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微涼,他坐在池邊,犀利的目光沒了落點。
葉青梧一步步踩着臺階從池中走出,紅色的內衫緊緊貼在身上,勾的人心火盪漾,路過洛熠宸身邊時,只聽他低聲說道:“河南河北兩郡已劃歸南硯的封地,今後還勞你多照料。”
葉青梧脣角展開一抹笑意,她微微俯下身子,湊在洛熠宸的耳邊,低聲笑道:“皇上打的主意倒好,可惜,終不能實現。”
“爲何?”
“因爲今日的河南,將是他日的京城。”
“你……青兒……”洛熠宸目光震驚的看着她,淡然如他,這一次竟然胸口起伏了好一會兒,才說:“你恨涼兒,恨朕,皆無可厚非,爲何偏偏要累及天下百姓?”
“天下人與我和有何關係?寧可我負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負我!皇上可懂嗎?”
她倏然斂眉,負手而立,日光之下,洛熠宸竟覺得她身姿挺立,遙不可及。
曾經天下人負她,如今她負天下人,無情無慾,無悲無喜,這大抵是洛熠宸一生所犯的最大錯誤,卻無可彌補。
“一定要掀起這一番血雨腥風嗎?”
“曾經我給過皇上選擇,皇上選擇了保全涼心公主,涼心公主與江山天下,皇上爲美人不要江山,並非是我逼你的,若說逼,不如說是你自己逼自己。”
他無言闔上眸子,“你爲何不直接殺了我呢?”
葉青梧輕笑,回身還當真摸了摸他的脖子,喉結滾動,是爲全身最脆弱的部分,只要她一根手指微微用力即可大仇得報。
“死很容易,活着纔是最難的,尤其是在失去了一切還不得不活下去的時候纔是最難的,皇上你要嘗試一下嗎?”
“這樣你覺得很開心?”
“誰知道呢?”
葉青梧甩甩袖子,“我只知道,這是我必須去做的事,皇上兩手所握,一手美人,一手江山,我定然要讓皇上嚐嚐我曾經的感覺才能心滿意足。”
世上最可悲的,無異於她已抽身遠去,他還停留在原地。
她轉身朝門口走去,洛熠宸低聲道:“我給你的那枚玉佩,要貼身帶着。”
“我正要跟皇上說呢,”葉青梧手腕一翻,那枚玉佩不知從那裡被她拿了出來,“皇上的東西還是自己收好吧,不是誰都稀罕這個,而你,曾經所做的事情,將會是你一生悔之不及的錯誤。”
“啪”的一下,玉佩掉落在他的手邊,洛熠宸心頭一顫,葉青梧轉身朝外走去,衣衫在地上拖出一串濡溼的痕跡,只有葉青梧知道,她身上的衣衫就像她的心那樣涼,快要繞過屏風的時候,她倏然頓住腳步,回頭,冷笑,“皇上,我是無心之人,天下、大義與我何干?”
她說完毫無留戀的轉身離去,池水泱泱,洛熠宸坐在池邊握緊了手裡的那塊玉佩,口中似有話說出,可惜喃喃不清。
葉青梧換了衣袍坐在牀榻上擺弄着手指,纖細的手指蘊滿力量,圓潤的指尖必要時可變做一把鋒利的刀,所過之處,屠人害命,無所不能。
她忽然笑了笑,擡起頭看向夏至,“聽說涼心公主與皇上一向親厚,前段時日皇上高燒不退,身體一直不好,我今日還去了一趟歸元檀寺,聽那裡的和尚說,這需要有親緣之人,親自執筆抄寫《地藏菩薩本願經》,抄完之後還需在佛前唸誦百遍方可爲祈願之人解除病痛。可惜,南硯小小年紀便身爲太子,子蘇又太過貪玩,依本宮看,這件事還是交由涼心公主去做吧,我想,如果是她來做,定會靈驗的,心誠則靈嘛。”
夏至微微屈身,“是,娘娘,奴婢這就去把經書找出來。”
“就在書房北側的書架上放着呢,不用急。”
她溫聲細語尤爲溫柔,夏至卻無端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感覺殺意凜冽。
跟了葉青梧這麼久,她早已清楚,對於涼心公主,自己是不能有半點同情心的,今日自己有心去同情她,說不定他日連帶娘娘與自己就需要別人來同情了。
葉青梧微微笑着,長髮由一根玉簪挽起,她靜靜看着銅鏡中的人,忽而問道:“夏至,回頭幫我跟年長的嬤嬤打聽一下,女子多長時間可有孕啊?”
夏至不明所以,不過她立刻應了下來,想回頭就找人打聽打聽。
等葉青梧再從寢室出來,夏意立刻上前,低聲問道:“主子,您要不要過去看望一下皇上,就在書房呢?”
葉青梧淡淡的掀起眉角,“看什麼呢?”
