空間的烈焰，頂天立地地站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