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變幻,卻自有旁觀者。
“你認爲沐長風真的隨步驚豔跳河而死了嗎?”
一家車馬行內院,韓雅暄皺眉坐於烏木桌旁,對坐在燭火下靜靜翻閱着書頁的沈拓輕輕問道。
沈拓盯着書,過了一會,才頭也不擡地慢慢道:“所有人都認爲是他們上石橋時被炸死,而我們卻是親眼目睹,在石橋被炸之前,鳳九突然跑出來制止了他們上橋,所以他們只是掉下水,並非是被炸後掉下去。”
韓雅暄雅緻的面容在燈下白皙如玉,她點點頭道:“是似,現在除了我們,誰都不知道,沐長風其實還活在世上,而我們的聖女,相信也還好端端。不過有一點卻是很奇怪,鳳九不是一個傻子嗎?他怎麼知道石橋上有危險?而他們跳下湖後忽然涌出來的黑甲軍又是什麼人?”
“他們還活着,肯定是毋庸質疑的事。”沈拓輕輕一嘆,把書放到桌上,慢慢站起來,走到窗邊,望着外面雲開霧散澄澈的天空,“在大夏,所有人都只注意到鳳遠兮是如何風光崛起,卻忽略了鳳九這個傻子。據聞,當年他的母妃大夏先皇帝灌了迷魂藥後,將一直密藏於深宮的北圖偷到手,儘管那時她爲皇室誕下一子,仍是免不了被剮之刑,可惜的是,似乎就在她死後,都沒有人找到北圖,北圖的猜測,一直就停留在他們母子身上。沒有確切的消息,所有的傳言,都只是猜測而已。”
韓雅暄接口道:“可是最近又傳出北圖被鳳遠兮奪得的消息,不知是真是假。”
沈拓道:“在我想來,事情有些撲朔迷離,不知是鳳遠兮想從鳳九身上得到北圖而接近他,還是鳳九想把那個被人覷窺多年的北圖往鳳遠兮身上栽。”
既然用到栽字,自然,如果鳳遠兮真的得到了北圖,那也只是個假圖。
韓雅暄大吃一驚,“鳳九一個傻子他怎會想出這種嫁禍之計?”
沈拓垂下眼簾,若有所思的勾下脣,聲音像輕鴻般飄出,“所以說能讓我們目擊的真實,往往只是別人想讓你看到的,而隱藏於暗處的,纔是真正排山倒海穿透視聽的巨大事實,不要被表像矇蔽。”
韓雅暄蹙眉慢慢消化他的話。良久,她才小心翼翼試探性的問道:“丟下鳳九之事,現在步驚豔落水,步守城以爲她已死,想從她身上挖得南圖的事情讓他捶胸頓足不已。那麼,我們是否該利用可以找得步驚豔下落爲由,讓他乖乖說出當年韓素對於南圖究竟留下了怎樣的遺言?”
沈拓迴轉過身來,淡淡道:“所以我們現在應該分頭行事,一個去順着燕湖尋找他們幾人的下落,一個現在去與步守城談條件。”
“這樣的安排我同意。”韓雅暄自己倒了杯茶,似是漫不經心道:“你去與步守城談判,我去找步驚豔,如果找得到沐長風,我會順便把他結果了,讓他真正離開人世。只要康樂皇子當了太子,我們天臨國將五年沒有米糧之憂,而大夏與離越就會打得越熱鬧,於我們越是有利。”
話音一落,她見沈拓掀脣似乎要反對,還不待他出聲,又徐徐開口:“有些事情我沒說出來,就不代表我不明白。步驚豔是我們天臨國真正的聖女,你是他的師叔,我若讓你們再多見面,就恐怕你會情不自禁做出許多有悖常倫的事。所以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能力,第一是帶回步驚豔,第二是殺了沐長風,絕不會有一絲一毫延誤我們的正事。”
沈拓臉色微窘,自然也無話可說,但願步驚豔真的平安無事。
待沈拓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後,韓雅暄慢慢輕啜着杯裡的茶水,想了一會事,才輕喚道:“柳柳。”
“奴婢在。”門後,走出一個左面上又疤痕的黑衣女子。
“清點二十個好手跟在我身後,一切行動,看我手勢。”
“是,聖女。”
韓雅暄微微一笑,將手裡的杯子放下起身,她身後的柳柳無意識的盯着那隻杯子,果然,一陣風吹過,杯子已經散成粉塵一般,飄落於屋內各處,再也尋不到蹤跡。
風雪停了,天空已經放晴,如鳥鳴一般清脆的聲音在半空裡吱吱呀呀的迴旋。
