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進了臘月,姑娘們換上了冬裝,開始準備過年了。
大年三十這天,陸清嵐一大早起來,給老太太請安完畢,紀氏去前頭忙着過年祭祖的事情,陸清嫺因爲明年就要出嫁,便被紀氏一塊帶了去。
陸清嵐因爲昨晚沒睡好,懨懨的,就回了自己屋子。躺在牀上,正昏昏欲睡的當,榮哥兒身邊的丫頭依翠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跪在地上道:“六姑娘,你快去看看吧,五爺他……他……”
陸清嵐一下從牀榻上坐了起來:“榮哥兒出什麼事兒了?”
依翠哭着道:“榮哥兒的狗兒衝撞了三太太,被三太太身邊的胡嬤嬤給扣下了。”
陸清嵐二話不說蹬上鞋子就跑出屋來。
她心裡的憤怒如同火山一般爆發了,趙氏竟然向個四歲的孩子下手,實在是太過下作了。
好在她還沒有完全失去理智,邊跑邊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不是叫你們看好了榮哥兒,不要去三房那邊的嗎?”她語氣已經十分嚴厲。
依翠一邊抹着眼淚一邊道:“咱們也是按照太太的吩咐陪着五爺在院子裡頑的。五爺和狗兒玩得好好的,那狗兒撒歡兒跑了出去,五爺就跟着追了出去,咱們哪知道三太太竟到了這邊來,也沒瞧見怎麼着,只看見三太太在那裡捂着肚子,胡嬤嬤就說五爺衝撞了三太太,把五爺給帶去了恆峰苑。”
趙氏快要生了,如今整個侯府的氣氛都十分壓抑,二房這邊更是小心再小心,哪知道還是出了這種事。
陸清嵐心裡明白,趙氏這是趁着陸宸和紀氏都不在家的時候來找二房的麻煩。
陸清嵐按捺着心中的焦急,帶着兩個丫鬟四個孔武有力的婆子來到恆峰苑,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實在不行,就動武搶人。
陸清嵐到的時候,正好瞧見胡嬤嬤指揮着兩個婆子將榮哥兒的狗兒用一根大棍子子一下打殺了,榮哥兒哭天搶地想要撲上去救他的狗兒,卻被一個婆子給攔着了。而榮哥兒身邊的另一個大丫鬟依紅,也被一個婆子制住了。
榮哥兒給那狗兒取名叫“雪團”,乃是大表姐辛靖柔送給他的,說是南邊過來的新品種,那狗兒長不太大,卻雪糰子似的十分可愛。不光榮哥兒喜歡,他們兄弟姐妹幾個也都十分喜歡。
陸清嵐眼看着胡嬤嬤竟當着榮哥兒的面作出這麼殘忍的事情,生生打死了榮哥兒最喜歡的狗兒,這對孩子幼小的心靈該是多麼嚴重的打擊,陸清嵐簡直暴怒如狂,大喝一聲:“住手。”
胡嬤嬤看見陸清嵐,淡笑着道:“六姑娘來了。”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
陸清嵐沒理會她,而是快步走到拉着榮哥兒的那個婆子旁邊,那婆子被她的森冷的目光看得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陸清嵐平日裡性子隨和,和幾個貼身丫鬟有時候也嘻嘻哈哈地開個玩笑,可是真生氣起來,氣勢當真十分嚇人。畢竟前世她也是當過淑妃的人,生殺大權掌握在手,能沒點氣勢嗎?
陸清嵐二話不說,輪圓了手掌就給了那婆子一個耳光。
那婆子被打得眼冒金星,陸清嵐的手也疼的厲害,這還是兩世以來,她第一次親自動手打人。
“大膽,誰給你的膽子對五爺動手,還不趕快把人放開。”婆子捱了一個耳光,又被她氣勢所懾,趕忙放開了榮哥兒。
榮哥兒邁着小短腿,蹬蹬蹬跑了過來,一把抱住陸清嵐的大腿,“哇哇”大哭起來:“六姐姐,六姐姐,雪團兒死了,她們把雪團兒打死了。嗚嗚嗚——”
小傢伙可找到了主心骨了,哭得那叫一個傷心啊。陸清嵐蹲下身子來輕撫着他的後背,安撫這他的情緒,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見他身上沒有什麼損傷,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陸清嵐安撫道:“榮哥兒莫哭,咱們回家,姐姐自會幫你給雪團報仇的。”說着狠狠瞪了胡嬤嬤一眼,牽起弟弟的手就往外走。
胡嬤嬤被她那個陰冷冷酷的眼神看得全身發寒,可是想起趙氏的吩咐,也只得硬着頭皮帶人把陸清嵐給攔住了。
胡嬤嬤道:“六姑娘就這樣走了嗎?”
