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這是來自於前世,卻放在這個世界,都顯得沉甸甸的八個字。
從他們在第一次出現在了無字寶印上面的時候開始,胡麻便一直在思索,思索老君眉爲何會留下這樣一方寶印,這印上又爲何會在自己斬了嚴家老太爺之後,出現前面四個字。
以及,後面四個字,又在哪裡?
更讓胡麻想來有趣的是,無字寶印乃是老君眉所留,那一心造反的不食牛,同樣也是老君眉所留。
結果寶印上有這代表了天命正統的八個正字,不食牛門徒卻又信奉“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十六字箴言。
細了想想,竟非常有趣。
當然對於如今的胡麻而言,卻還是搞明白這印上的字所代表了什麼最重要,前半句“受命於天”,雖是四個字,但內中的關鍵,卻在於“命”與“天”。
想想,這兩個字自己是已經有了的,所以印上纔會有前半句顯示出來,至於後半句,便需要自己有了“壽”與“昌”之後,纔會出現在印上?
是老君眉早就已經有了,只是自己功力不到家,纔看不見,還是說,本就沒有後四個字,需要自己去尋來?
心裡暗暗嘆了一聲。
這事不是那麼容易想明白的,否則自己也不用等到現在了。
邁上橋的底子,自己在枉死城守歲功法大成之時便已經有了,但上橋是由人轉爲“非人”的關鍵一步,牽扯太多,心裡亂着,便不敢胡亂走出這一步,只想多看看。
當然,疑惑歸疑惑,但這兩個字的作用,卻也是顯而易見。
一個命字,便讓自己穩立人間,上了橋的人,也拉扯不動自己,站定了人間,而一個“天”字,又可以壓住紫太歲,這倒使得,胡麻如今極爲特殊了。
他非上橋,但他怕的,只能是躲過了命數與紫太歲相關的手段,凡在這二者之內,遇着了他便要吃個大虧。
“你……你……”
但胡麻心裡清楚自己的斤兩,但崔麻姑卻不可能知道,這一刻心裡的恐慌,已然達到了極致。
這位傳說中的走鬼大捉刀,怎麼又忽地搖身一變,成了那個人?
堂堂胡家少爺,爲何要扮成自家捉刀?
那他若是捉刀,此前在枉死城裡與大老爺鬥法,並且贏了的人是誰?
心間驚惶,卻也顧不得了。千虛萬假,但人的命數卻做不了假,心間已是確定了胡麻身份的她,心神都已亂了。
使出了上橋的本事,卻無力將此人拉到橋上,不惜動用了紫氣煉魂的本事,結果最引以爲傲的本事,世間最珍稀的紫氣,卻連對方的出手都沒看清,便已經被震散。
這一刻的她,方寸大亂,完全失去了在胡麻面前出手的膽量,只是絕望之間,身子微微向後退去,同時身上的麻衣嗤啦啦破碎。
一張清冷的臉上,已是浮現了狠戾決絕,赴死之意。
嘩啦啦……
她擔心胡麻上前,先自解了麻衣,絲絲衣絮,漫天飄飛,彷彿紙錢飛舞,帶着陰森詭異之感。
而在麻衣之下,她的身體卻忽然變成了無數個,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前,有的向後,原本是實實在在的身體,如今卻彷彿變成了輕飄飄的影子。
每一個影子,都慘白黯淡,猶如死人,紛紛出現在了方圓三十丈內的各個角落,有的在樹上,有的在地下,有的在身前,有的在人後。
這是她修煉的絕活,二十三道身。
自己本是一具真身,活生生的人,體重八十七斤三兩,但卻一分二十三,每一道影子都變得極輕極陰,介於人鬼之間。
分則爲鬼,合則爲人。
而如今,這二十三道身,早有三道分了出去,一隻趴在了周家四小姐的背上,一隻趴在了趙三義的背上,一隻趴在了陳阿寶的背上。
其他的二十道身,則是一道向後退去,伏在了地面上,另外十九道,全爬到了胡麻的身上。
有此一道法身趴在了對手背上,便可以讓對方在不知不覺之中,一直揹着,身子愈發的沉,道行愈發的低,便連頭腦,也會愈發的受到自己法身的影響,然後做出自己希望他做的事來。
這本是負靈門道里,除了孟家拜老祖宗之外,最爲高明的手段之一。
原本這江湖上,除了十姓本家,根本就沒有人值得她使出這個本事,但如今她卻沒有半點傲慢之色,反而隨時做好了煙消雲散的準備,只是決然奉令而已。
“我是來替孟家少爺陪罪的……”
成功讓自己的十九道身附在了胡麻的背上,她甚至覺得有些慶幸,緩緩開口,胡麻身上爬着的十幾個慘白女人,便同時在他在耳邊開口:“收了那一路災,兩家都可以活命。”
“收了那一路災,胡孟恩怨就此勾結……”
“收了那一路災,你我皆有希望成仙……”
“……”
此時的胡麻,大威天公將軍法身仍在,看着卻極詭異,高大森然的凶神模樣,身上卻吊着十幾個慘白身子,同時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這就是負靈大捉刀的絕活?”