步驚豔迷迷糊糊睜開眼,她居然已經躺到爲鳳九鋪設的草堆上,身上蓋着兩件毛裘。屋內就她一人,火堆燒得旺旺地,整間屋子裡很溫暖,溫暖得她一動都不想動。聽着外面漸漸變得低沉的咿呀聲,不禁又閉上眼睛,沉浸在她曾唱過的曲調中。
儘管在昏迷中,鳳九記憶力依舊是驚人的好,搖籃曲被他吹奏得一音不差,柔柔的腔調,最後居然被他吹出一縷剪不斷理還亂的輕愁。
在這一刻,她忽然衝動的想,她可以放低她的自尊,輕輕偎在他懷裡,聽他說起以前的不幸,然後再認真聽他的辯解。
其實她可以原諒他騙她的事實,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明白。
只是,如果他不曾想利用她對他的感情借人之手來殺她,該多好。
他那樣的舉動,真的讓她沒有一點點安全感,害怕他日後又會變來變去,害怕自己受到除身體以外的重傷。皮肉受傷了,可以用藥來慢慢醫治,如果是心受傷了,又靠什麼來醫?
想起以前的甜蜜,心裡一陣暖來又一陣澀。良久後,她蜷緊身子,決定將他的纏綿狠狠地擱置,不再理會。
她閉上眼睛想盡快入睡,這時曲調忽然停了,有極輕的腳步聲朝這邊走過來,步子停在她面前,熟悉的香味往鼻子裡鑽,有人慢慢在她的身邊躺下,在她耳旁輕喚道:“阿步……”
步驚豔眼皮都沒眨一下,她要裝睡。
鳳九面對她,氣息輕輕吐在她面上,低低道:“你聽我說好不好?”
步驚豔依然沒出聲。
鳳九摩挲着她如玉的臉,喃喃道:“阿步,你知道我呆在大夏的處境有多兇險嗎?所有人無時無刻都覷窺那張北圖,他們每天都打我,嚇我,有時也哄我,如果我不扮成一個傻子,又怎能躲得過那些層出不窮的糾纏?可能你終其一生都無法想象出他們當初對我所使的手段有多麼殘忍……那時我還很小啊,沒有反抗力,只能任由他們將萬般痛苦加諸我身上,唯有在夜深人靜所有人都累得睡去了後,我纔有一點點力氣暗暗發誓,將來若有一天我強大了,一定要把這些人踩在腳下,狠狠地踩,叫他們永遠都沒有翻身之日……”
“如果不是遇上你,我也不會知道世界上還有人真心待我好……”想起剛認識時候的事,他忍不住輕笑了起來,“我開始以爲你嫁給我也是像別人一般想接近我騙我,我就想整你,把你整哭,整得很狼狽,然後你就會乖乖地離開,不再來惹我煩。可是我後來才漸漸發現,你居然只是想利用我和鳳遠兮鬥氣,其他的目的,似乎是子虛烏有般的事情,很可笑……可是不管如何,你待我的心卻沒有半分假,起碼你能容忍我的一切的劣行……”
說到這裡,他終於低低笑了起來,很愉悅的那種。
那天他故意不去迎親,又在她敬茶的時候燙壞她的手指,然後在玉夫人打她耳光後故意抱緊她,讓她回擊不成,暗暗吃了個啞巴虧,他甚爲得意,以爲她會知難而退,可是她的戰鬥力似乎是超強,居然不言敗地仍賴在流雲居,佩服。
之後他又把她的牀佔了,還一腳踹她下牀……整她整得很解氣,他以爲這次她一定會哭,誰知她卻反其道而行,居然身手矯健地將他壓住,並且狠狠吻住他,強悍啊,他喜歡。
看她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如何把他劫飛揚鏢局鏢銀的事栽到鳳遠兮身上,他又喜又驚,她居然真心爲他所做的壞事在善後,雖然破壞了他的計劃,可是已經無關緊要了,在那一刻,他認準了她……
後來她與玉夫人鬥,與步守城鬥,與鳳遠兮鬥,昂揚的戰鬥力,真的讓他刮目相看……
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欣賞她,又依賴她,她總是那樣眉如春水般柔聲對他說話,他沉醉其中,像中了毒般不可自拔。誰都不會體會得到,那是一道多麼美麗怡人的風景,所有他要把這道風景禁錮住,輕輕地,然後再慢慢加力,漸漸將她牢牢的纏緊,生死不息……
“王爺,她爲了照顧你,累得幾天幾夜都沒睡好,現在還好意思打攪她?”
