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嘉和二十年,夏。
長興侯府二房翠峰苑的正房裡,一個身穿大紅色繡牡丹褙子,端莊秀麗的美婦正和一個十四五歲穿着杏紅小襖、天青色錦裙的少女覈對着賬目。
那婦人正是紀氏,這幾年來丈夫官運亨通,兒女們活潑健康,她事事順心,整個人像是泡在蜜罐裡,因此雖然過了四年,那張臉看上去卻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多了些成熟的氣質,愈發嬌豔迷人。
而那個和紀氏一同對賬的少女則是長女陸清嫺。陸清嫺今年十五了,按照大齊的習俗,女子十五六歲就該成親了,所以紀氏便把陸清嫺帶在身邊學些管家的本事。
女大十八變,陸清嫺本就是個美人胚子,這幾年漸漸長開了,繼承了紀氏的白皮膚和陸宸的大眼睛,那真真眉目如畫,清麗動人,良好的教育讓她身上有了一種大家閨秀所特有的端莊矜持,紀氏時不時地看女兒一眼,真是越看越滿意。
兩人正說着話,就聽見門口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喊道:“六姐姐!”
說話的是榮哥兒,他今年已經五歲了,活潑好動,愛說愛笑,十分討人喜歡。他是一家子的心肝寶貝,都寵着他,陸清嵐又是個喜歡鼓搗吃食的,一來二去,沒有管住他的小嘴,小傢伙就像吹氣球似的胖了起來,圓滾滾活像是個球兒。
就聽見一個婉轉動聽宛若黃鶯出谷般的聲音說道:“榮哥兒真乖,來,讓姐姐抱抱。”
一陣蹬蹬蹬的聲音傳出來,緊接着外頭傳來“通”地一聲,顯然是榮哥兒撲入了姐姐的懷裡,緊接着一聲十分誇張的“哎呦”聲,“好你個小胖豬,怎麼又沉了,姐姐可抱不動了!”
榮哥兒被嫌棄卻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一陣格格格地笑。
紀氏和陸清嫺對視了一眼,一起笑了起來。
這個家有陸清嵐的地方,永遠不會缺少笑聲。
就見簾子一掀,陸清嵐十分吃力地抱着一個小胖子走了進來。她穿着一件半舊的藕荷色褙子,同色的挑線裙子,頭上簡單地梳了一個小髻,髮鬢之間只點綴了幾朵水晶珠花,打扮的可以說是十分樸素。
可饒是如此,衆人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還是有一瞬間的凝滯。
十一歲的陸清嵐已經開始抽條長個兒,再不是孩子的模樣。想當年陸家那般的家世,蕭少玹那般心性的帝王,仍忍不住寵愛陸清嵐,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她擁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蛋。
她有一張極爲秀氣的瓜子臉,十分精緻完美的五官自不必說,尤其是一雙夜空繁星般靈動雙眼,更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讓她整個人看起來神采飛揚。陸宸和紀氏的皮膚都白,她繼承了父母的所有優點,皮膚比他們更白,“膚若凝脂”這個詞用在她的身上再適合不過。這雪白的肌膚更映襯得她花容月貌光豔逼人。
長得太好看了也是一種負擔,有時候陸宸和紀氏談起這個女兒來,都有些發愁。得給她找個什麼樣的夫婿才能配得上她?光是一個陸清嫺兩人就操碎了心,何況是這個容貌才華更出衆的小女兒?
看見陸清嵐進來,陸清嫺就放下手中的賬本站了起來,主動上前抱了榮哥兒。
陸清嵐抱怨道:“孃親,我都說了幾次了,該讓榮哥兒減減肥了,您怎麼還給他吃那麼多,你看他都胖成什麼樣了?我抱都抱不動了。”
紀氏掃了陸清嵐一眼:“你還說呢,要不是你天天淨出些餿主意,讓冉寧給你做這樣的點心那樣糕點的,這孩子能胖成這樣嗎?”
冉寧是小廚房的師傅,擅長淮揚菜,是陸清嵐從外頭重金挖回來的廚子。
陸清嵐語塞,她重生一世,不想委屈了自己,自然是怎麼舒服就怎麼來,上一輩子她就是個吃貨,這輩子當然把這個好習慣保留了下來,只是……可憐的弟弟。
她回頭看來一眼胖得球一樣的榮哥兒。榮哥兒已經蹬蹬蹬跑了過來,一腦袋扎進紀氏的懷裡:“娘,我不胖!”
陸清嫺噗嗤一聲笑出來,勸慰道:“寶兒你也彆着急,榮哥兒還小呢,大了自然就瘦下來了。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也是胖乎乎的,你看看你現在,多苗條多好看。”
陸清嵐一屁股坐在姐姐的旁邊,伸出一根春筍般的玉指點着榮哥的腦袋道:“我和他能一樣嗎?我那時候才吃多少,姐姐看他一天吃多少?反正無論如何娘也要限制他的食量了。”
榮哥兒擡起頭來,用一雙溼漉漉的大眼睛看着陸清嵐,然後控訴道:“六姐姐不讓榮哥兒吃好東西,六姐姐壞!”