陸清嵐哂笑:“怎麼,你一個婆子,竟敢攔着本姑娘的去路?誰給你的膽子?”胡嬤嬤是趙氏的陪嫁嬤嬤,最爲得力能幹,在三房說一不二,可她權力再大,也總是個下人。
胡嬤嬤也正色道:“六姑娘,這裡是三房,不是你們二房。五爺的狗兒衝撞了咱們太太,你剛纔喊打喊殺的,又叫咱們太太驚上加驚,萬一咱們太太出了什麼狀況,誰擔得起這個責任呢,六姑娘還是暫且留下來等老太太回來再做定奪吧。”
陸清嵐還真不怕陪着他們打嘴架,可她不能讓榮哥兒一直傷心難過,她也不放心讓榮哥兒呆在三房。她淡淡道:“我是侯府的小姐,現在我命令你讓開!”
胡嬤嬤頂着巨大的壓力,不肯讓步。陸清嵐見此情景,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就衝着那幾個壯實的婆子使了眼色,那四個婆子就邁開步子,硬生生地將胡嬤嬤帶來的丫鬟婆子擠開到一邊去了。
陸清嵐牽着榮哥兒正要走出去,忽聽得一個陰寒的聲音說道:“誰在這裡吵吵鬧鬧,好大的膽子。”
陸清嵐轉過身,嘴角噙着一絲淡淡的冷笑,正主兒終於出來了。
三太太捧着老高的肚子,由一個丫鬟攙扶着慢慢走了出來。她面容陰冷地看着陸清嵐和榮哥兒,說道:“六丫頭,你帶着你弟弟在這裡熙攘吵鬧,到底存了個什麼心思?”
陸清嵐好笑:“我並無害人之心,天日可鑑。倒是三嬸嬸,讓胡嬤嬤拘了一個四歲的孩子,到底是存了什麼心思?”
趙氏恨恨地道:“你倒是伶牙俐齒,你們二房妄圖用狗兒害我落胎,當我不知道嗎,你們害我不成,想這樣大搖大擺地走了,哪有這麼好事?”最後幾個字,她的音調拔高了,簡直像是尖叫一般。
簡直就是被迫害妄想症嘛。
陸清嵐懶得理會她,繼續讓那四個婆子開路,準備帶着弟弟先回二房,回頭再和三房理論。
趙氏尖叫了一聲:“我看誰敢放你們走?”
一個想走,一個不讓走,兩方人相互推搡,忽然亂了起來,趙氏本來離人羣挺遠的,她扶着丫鬟的手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驚叫了一聲,腳下一滑,動作十分誇張地向後倒去。
陸清嵐心裡咯噔了一下子,趙氏今天的所有佈局,她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大概就是爲了這一跌吧?
趙氏確實掌握住了她的弱點,就是對榮哥兒的關心,所謂關心則亂,到底讓她抓住機會陷害自己。不過陸清嵐倒是不太擔心,除非趙氏足夠狠心,讓自己的孩子滑胎,那樣的話說不定老太太真要狠狠責罰她,現在嘛,只要趙氏的孩子沒事,老太太又能拿她怎樣?
這邊趙氏眼看着滑倒了,身旁的丫鬟急急把她給扶住了,趙氏捧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叫了起來,聲音頗爲淒厲,榮哥兒畢竟是個小孩子,當即嚇得捂住了耳朵。
陸清嵐看得很清楚,趙氏壓根就沒有跌倒,不過她叫得這麼悽慘倒不像是假的,莫不是要生了?