這時沐長風一隻手彎裡夾着一大堆剛劈的柴走進來,見到他們相擁一起,他心底裡莫名就酸意直往上衝,壓也壓不住的一臉憤慨,衝着鳳九一陣惱怒地冷笑。他本想狠狠地把木柴丟到地上,卻忍住了,只是輕輕放落。繼而嘴裡說出的話卻更是惡毒無比,“也是啊,反正你也是快死之人,守得她一時便多一時,等你死了,她就自由了。”
步驚豔在沐長風未進來之前本是要張嘴反駁鳳九的,現在只得悶聲不語。但沐長風尖利的話語,卻讓她聽起來覺得刺耳無比,就算鳳九待她怎樣,也輪不到他來詛咒他。
鳳九坐起來,明秀的臉上波瀾不驚,淡淡道:’太子失態了。不管我死不死,她始終都是我的。“
他語氣是輕描淡寫的堅定,讓人無法質疑他所說的話。
沐長風冷笑一聲,使力往火堆上夾着柴,火焰立即蓬得老高,火星子和菸灰飛得到處都是。
屋內的氣氛頓時變得火暴沉悶起來。
過了一會,他也發覺自己說的話有些過火,才慢慢道:‘你最好別死,死了也沒人哭你,除了那個傻女人外。”
他明明意有所指,步驚豔有點裝不下去了,怪他多管閒事的同時,猛然從草鋪上坐了起來,揉着眼睛裝糊塗道:“啊哈,火燒得太大,可把人悶壞了,我出去轉轉。”
她也不看二人,忙不迭的往外走去,眼不見爲淨。
外面天空湛藍,四處一片耀眼的銀白,她開始滿山亂轉,轉上光禿禿的矮山頭,又呼拉拉從上面衝刺下來,心裡卻仍有某種情緒沒有得到釋放的難受。是什麼呢?究竟是什麼呢?是對鳳九的那一席話嗎?
從未涉及過感情方面的事,曾經被人懷疑情商有問題的少女,只能坐在湖邊抱緊膝蓋皺眉冥思苦想。
時間流逝,直到夕陽西下,她依然不得其所。擡起頭,對着那一輪紅日,不由來了詩興,居然隨後吟道:“向晚意不適,獨坐小湖岸。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怪不得半天不見人影,原來一個人坐在這裡詩興大發。”鳳九不知何時已找了過來,笑着調侃她。
步驚豔心頭一跳,回過頭看他。
男子的面目在滿天紅霞中依然眉目如畫,衣袂飄飄,桃花眼裡蘊藏着風流多情。真的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如此不明不白的放棄,總是可惜的。
她忽然豁出去了,就算是讓她的自尊被他踩在腳底下,現在她也要把憋在心裡的話問個清楚。今日如果不問,就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不然,總不能等他死了,再把他從墳墓裡扒出來問個明白。
“不是我詩興大發,是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她的嚴肅讓鳳九微微緊張了一下,是來審問他扮傻子騙了他的事吧?
