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下凡?”
胡麻看着龍井前輩,花白的發鬃下,眼睛裡面似乎浮着一座火山,心緒一時起伏萬千。
這一霎,竟是少有言語,可以表達內心裡的複雜。
按理說,如今自己本該是滿心警惕,小心這一切是不是計謀,小心這個人是不是真的已經背叛,只是拿話語來欺瞞自己。
可是,如今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眼底幽幽燃燒的惡焰,他卻漸漸的,心間疑慮盡去,有誰會因爲從未認識的陌生,三兩句話,便完全的相信?
轉生者或許可以。
而且胡麻相信,一切都可以僞裝,但惟獨龍井說起這些舊事時來那臉上掛着的淡淡笑容,那複雜的眼神,那已經壓抑了二十年,如火山一般等待爆發的仇恨,卻是無法僞裝出來的。
他說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這不是一個出賣了轉生者,必須要殺掉的叛徒。
這是一個本來應該死去,卻因爲仇恨而不肯死,等着報仇的怨魂啊……
於是他迎着龍井看了過來的眼神,慢慢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點了下頭,道:“老哥,我們這些人,都想見識一下前輩轉生者的風采!”
“好說!”
龍井前輩也理解胡麻此時的處境,因此他若是再提出什麼疑問,自己也會解釋一下。
但見胡麻微一沉吟之後,竟是說出了這樣一番話,臉上的笑容,倒是從那種滿蘊了頹喪的模樣,變得有了幾分由衷而發。
“那就仔細看着!”
他擺了擺大袖,轉身向門外走去,同時笑道:“我身上沒了道行,倒是看不仔細你這身本事有多大。”
“但你既然會被所有的轉生者派過來殺我,想來除了這份膽量,你這身本領也應該是這一代轉生者裡面,最爲出類拔萃的人之一吧?橋上走了幾步了?”
“這……”
胡麻剛滿心期待,要跟在了龍井前輩身後出來,聞言卻是有點懵了,頓了一下,小聲道:“我……推開三扇府門了。”
“嗯?”
龍井前輩分明詫異的看了胡麻一眼,然後笑了笑,道:“倒是也夠了。”
“只是,你既然會被委以重任,爲何才只有入府的本事?”
“我倒看得出來,你是守歲人,守歲人近了身是厲害,但這可是在陰府,守歲的拳腳功夫,在這陰府裡面,並不佔便宜,而若是靠了滋養神魂的法門,如何比得上陰府裡的惡鬼?”
“況且,若我猜的不錯,如今這枉死城裡,應該有周家的人在。”
“……”
“機緣巧合罷了。”
胡麻只好苦笑了一聲,道:“而且,其他人雖然未來,但多少眼睛都在這裡看着呢!”
“前輩,需要我們做什麼?”
“……”
“只是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跟在身邊,幫我搭把手而已。”
龍井前輩也不多問,只是笑了笑,道:“我沒了道行,本命靈廟又是毀掉了的,要說是廢人,那我確確實實,便是廢人一個,總是需要有人幫我護着法。”
“所以我纔會在這裡等轉生者過來,而且確定會出現在我面前的轉生者,一定是品格與這身本事,都足夠用的人。”
“剛剛與你說話,看得出來,你一直有自信,可以將我殺掉,或是帶走。”
“既然有這份自信,那幫我便沒有問題。”
“當然……”
“……”
他說到這裡,還是沒忍住頓了一下,道:“你還沒上橋,確實是我沒想到的……”
“?”
胡麻心裡着實有些無語,沒上橋怎麼了,沒上橋也不是罪啊……
“走吧!”
而龍井前輩也不再說什麼,只是到了院子裡,擡起頭來,道:“先把那燈籠扯下來!”
“燈籠?”
胡麻也跟着擡頭,看到了這小院上空飄着的那一隻燈籠,一條細細的麻繩,系在了院子中間的一根柱子上面,扯住了那隻似乎隨時飛起的燈籠。
燈籠發出了慘淡淡的白色光芒,看起來普普通通,只是照亮所用,但在這枉死城陰瘮瘮的半空之中,卻有種別樣的詭異之感。
“若是這燈籠被打碎,或是放飛,周圍的埋伏,便立時都會殺過來。”
龍井前輩淡淡道:“他們這會子已經封鎖了枉死城,剩下的只是如何拿下伱而已,是我幫他們出了主意將這一方害首大院,以風水魘法調整成了一個四柱鎖魂局。”
“燈籠便是開關,或者說鎮物,一旦你將其扯了下來,這裡就會立刻變成極煞惡地,立於萬箭穿心之境。”
“這樣的惡地,在陽間是很難找到的,但有貴人張家的十條氣脈爲基,再輔以這以紫太歲爲基打造出來的害首大院,卻是可以隨隨便便的將其實現……”
“當然,也不僅是我這個小院,在這城裡,到處都是這種百年難得一見的煞局,輕易便可殺人於無形。”
“你可以理解爲,在這裡,你會輕易見到貴人張家,最厲害的本事。”
“……”
胡麻知道這是學習的機會,細細聽着,等他講完,便也來到了那柱子前面,順着那條麻繩,將那一盞飄在了半空中的燈籠緩緩的扯了下來,握在手中,向龍井道:“然後呢?”