陸清嵐不由暗呼倒黴,不過趙氏的死活她可不管,這邊三房的人一陣大亂,忙着照顧趙氏,陸清嵐施施然地帶了弟弟回到二房。
回到翠峰苑,陸清嵐好生安慰了弟弟一番,好不容易哄着榮哥兒睡了。又派了墨香出去探聽消息。
墨香很快回來向她稟報道,“三太太好像是真的要生了。”
她的預產期本來就在這幾天,這時候生倒也沒什麼奇怪的。
陸清嵐卻知道這件事怕是沒有這麼容易善了。
趙氏快要生產的消息傳到了前院,張氏和紀氏放下手中的活計,匆匆回來。老太太到了三房,聽見三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心裡就是一揪,待又見醫婆穩婆都已到位準備就緒,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老太太正要問趙氏是什麼時候發動的,胡嬤嬤上前先把陸清嵐大鬧恆峰苑的事情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最後說是陸清嵐驚擾了趙氏,趙氏生了大氣,這才發動。
張氏本來就不待見陸清嵐,頓時大怒,對許嬤嬤吩咐道:“許嬤嬤你帶兩個人,先把那個孽畜給我關到祠堂裡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去看她,誰也不許給她吃的。”
這廂,陸宸和紀氏也回來了。聽陸清嵐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紀氏見兒子睡夢中尚在“雪團”“雪團”地囈語,心中大慟。
陸清嵐道:“我給爹爹孃親惹禍了。”
陸宸摸了摸她的腦袋,道:“你保護弟弟,沒做錯什麼。”
正說着,許嬤嬤帶了兩個婆子來了,許嬤嬤面沉似水,開門見山地說道:“六姑娘衝撞三太太,導致三太太早產,如今情況危怠,奴婢奉老太太的命令,帶六姑娘去祠堂罰跪。”
陸文廷也在場,聽了這話不由跳了起來,“老太太問都不問一句,就把六妹妹關起來,哪有這樣的?”
陸宸和紀氏也都勃然作色。兩個人雖然知道陸清嵐淘氣,可聽完了陸清嵐的敘述,卻是完全向着女兒的。
許嬤嬤面無表情道:“老奴也是奉老太太的命令行事,還請三少爺諒解。”
陸清嵐卻是站了起來,一拉哥哥的袖子道:“哥哥別說了,我跟嬤嬤過去。”
紀氏強壓下心頭的憤懣,道:“嬤嬤可否稍等,天氣這麼冷,讓丫鬟們拿件大毛的衣裳給寶兒禦寒。”祠堂可不像家裡燒着地龍,那裡頭可是冷得很。
許嬤嬤混到如今這個地位,當然懂得“做人留一線,來日好見面”的道理,便點了頭,那邊墨菊匆匆給陸清嵐拿了件灰鼠皮的襖子,和一件大毛的斗篷,陸清嵐無所謂地笑笑,與父母打過招呼就跟着許嬤嬤去了祠堂。
且說許嬤嬤把陸清嵐關進祠堂裡。眼看着這是大年三十,紀氏怎麼捨得讓女兒在冷冰冰的祠堂裡度過,連忙帶着人去了三房,向老太太求情。
老太太聽她說明了來意,不但不答應,反而訓斥了紀氏一頓。“若非你們這般溺愛,不教她爲人處世,尊敬長輩的道理,她怎會行事如此悖逆。你居然還敢來求我?老三媳婦順利生產還罷了,但凡她出了什麼岔子,我絕饒不了這孽障!”
紀氏懇求無果,陸宸又去求陸抗。
陸抗和張氏不同,他對孩子們一向寬容,陸清嵐活潑調皮他是蠻喜歡這個孫女的,可相對於孫女而言,孫子顯然是更加重要的多,三房子嗣不豐,只有一個庶子,一直都是陸抗的心病。
考慮到如今趙氏正在生產,他權衡了一番,終究害怕影響到趙氏的生產,對陸宸道:“寶兒實在太過淘氣,關她一夜,磨磨她的性子,對她有好處。”
這下兩口子都沒法子了,只能等着趙氏生下孩子,趁着老侯爺高興,再替陸清嵐求情。
除夕的夜晚,本該是萬家團圓的夜晚,可長興侯府卻是一片動盪,闔府不寧。趙氏本來生過一胎,原以爲這胎生產會容易些,不成想在產房裡一連掙扎了幾個時辰,孩子還是沒露頭。
二更的時候,天上忽然覆蓋了濃密的烏雲,一片片碩大的雪花飄了下來。偌大的祠堂冷寂寂的十分空曠,如同冰窖一般,陸清嵐裹着厚厚的灰鼠皮襖子,外頭披上了大毛的衣裳,還是覺得有些冷。
紀氏派人給陸清嵐送了幾次吃的,都被外頭守着的婆子給擋了回去。趙氏生不下孩子,老太太把一腔的憤怒全發泄到陸清嵐身上了。
陸清嵐又冷又餓,在空曠的屋子裡繞着圈子,惟其如此,她才能獲得一點熱量。想了想不由也有點兒好笑。這幾年她很是培養了一批手下,那時趙氏還在家廟裡,她曾經想過要不要乾脆把她除掉一了百了,可畢竟心腸沒有那麼狠毒,並未把這個想法付諸實施。
倒是給自己惹來這麼多麻煩。
正在這時不知從哪裡撲棱棱飛來一隻鸚鵡,在空中飛了一圈最後落在陸清嵐的胳膊上,搖晃着巨大的冠羽在陸清嵐的手上輕輕啄了一下,叫道:“寶兒!寶兒!”