胡麻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後背發涼,身子變得沉甸甸的,就連自己的想法,也時不時的想要改變。
他並不回答,也不動,只是淡淡看向了身前那已經變得極淡的影子,輕聲道:“你若早用了,我也會多敬你幾分!”
“……”
“仍是不肯收災麼?”
崔麻姑聽着胡麻的話,臉上閃過了一抹絕望,身後漸漸幻出了一道橋的影子。
胡麻甚至還是頭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每一位門道里都視爲目標的這個橋,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更是看到,在那迷迷濛濛之中,一條直通陰府深處的橋上,隱約可見道道虛影。
每一人手裡皆高舉一柱香,隨時準備朝着自己拜了下來。
原來,就連這位堂堂的負靈大捉刀,使出了壓箱底絕活的她,也並不是真正用來對付“胡家少爺”的後手,她只是一個引子。
借了負靈這一門裡最後的底蘊,齊身一拜,削福毀壽,天人共衰。
橋上之人,皆已非人,命數玄奇,身份超脫,向了人間之人一拜,便有可能毀於這人既定的命數,福份,壽元,那麼,若是整個門道,所有上橋呢?
更關鍵的是,就算自己還有辦法活下來,那後續的事情,便也不在自己掌控之中了,如今那十二災被擋在了山外,但仍然未回洞子裡。
山君率着老陰山衆塘神能擋,那是自己的福份,但若是被上橋之人拜了,那麼,怕是那十二路災,也有了機會繞過老陰山,瞬間便着落到了自己身上來。
這是最絕決最狠辣的一招,也是那孟家少爺最後咬人的手段。
當然,崔麻姑也活不了,她只是拼上了這條命,也要確保胡家少爺,會中這一招而已。
但於此時,滿面死志,不惜一切的她,並不相信胡家少爺有本事在這一招下面硬抗,卻奇異的沒有從對方臉上看到慌色。
對方甚至還露出了微笑來。
法相高大,神秘兇狂,居高臨下的看着她,說出來的話,卻顯得非常的溫柔:
“橋?”
“你們孟家,哪還有橋?”
“……”
崔麻姑怔了一怔,忽地臉色大變,意識到了某種失控且可怕的事情,二十三道身,同時回頭,向了那道虛無縹緲的橋上看了過去。
……
……
同在這一時,天下走鬼,已經與受了孟家之令的負靈鬥在了一處。
門道里的人看來,這是走鬼負靈兩大彼此瞧不上的門道惡戰,但在門道外的人看來,卻是百姓祈福,惡霸添亂。
這樣一場混亂至極的惡戰,自然毫無懸念,四下紛起,一時間,不知有多少人在鬥法。
惟一的問題是,走鬼人含怒出手,負靈卻多是奉命而行。
此消彼漲,倒是負靈氣焰漸弱。
而在各州府之中,那些前往福會找麻煩的各路遊神鬼將,則更是碰到了硬釘子,不食牛妖人,皆是縱橫江湖之輩,雙方認識的還好說,不認識的,卻是直接鬥了個熱火朝天。
而在雙方鬥將起來,一時難分高下之際,如今的老陰山外,百八金甲,擋住了要進山來的府君。
一片金光與那成羣的白色大燈籠,彼此衝撞,已是將老陰山外,捲起了層層可怖的煞風,就連正受祭的山君,也幾番心動,只是畢竟那是胡家之物,自己卻不好越俎代庖。
可也在他還有些糾結的時候,卻在祭山之處,一隻紮了羊角小辮的使鬼,正在無數人的叩拜之中,廢力的爬上了香案,氣喘吁吁的。
“訥!”
她坐在了香案上,從胳膊上挎着的籃子裡,翻出了一物,道:“胡麻哥哥給你的。”
“他說只是借你用用,用完了要還的。”
“……”
山君低頭看去,一時眉眼微顫。
他識得此物,那是鎮祟府裡,三冊之一的金甲集。
執金甲集者,可號令金甲力士。
胡家這孩子,究竟是心有多大,居然敢將這東西,借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