他感覺此刻他就是一個犯了錯誤的罪犯,只有俯首聽命的命。不禁有些暗暗後悔起來,當初爲什麼不在認識她的時候,就早早告訴她事實?不過想想還是不可能。
他坐到她身邊,避開她凌厲的目光,望着天邊的彩霞,輕道:“你有什麼問題就問吧,我知無不言,當我賠罪的地方,自然會誠心向你賠罪。”他已經做好了被她修理的準備。
步驚豔象徵性的咳了一下,一本正經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她敢問出來,是因爲她看到了他的誠意。
怎麼會是這句話?鳳九詫異地回頭,看女子水靈靈的眼睛大膽的盯着他,立即笑得像一朵花,喇叭花,“我當然喜歡你,千真萬確。”
說完,他的臉紅了,比天空的紅霞還紅,在扮傻的時候他什麼都敢說,但是現在,因爲身份的轉變和緊張,竟有一種初涉情事的懵懂的羞澀。
兩個人之間,原來這種懵懂的曖昧才最動人心魄。
答得太快,反而讓人有不真實感。步驚豔自然不例外,她不爲所動地繼續問道:“好,那我再問你,當日在品花樓的時候,是不是你設計……”
“停!”鳳九眼睛忽然四下掃動,周圍輕風拂過,似乎並未有異動。
“怎麼啦?”經他提醒,步驚豔也察覺空氣中的不對勁。
鳳九拉起她,謹慎地往空地上走去,“不知道,不過我剛纔感應到被人偷窺,細一聽,似乎有功力極高的高手就在附近,還不止一個……走,我們先回去,如果有什麼強敵,也有三個人互相照應。”
一直回到屋子裡,都沒發生什麼情況,但鳳九一直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
沐長風從步驚豔神色間看到冰雪融化的前兆,他沉靜地默不出聲,只是座在屋角,雕刻着什麼東西。
步驚豔手腳麻利地將最後一隻雪雞燉了,然後先盛了一碗端到沐長風面前,“吃了再雕。”
沐長風沒理她,兀自揮動手裡的小刀。步驚豔咬着下脣,默然走來了。
鳳九樂不可支,親自盛了雞湯送到她面前,“有人不領情,我們兩個一起喝。”
步驚豔坐到一旁去,看了兩人一眼,慢吞吞道:“附近的雞也被我打完了,你們兩個恢復得也差不多,我們明天是不是該尋個路走出去?”
鳳九愉快地咂着嘴,“好啊,出去後你就跟着我一路向南,去看我們的新天地。”
沐長風長長地睫毛在火光微顫,頭也不擡,冷冷道:“麻煩兩位出去後,就說我已經死了。”
步驚豔有些於心不忍,道:“一起出去吧。”
沐長風忽然揚起頭來,定定地看着她,幽深若谷。步驚豔故作自然地低頭喝湯,臉上有些發燒。
“我不會跟着你們去送死,還有,”他冷誚地看鳳九,“你以爲他會給你幸福?你錯了,他帶給你的,將是一生的痛苦,如果跟他走,就再也沒有人能改變這個事實。”
“改變事實?誰要改變事實?”鳳九擡了擡眉毛,反脣相譏,“就算痛苦又怎樣?那是我們之間的事,阿步是我的,就永遠都是我的。”
步驚豔覺得頭痛,這兩人怎麼又鬥了起來?再說她又不是物品,並不屬於哪一個人。
她三兩口吃完了,把碗一放,就往外走。
“到哪裡去,我陪你。”鳳九拉住她。
步驚豔乾笑:“我去解手,你要不要來?”
鳳九微窘,“外面天已黑,你也別跑遠了。”
步驚豔就在他關切的目光中走了出來。
也不敢跑遠,她走到屋子後面的一個低窪處,這可是她多日來方便的地方。周圍黑咕隆咚的,卻也不怕。只是還沒等她把腰間的帶子解下來,第六感神識一緊,分明是有危險襲近,她腿上用力一彈,身子靈敏的跳離原地,可是兇險並未被甩開,下一瞬,只覺耳際像針刺般一痛,人已經失了知覺。
屋內,沐長風放下小刀,也往外走。
鳳九微微一笑,“難道太子爺想去看女人……”
“別把人想得那麼齷齪。”沐長風本想發怒,想想又壓了下來,頓住身子,淡然道:“我去吹吹風。”
“可要小心點,今天和阿布在外面發現有人神出鬼沒,就怕是來對你不利的人。”鳳九的這句話絕對出於真心。
沐長風沒搭腔,走了。
天幕上,無數顆星子閃爍。
沐長風深吸着夜空裡的寒涼之氣,一步一步向遠處走去。他現在自由了,終於變成了一個人,很多不得已的世俗之事,他決定一次狠心的離棄,只當自己真的死了,死人是不會有任何牽掛的。
只是,他渴望把柔情送一點點給他的女子,他決定在有生之年將要成全一段好姻緣的女子,最終對他不屑一顧。那麼他只好帶着遺憾離開,將來他再見她時,必定是她痛不欲生之時。
不能怪他,他已經給了她一次機會,他的仁心已經送達了,是她自己不接受。
心裡想着她,眼前居然就看到她。
他不敢置信地眨一下眼,微弱的星光下,真的是身穿狐皮小襖用木釵挽發的女子跪在地上掩面哭泣,難道又是鳳九那廝欺負了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