這鸚鵡她養了四年多,已經學會了很多話。陸清嵐一喜,道:“你是從什麼地方飛進來的?”
鸚鵡再聰明也不會回答她這樣的問題。
陸清嵐又道:“阿九,看來今天晚上,這個大年夜只有咱們兩個過了……”她是個喜歡熱鬧的,說到這裡難免覺得有些寂寞如雪。
上回蕭少珏逼着她給鸚鵡改名字,她就把“小九”給改成了“阿九”。反正蕭少珏只叫她改名字,又沒明確告訴她改成什麼。
正在這時,阿九忽然擡頭向陸清嵐身後望了望,嘴裡忽然爆出一句:“壞人!來了!壞人來了!”
陸清嵐嘿嘿一笑,摸了摸她的鮮豔的羽冠,笑道:“什麼壞人不壞人的?不是教過你,只能管九殿下叫壞人的嗎?”說着說着,她忽有所感,猛地回頭一望,只見一個高高的身影站在祠堂的高窗下面,長長的影子拖到地上,正一步一步向她走過來。
陸清嵐前世是不信鬼神的,可是經過了重生這回事,她的三觀已經完全變了。她只覺得全身冰涼,這裡可是祠堂……難不成是哪位祖宗還魂了?
高大的身影一步步走了過來,見她那驚駭欲絕的表情,似乎十分欣賞,低笑道:“你不是膽子一向很大的嗎?”
陸清嵐聽了這個聲音微微一怔,藉着微弱的光線仔細看了看那個男子,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是你!”
不是她剛剛提到的九皇子還有誰?
陸清嵐覺得思維重新回到了腦子裡,有些奇怪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道:“殿下怎麼來了?你是怎麼進來的?”今天是大年三十,不在宮裡陪着皇帝守歲,表現表現爭爭寵,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說話間那鸚鵡圍着九皇子飛了一圈,一邊飛一邊叫:“殿下!壞人!”
陸清嵐嚇得臉色微變,生怕九皇子生氣對阿九不利。
蕭少珏皺了皺眉:“聒噪!”一揮袖子將鸚鵡趕跑了。
九皇子哼了一聲,“我叫你給這個扁毛畜生改名字,你就改成了這個?”
陸清嵐嘿嘿一笑,“這不是叫習慣了嗎,一時哪裡改得那麼快?”這人真是小氣,自己問了他好幾個問題他不回答,竟挑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說。
蕭少珏氣得倒仰,改個名字還得三番兩次的?
這丫頭膽子又大又十分淘氣,連他也覺得拿她沒什麼法子。
男人不再理她,解下風帽抖了抖,然後一屁股在一個蒲團上坐下。看見陸清嵐還在那裡傻站着,哼道:“還在那裡傻站着做什麼,還不坐下?”
陸清嵐搖了搖頭,十分實誠地道:“我冷。”以爲她不想坐着嗎,祠堂裡太冷了,她要是像他那麼坐在地上,非得凍成冰棍不可。
蕭少珏瞄了她一眼,把手伸進懷裡,竟然掏出一個掐絲琺琅的手爐來,做工十分精緻,陸清嵐不由愕然。
蕭少珏語調高了高,“不要嗎?”
不要的是棒槌。
陸清嵐一把把手爐奪過來,抱在懷裡。冰涼的指尖感受到手爐傳來的暖意,不一會兒,就覺得身子熱了起來。
陸清嵐覺得自己總算是活過來了。
蕭少珏見她那一臉小陶醉小滿足的樣子,脣角不由自主勾了勾,清冷如月的表情也緩和了不少。
祠堂裡沒有椅子,只有用來下跪的蒲團。陸清嵐也找了一個蒲團,離他遠遠地坐了下來。
蕭少珏見她離自己那麼遠,生怕自己怎麼着她似的,眉毛不由皺了皺。說道:“你過來點兒?”