陸清嵐跳了起來,道:“好你個小胖子,我是爲了你好,你還敢說我壞,看我不撕你的嘴!”說着作勢要去撕榮哥兒的嘴,榮哥兒咯咯笑着“滾”遠了。姐弟兩個你追我趕,在屋子裡鬧了起來。
紀氏也不阻攔,笑吟吟地看了看小兒子,又看了看小女兒,眼中滿是慈愛。
過了一陣子,兩個人玩兒累了,陸清嵐才坐回到榻上,拿起旁邊小几上的茶盞,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紀氏看她喝得急,叫道:“慢點!慢點!沒人和你搶。”
陸清嫺則拿了塊帕子給榮哥兒擦汗。
紀氏對小女兒道:“你身子可大好了,不是叫你在屋子裡好好歇着嗎,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
前陣子天氣變化劇烈,陸清嵐穿得少了些就感染了風寒,紀氏心疼女兒也不讓她晨昏定省了,就叫她在自己的院子裡休養。
陸清嵐拉着紀氏的手道:“孃親,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兒了,我早就好利索了。何況我一個人呆在房間裡有什麼趣味,還不如到您這裡,好吃好喝的還可以逗逗榮哥兒。”
紀氏知她喜歡熱鬧,便道:“你不可強撐,但凡有一點兒不舒服,都要告訴咱們可知道嗎?”
陸清嵐嬌聲道:“知道了。”
紀氏見她這麼大了還和自己撒嬌,心裡十分熨帖。“好了,姐姐和弟弟都在呢,也不知道害羞。”
陸清嫺懷裡的榮哥兒一聽這話高興起來,伸手颳着自己的鼻子說:“羞羞!”
一家人哈哈大笑起來。陸清嵐走上前去颳了刮他的鼻子,“好小子,這麼胖還敢說姐姐。”
榮哥兒也不怕她,探出手來也颳了刮陸清嵐的鼻子,陸清嵐也沒躲,就讓他颳了一下,榮哥兒覺得好玩兒,在陸清嫺的鼻子上颳了一下!
然後咯咯地笑。
又玩兒了一會兒,榮哥兒累了,奶孃上來把他抱下去睡覺。
陸清嵐才又說道:“孃親,三公主叫我明天我進宮去呢。”陸清嵐和三公主交好,這幾年進宮都是家常便飯,所以紀氏聽她說起來也沒覺得有什麼。
她放下手邊的賬本道:“那明日我送你到東華門吧。”
陸清嵐抱着她的胳膊道:“孃親,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就放心好了。明天不用勞動您的大駕,就讓邱管事送我就成。”邱管事是張嫂子的男人,墨菊的爹爹,葡萄和石榴兩年之前就放出去嫁人了,陸清嵐提拔了大她一歲的墨菊和另一丫頭墨蘭做了她的貼身丫鬟。
進宮這麼多次,從來也沒出過什麼問題,紀氏也就答應了下來。又囑咐道:“到了宮裡記得謹言慎行,不可淘氣。”
陸清嵐乖巧地點了點頭:“我知道啦,娘!”
第二日一早,陸清嵐早早起身,她坐在梳妝鏡前面,由兩個丫鬟幫她梳妝打扮。
兩個大丫鬟,墨菊和墨蘭,一般大都是十二歲。墨菊不用說了,四年前就跟着她了,墨蘭是紀氏的家生子奴才,對陸清嵐都是忠心耿耿。
墨菊穿着淺綠色的褙子,墨蘭穿着淡粉色的褙子,兩個小丫鬟都是清麗可人。墨菊跟着陸清嵐時間長些,性子穩重些,墨蘭則更活潑些。
陸清嵐看着滿衣櫃的衣裳不知該穿哪一件,墨蘭便建議道:“小姐穿那件櫻紅色的褙子吧,您皮膚白,那件顏色鮮亮些,穿上肯定好看。”
陸清嵐看了一會兒,指着一件檀色繡纏枝牡丹紋樣的長褙子對倆丫鬟說:“就穿這一件吧。”
墨蘭有些不甘心地撇撇嘴,嘟噥道:“姑娘生得這般好看,幹嘛每次非得打扮得老氣橫秋的?”