夏意啞然,這位主子看起來平淡溫和,實際上這一顆心比誰都狠,比誰都冷。
葉青梧去南硯和子蘇房裡看了一圈回來就進了寢室,寢室裡也有一套文房四寶,寫寫畫畫又是半夜,夏至只記得葉青梧睡下的時候都已經是三更天了。
翌日,巳時未到,葉青梧再次帶着南硯與子蘇出了宮,多日來,京城上至達官貴族,下至黎民百姓都自覺的不再穿白衣,從白衣藥館的白衣姑娘,到白衣書館的白衣先生,他們自認自己穿不出這一身白衣的風骨。
從馬車上跳下來是一處書院,前些天在書館出現的不少人都來了這裡,今日是書院開門的第一天,不過,不是招收學生,而是招收先生。
巳時三刻,書院的大門口已經排了長長的一隊,各人手裡都拿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編號,屆時對號入座。
待編號發放完畢,葉青梧站在了書院中央的臺子上,高聲道:“大家不必覺得奇怪,門外的告示上已經寫清楚了,今日是招收先生,招收二字應當很清楚,這白衣書院,不是誰都能進來做先生的。先生的考覈有三項,大家可有異議嗎?”
當然有異議!
對於書院,從來都是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來講學,至於考覈,更是從未有過的現象,一石激起千層浪,葉青梧一語說完,下面就像炸開了鍋一樣,衆說紛紜。
葉青梧手中摺扇輕輕拍了拍,笑道:“各位都覺得自己學問做的好,可據我所知,有人會教授學生,有人不會教授學生,於是,這就是考覈的意義所在了,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考覈就開始吧。”
她利用沒人上來說話而裝作看不出,手中摺扇一揮,示意方智等人立刻安排。
在列的各位並不是都有功名在身的,但是他們並沒有想到,他們會像當年的科考一樣,再次坐在考試房裡,由葉青朗等人親自監考,發放白紙開始答題。
第一場的考覈總共也就是一道,是一道看似很大的題,就在這些人的隔壁,擺着兩張桌子,南硯與子蘇也在答題。
何爲家?何爲國?
筆聲沙沙,儘管衆人多有不解,可也依然用心答題,不過,葉青朗卻眉頭緊鎖,只是夫子考覈而已,用得着出這種題嗎?
考覈不分時間,只要覺得答好了,就可以離開,時間不限,當然,如果覺得沒答好便可繼續答題,時間也不限。
第二場考覈是在下午,仍然只有一道題。
何爲民?何爲生?
是夜,葉青梧和南硯親自坐在書房裡翻看那些人交上來的答卷,再次讓葉青朗大惑不解,這種事大可以交給他去做,可葉青梧沒有。
“孃親,你爲何不看我和哥哥做的答案?”子蘇百無聊賴的看着忙碌的葉青朗和南硯,口裡嚼着桂花糕,小腿也煩躁的踢來踢去。
葉青梧笑笑,摸摸她的頭,“你的答案,我不用看也知道。”
她自己教出來的孩子,自己還能不懂嗎?更何況,今天兩人答題時,她就在身邊。
南硯也笑了笑,將一張卷子放到葉青梧面前,“孃親,你看這個。”
葉青梧掃了一眼題頭,上面寫着考覈人的名字,沈凡。
“大家爲國,是爲一個天下,由無數百姓的小家組成。古人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依小生看,國不安,則家不安,當先大家後小家,天下若平,方可能治,國安方民安,民安則國泰……”
葉青梧挑挑眉,朝南硯笑道:“你覺得如何?”
南硯翻了翻,將一份卷子從裡面抽出來,“孃親,兒子以前聽孃親講過名將霍去病的故事,他曾說過,匈奴不滅,何以家爲,依兒子看,國不安,何爲家?若國動盪不安,則家不能安,有和沒有,又有何意?”
葉青梧抖了抖手裡的那張卷子,低頭看去,之間上面只有一句話,“修身以自省,然,國安、民泰,方敢正心爲家。”
她點了點頭,“那你覺得這個沈凡……”
“沈凡……”南硯嘴巴里嘟囔了幾句,“才學不錯,就是不知他的人會不會像他的名字一樣,甚是煩人。”
葉青梧:“……”
子蘇咯咯一樂,從旁邊拿起一份摺子一樣的東西,打開看了幾眼,說道:“沈凡,翰林院大學士之幼子,年十五,科舉榜眼出身,後未再考,才學頗深,可培養之。”
葉青梧將那份卷子又塞回南硯手中,笑意幽深,卻沒再說什麼。
母子兩人一直忙至亥時,洛熠宸回來,南硯才和子蘇下去休息。
洛熠宸看着葉青梧面前的一堆東西,微微蹙眉,“聽說你在白衣書院考覈了一些讀書人?”
“有何不可?”
洛熠宸掐了掐額頭,“尚無不可,只是,衆臣眼中,皇后應居於後宮,掌管宮中大小事務,太過拋頭露面,不好。”
葉青梧笑了,“皇上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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