陸清嵐搖了搖頭:“我在這兒挺好的。”
——廢話,我不好!
蕭少珏心裡這個氣啊。
陸清嵐抱着手爐又問了一遍:“殿下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蕭少珏胡謅道:“我在這附近辦事,來瞧瞧你。”
陸清嵐撇撇嘴,哄誰呢?大年三十的,有什麼事好辦,再說就是走親訪友也沒有這個時候走的。
其實是蕭少珏安排在長興侯府秘營人員將陸清嵐被關祠堂的消息傳了過去。他本來想直接找老太爺老太太交涉的,又有些擔心她一人會害怕,這才親自先過來瞧瞧。
蕭少珏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內心其實挺嚮往和她獨處的,陪她過一個記憶深刻的除夕,這纔是他徑直來此的原因。
陸清嵐知道問也問不出什麼,索性也就不問了。這大年夜的,有個人陪着總比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強上不少。
她抱着手爐身子慢慢熱乎了,她中午只吃了小半碗粥,一直到現在接近子時了,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只覺得前胸貼後背,餓得十分無法容忍。
便道:“殿下,你有沒有……帶吃的?”
陸清嵐本來就是那麼隨便一問,因爲見他帶了手爐來,就得寸進尺地想,要是他也帶了吃的就好了。
她本來是沒抱多大期望的,沒想到他擡頭瞥了她一眼,說了一句“有”,這一句聽在陸清嵐的耳朵裡簡直不啻佛旨綸音。然後蕭少珏從荷包裡拿出一個油紙包,陸清嵐一看那油紙包的形狀,就知道里面裝的是點心。不由大喜,急忙起身去接,哪知她的手伸過去,蕭少珏卻把手縮了回去。
他極好看地挑了挑眉,淡淡道命令道:“坐過來。”
陸清嵐在吃的,和挨着他坐這兩個選項之間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飢餓佔了上風,把屁、股下面的蒲團拿着放在蕭少珏的旁邊,挨着他坐了。
外面下着雪,氣溫十分的低,按說他應該聞不到什麼味道纔對,可他偏偏覺得身邊的女孩身上發出一種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淡雅氣味,蕭少珏鼻子極靈敏,他那嚴重的潔癖和他長了一個靈敏的鼻子分不開,本來他對對旁人的體味是絕對無法容忍的,他覺得那噁心透頂。可是小姑娘身上的這種氣味,卻叫他心曠神怡,一個恍惚之間,竟連手中的油紙包被搶去了都不知道。
陸清嵐實在是餓壞了,打開油紙包便拿了一塊桂花糕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小姑娘其實吃相頗不雅觀,可是她人生得好,不管做出什麼動作,都顯得那般優雅好看。陸清嵐吃得太快,點心都是乾的,一時竟有些噎住了,大聲咳嗽了起來。
蕭少珏又好氣又好笑,在她的背上輕輕拍了幾下:“慢點,慢點!我這裡可再沒有茶水了!”
陸清嵐臉一紅,自己的吃相實在是太難看了。她抹了抹嘴,喜道:“這是冉寧冉大廚的手筆?”
冉寧做點心是一絕,自從陸清嵐把他送給了蕭少珏,好久沒有吃到他做的點心了。說實話她還真有些想念那種味道。
蕭少珏輕笑了一聲:“你的舌頭倒是靈。”
蕭少珏帶來的點心有四五樣,全是冉寧專門爲了慶祝春節,討主子歡心給蕭少珏做的,陸清嵐好久沒有吃到這麼好吃的點心,差點把舌頭給咬掉了。
蕭少珏見她一邊吃,一邊嘴角微彎,眼睛也彎成一個小月牙,只覺得十分可愛。心想這小丫頭竟是這麼個吃貨,這麼點子東西就讓她這般高興了。
他從玉明宮裡出來,不過匆匆留了個口信給貞妃,晚上也是餓着肚子一直沒吃東西的,見陸清嵐吃得那般香甜,他也覺得腹中空空,肚子餓了。
可是點心全被小沒良心的搶去了,依着他的性子,哪裡肯張口討要,只能這麼眼巴巴地看着。
陸清嵐吃的正香,突然看見男人的眼光直勾勾地看着油紙包中的點心,喉頭還在一上一下地滾動。
陸清嵐就問了他一句:“殿下晚上也沒吃東西?”