墨菊低聲說了句:“姑娘這麼做自有她的道理,咱們只管聽姑娘的話便對了。”
陸清嵐讓梳頭的嬤嬤給她梳了個雙垂髻,烏髮上簡單插了一支金釵,又裝點了幾朵珠花也就算打扮完了。
帶着倆丫鬟去正房裡與紀氏招呼了一聲,陸清嵐就帶着兩個丫鬟出門了。很快就到了東華門,三公主派來接她的小轎已經到了,陸清嵐正要上轎,忽聽得一陣馬蹄聲傳來,一匹高大的棗紅馬上端坐着一位騎士,穿一身藏藍色的騎裝,身材高挑,猿臂蜂腰,面容俊美,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待棗紅馬到了近前,他身後一拉繮繩,那馬人立而起,十分驚險地停在了陸清嵐的面前。馬上的騎士沒事兒人似的裂開嘴一笑,見陸清嵐安之若素,一點沒有被嚇到的樣子,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道:“陸姑娘,咱們又見面了。”
敢在宮裡這般騎馬的,也就那幾位天之驕子的皇子了,還得是皇子中桀驁不馴的。陸清嵐定睛一看,果然真是那位十皇子蕭少瑋,生得極爲英俊,她在宮裡經常碰到,也算是熟人了。蕭少瑋今年十四歲,只比蕭少珏小三個月,從小最是叛逆,脾氣上來了就連嘉和帝都敢頂撞,卻偏偏最信服蕭少珏這個兄長。倆人從小便極爲要好。
陸清嵐便斂衽施禮道:“十殿下!”
蕭少瑋坐在馬上與她攀談了幾句:“你這是又要去見三妹妹嗎?”
陸清嵐點了點頭,“正是,十殿下這是去哪兒?”
“我剛從西山大營回來,去玉明宮找九哥說點公事。”想起什麼似的道:“我和九哥約了一幫子人下個月初八去秦山行獵,我正要叫人給你哥哥送信,正好碰見你,你回去和你哥哥說一聲,叫他到時候一定去。”
陸文廷年紀漸長,交際的圈子越來越大,便是這些龍子鳳孫們中間也有不少朋友,十皇子便算一個。兩人都愛習武和打獵,自然十分投契。
陸清嵐乖巧地應了一聲,“我一定把殿下的話傳到,至於他有沒有時間去,我就不知道了。”
十皇子哈哈一笑:“他敢不來!”
說着拱拱手,催馬去了。
陸清嵐抿着嘴笑了笑,坐上了轎子,墨菊和墨蘭跟在轎子後頭步行。
大概過了兩刻鐘的時間,轎子停下,墨菊上前來撩起簾子,陸清嵐就知道是長禧宮到了。
她兩隻腳剛剛着地,就見一個人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一把拉着她的手埋怨道:“寶兒你可來了,急死我了。”
陸清嵐不由莞爾,這麼多年過去了,三公主這句開場白就從來沒變過。
三公主今年十三,小姑娘也長大了,穿着水紅色的褙子,下頭是蜜合色的裙子,一雙鳳眼斜飛入鬢,略略有幾分英氣,長得十分漂亮,尤其是一雙眼睛,更是閃閃發光,顯得極爲有神。
陸清嵐懶洋洋地道:“這麼着急叫我來見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這回是真出事兒了,”三公主拉着她一邊往屋裡走,一邊道,“上回你不是在我這裡即興做了首詩嗎,剛好前兩天上課先生讓我做詩,你知道我哪裡耐煩作這些,就直接把你的那首詩拿去湊數了,可能是先生見你的詩做的好,就把那詩拿給父皇看,父皇一高興,叫我再做一首。我哪裡做得出嘛,這才趕忙叫了你來幫忙。”
“什麼?”陸清嵐想起來了,前次在花園裡一時興起,隨便唸了一首歪詩,不過是遊戲之作,沒想到被三公主拿去湊數,竟惹出這種事來。
陸清嵐不由又好笑又好氣,嘉和帝對三公主這女兒算是十分的疼愛了,請了當世的大儒教導她,奈何這小丫頭片子比她還厭學,大儒的水平再高也教不好她,這不教了她這麼多年,還是連首詩也不會作。要說她那首歪詩水平也不咋地,皇帝之所以高興,大概是以爲女兒開竅了吧。
陸清嵐就站住了腳,“然後呢,你不會是想叫我再做一首詩,你拿上去充數吧。”
三公主點了點頭:“是啊是啊。”
陸清嵐一臉“你怎麼不去死”的表情,“我的好公主,那可是欺君之罪!”
三公主抱住陸清嵐的胳膊,舔着臉道:“好寶兒,我這不是走投無路了嗎!就一次,最後一次!”她弱弱地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頭。
三公主就奇了怪了,陸清嵐明明比她小兩歲,怎麼和她在一塊兒,她總是自覺不自覺地覺得,寶兒纔是姐姐,而自己是那個需要被幫助被保護的妹妹。
“父皇就是覺察了,我也絕不會把你供出來的,你相信我!”三公主信誓旦旦,就差指天誓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