龍井前輩慢慢的想着,道:“我記得守歲人有一招真陽箭的法門,你會吧?”
胡麻都有點無語了,道:“前輩,我好歹也是入府守歲的……”
“會就行。”
龍井道:“吹滅燈籠,越用力越好。”
胡麻點了下頭,便捧着燈籠,暗自行功,忽地一口真陽箭噴了出來。
此前他便是一甲子功力,如今有了四柱道行,便是甲子半功力,而且是元陽未泄之身,這一口真陽箭噴出。
霎那之間,便如口噴一口烈焰,在這陰森地府,枉死城內,猶如日頭一般刺眼明亮,燈籠霎那間便已熄火,光芒消失的一瞬,周圍也一下子變得黑漆漆暗沉沉。
恍惚之間,胡麻竟是覺得渾身汗毛炸起,四下裡一切牆壁,屋脊,皆已消失不見,映入了眼簾之中的,只剩了這一方小院,以及四面八方,無數條通向了這小院方向的甬道,小巷。
而燈籠變暗的一霎,那所有的道路,小巷,竟是皆變成了一枝一枝的箭。
筆直的扎向自己的心臟。
每多一條道路,便更厲害一分,傾刻間便要將自己攢成刺蝟。
萬箭攢心局。
若在人間,住在這樣的宅院裡,時間一久,人便黴運連連,遇着各種刺痛悲痛之事,生活困頓,諸事不順。
而在陰府,這些箭便成了實質的,直傷神魂。
“好了,站在我身後。”
就在胡麻都覺得有些心驚之時,身邊龍井前輩的聲音響了起來。
胡麻便即棄了燈籠,閃身之間,來到了他的身後,動作迅捷絲滑,連龍井都有些意外。
但他卻也只是微微一哂,撩起自己大袖,輕輕咬破指尖,然後在這繫着麻繩的石柱子之上,快速的寫下了幾個字:“箭來碑擋,弓開絃斷”。
然後,輕輕擡手,向了碑上一拍。
“轟隆!”
龍井的動作從容不迫,緩慢輕淡。
但隨着他的動作,這四下裡,卻忽然生出了截然相反,驚天動地一般的聲音。
四下裡,那無數的甬道,猶如利箭,攢刺而來,煞氣洶涌,尤爲可怖,但利箭之所以射出,因爲有弓在。
利箭愈兇弓便愈滿,這些利箭向了中間攢刺,全靠了這宅子內中的氣脈與佈置,而僅僅是因爲他寫下了這樣幾個字,便使得這方萬箭攢心局,霎那間變了模樣。
嗤嗤嗤嗤!
石柱之上,忽然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孔洞,讓人看着頭皮發麻。
但站在了石柱子旁邊的胡麻與龍井先生,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而下一刻,卻是以這片宅子爲中心,周圍響起了一片片的轟鳴倒塌之聲,屋舍傾翻之聲,惡鬼嚎哭之聲……
胡麻心驚肉跳的向了周圍看去,甚至能看到這一片大宅的遠處,正有無數高大豎立,死死盯着這個方向的巨大神像,於此一刻,轟然崩潰。
內中也不知挾着多少猝不及防,虛視眈眈正準備殺過來的負靈弟子,孟家家將,甚至一些活靈活現的紙人侍從與枉死城怨鬼。
如天地覆滅,哀嚎連聲,巍峨高大,森然莫御的枉死城中城,瞬間化作廢墟。
“啊喲……”
胡麻可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但如今也同樣被這動靜給嚇到了。
這麼大的個地方,咱守歲人就是要拆,也得拆半天啊……
“好了。”
龍井前輩卻只像是做了一件小事,淡淡道:“這座害首宅算是已經毀掉了。”
“我們再過去,便省事了許多。”
“……”
胡麻心都顫着,道:“前輩,去哪裡?”
龍井前輩笑道:“當然是降神臺了。”
胡麻詫異:“你不是說那方神臺是爲了照妖……”
“當然。”
龍井前輩笑道:“以那貴人張家在陽間的十道氣脈爲基,勾連地脈黃泉陰脈,孟家七十二路府君之力,才能打造出那陰府照陽間,足以影響到這整個人間天下的異寶不是麼?”
“然後……”
他一邊笑着,一邊慢慢開口:“若不是這貴人張家,不惜重寶,親自造出了這等好東西,我又怎好把它借了過來,施我已經準備了二十年時間的那道魘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