蕭少珏“嗯”了一聲。
陸清嵐十分大方地把油紙包推了過去,“殿下吃我的吧。”
蕭少珏額頭上青筋蹦起來老高。
你的?明明是我帶來的好伐。
蕭少珏拿了一塊杏仁酥慢慢品嚐,陸清嵐食量不大,剛纔已經吃了個半飽,十分好看地伸了個懶腰,嘴裡嘟噥道:“這大過年的,要是有點魚呀肉呀就好了。”到底是年夜飯啊,就吃幾塊點心,實在太鬱悶了。
蕭少珏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他挑食,肉他是不吃的,魚也只吃有限的幾種。
他的習慣陸清嵐知道,所以她也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
哪知男人吃完了手裡的點心,把油紙包放在陸清嵐的手裡,霍地起身了。
陸清嵐嚇了一跳,“你去哪兒?”
蕭少珏不答,走到一面窗戶下面,忽地伸手一下子把窗戶給推開了。寒風夾雜着雪粒子吹了進來,陸清嵐忍不住一陣哆嗦。
“你……你要走了嗎?”剛纔沒有他在的時候還沒什麼,如今他在這裡陪了自己半天,這一要走,陸清嵐立刻就覺得這祠堂裡鬼氣森森,自己一個人簡直沒法再呆在這裡。
蕭少珏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我去去就來。”
陸清嵐聽他這麼說,鬆了口氣,道:“那你快些回來。”
他聽到這樣的話,緊抿的嘴角揚了揚,大鳥般穿窗而出,消失在夜色裡。陸清嵐疾步跑到窗邊,哪裡還能看到他的影子。
風愈發大了起來。陸清嵐想要關上窗戶,又怕他等會回來進不來,就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過了差不多兩刻鐘,男人終於出現了,靈活地穿窗進來,回身把窗戶關了。大年三十的都忙着過年去了,守衛鬆懈,自然沒有人發現他。
陸清嵐抱怨了一句:“你總算回來了。”然後看見蕭少珏手裡拿着一個挺大的搪瓷盆子,用一張紙蒙得很嚴實,也不知裡頭是什麼東西。她不由有些好奇,蕭少珏俯身把那盆子放在供桌上。
陸清嵐解開紙,看見一個小盆,藉着天光,勉強可以看見裡頭有肉沫海蔘、水晶蝦仁、鹽水鴨肝、溜肥腸……七八個菜的樣子,因爲被他用紙蒙着,還冒着騰騰熱氣。
陸清嵐忍不住歡呼了一聲,有了這些,她這年夜飯也不算太憋屈了。
非但如此,裡頭還放着一個茶壺,兩個杯子。
這人想得還挺周到的。
剛纔吃了不少點心,陸清嵐正好覺得有些噎得慌,就毫不客氣地拿起茶壺,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
喝完了這盞熱茶,她覺得整個人從裡到外都熱乎起來。
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肥腸吃進嘴裡,平日裡並沒有多美味的東西,今天吃起來竟也格外地香甜。
蕭少珏見她愉快地吧嗒着嘴,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他是潔癖症重度患者,下水類的食物不要說吃,就是看着都覺得噁心,真不知眼前這個冰清玉潔的小姑娘是如何吃得下去的。
陸清嵐又吃了幾口別的菜,看見男人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奇道:“你怎麼不吃?”剛纔不是還是很餓的樣子嗎?
男人嗯了一聲,那起那包從宮裡帶出來的點心,慢慢吃了起來,對那一盆“肉菜”連看也不看一眼。
陸清嵐看見他吃,都覺得有些幹,就用另一個杯子倒了一杯水推給他:“喏,喝點水。”
男人看了她一眼,端起杯子看了半天,確定那茶杯很乾淨,才喝了一口水。陸清嵐在心裡罵了一句“龜毛”,忍不住問他:“這些東西都是從哪裡弄來的?”
男人淡淡道:“自然是從你們家的廚房裡偷出來的。”
陸清嵐看了他一眼,祠堂裡光線昏暗,依稀能夠看到男人那烏濃的睫毛覆蓋在眼上,在挺直的鼻樑處投下精緻的陰影,不知怎地,她覺得蕭少珏今天的臉色比平日裡柔和不少。往日裡他總是冷冰冰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去,陸清嵐都不得不承認男人實在是非常——好看。
她心裡很是奇怪,又有些彆扭。主要是蕭少珏對她的好讓她有些不安,剛纔不過是說了一句想要吃肉,這人竟然冒着風雪,不顧身份地跑到廚房裡給她偷菜。
其實連蕭少珏本身也沒有覺察到這一點,他是個自重身份的人,本來按照他的性子是無論如何做不出偷菜這種事情的。
陸清嵐見他吃了不少點心,奇怪道:“你在宮裡,沒吃東西就出來了?”
“嗯。”蕭少珏又淡淡地答應了一聲。
陸清嵐還是第一次這樣和他一個人呆在一起這麼長時間,一時有些找不到話題。
男人安靜起來,竟然有種雋永的美感,彷彿時間都有些凝固住了。那種彆扭的感覺又來了,陸清嵐決定打破這種難受的感覺,就用筷子挑了一段海蔘,因爲知道他不吃肉,就把海蔘上的肉末給小心地剔除乾淨了,遞到他的面前,道:“只吃點心怎麼行,吃塊海蔘吧,今天可是大年夜。”
年夜飯可是一年到頭最重要的一餐飯。
男人擡起頭來,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她,陸清嵐解釋了一句:“我已經把上面的肉末弄乾淨了。”誰叫他那麼龜毛,這個不吃那個也不吃的,他自己拿回來的菜就沒有符合他的胃口的。
男人的眉毛又挑了挑。
陸清嵐一驚纔想起來,莫不是她嫌棄夾着海蔘的筷子是自己用過的。倒是自己思慮不周了,這人太難伺候,她就有些退縮了,想要把筷子收回去。
蕭少珏似乎看懂了她的意思。他平時是吃海蔘的,可是烹飪的時候一旦放了肉末,他就不會再吃了,更何況,那筷子還沾着她的口水呢,他怎麼能下得去口。
可是見她要退縮了,他竟鬼使神差地張開了嘴,然後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這人竟想要自己喂他?陸清嵐氣結,那不是還有一雙沒用過的筷子嗎。
可想着到底他給自己送來了手爐,又冒着風雪給自己偷來了吃的,算是對自己有恩的,她心一軟,就把那海蔘餵了過去。
蕭少珏吃到了嘴裡,竟然並沒有覺得有任何不適。一塊海蔘吃下去,覺得還不錯。
然後他就繼續吃他的點心。過了一會兒再看陸清嵐也不吃東西了,就在那氣鼓鼓的。剛纔陸清嵐心一軟就把海蔘餵給他吃了,可是回頭一想,又覺得實在太過逾越,何況自己又不是他的僕役,憑什麼喂他吃的呀。
其實從小到大,蕭少珏一直待她格外不同,對她的幫助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陸清嵐恩怨分明,不是那不知感恩的狼崽子,可蕭少珏喜怒無常的,經常對她而惡言相向,這麼陰晴不定的,所以陸清嵐對他慢慢就產生了牴觸情緒。
蕭少珏是多麼聰明的人,一看小姑娘那個氣鼓鼓的樣子,就猜到了她的心思。他反而鬆了一口氣,兩人剛纔的氣氛頗有點“相敬如賓”的感覺,這種相處模式蕭少珏覺得有些不習慣。
現在這樣的模式就對啦,一直以來兩人之間的互動就是這個模式,到了這種模式之下,他就頗覺得心應手。
兩個人是並排坐在一起的,蕭少珏就用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胳膊,陸清嵐嘟着嘴看了他一眼,拉長了聲音問道:“做什麼?”
蕭少珏也不說話,就用手指了指盆子裡的肉末海蔘,那意思是叫她再挑一段海蔘給他吃。
陸清嵐這次可不幹了:“你有手有腳的,不會自己弄來吃嗎?”還真把她當成丫鬟了?
蕭少珏恨得牙根癢癢,這個忘恩負義的!
他的反擊十分犀利,直接就站了起來,向着窗戶走了過去。
陸清嵐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問道:“你要去哪兒?”
蕭少珏回頭看了她一眼,懶懶地吐出兩個字:“回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