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長吟乖順的臻首,“女兒明白。”
謝氏點了點頭,又語重心長的道:“燕王府府務繁蕪,王爺無意讓你累着,便未讓你操甚麼心,這是憐惜你,然你萬不可享逸安樂,畢竟你是皇上親冊的燕王妃,該你承擔的責任,旁人無論無何也擔不起。”
這話徐長吟自聽得出是何意。娘素不滿她太過親近賞汝嫣,而她懷孕期間確實多有委託賞汝嫣打點內務。在旁人看來,這無異於分置主母大權。
謝氏見她不語,“你與王爺感情甚篤,宮裡宮外都是知道的,然而女子韶華易逝人易老,這份感情能維繫多少,誰又能知?一如今上待皇后,如王爺待嫣夫人,”謝氏微頓,嘆了口氣,“又如你父待你母親,當初何嘗不是恩愛有加,如今依然妃嬪、侍妾如雲,唯有這嫡妻正室的身份,是誰也剪不斷的……”
薄羅朦朧,透着微光,影影綽綽中徐長吟輾轉反側,了無睡意。謝氏的話一直縈繞在她耳邊,她知謝氏是想告誡她不可放鬆主母之權,但也因其一席情難長久,讓她想起了母親悽然離世的情景。母親落得那般結局,也正緣於情根種得太深。是啊,她怎該忘了,她寄望於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正是爲了屏棄那會使人迷心迷智的感情,屏棄會讓自己受傷的感情?
時至今日,她已無法否認對朱棣生了情種了愛,也並未約束這份日溢濃烈的情絲,更已習慣這樣的日子。而他呢?除卻說娶她無憾外,難察如她一般的情意。縱使他對她並非無情,但情亦有時盡,待情盡那日,她是否也會如母親那樣?
她霍地坐起身,心煩意亂的下榻來回踱着步。她居然也有爲這些兒女情長煩燥、爲還未發生的事胡思亂想的時候,難道自予灑脫如她,終也免不了陷於凡俗?
朝露日晞,娉望神清氣爽的領着兩名婢女前來伺候徐長吟漱洗。輕步入得寢臥,娉望撂開垂簾,繞至屏後,正欲請安,卻陡然一愣,咻地大步上前,扯開錦帷,圓睜的杏眼赫見衾榻上是空無一人,而疊得整齊的被褥上放着張紙,紙上赫然寫着“我帶淮真和高熾去中都,勿憂”。
娉望腦中一懵,猛地跳起來,抓起信朝外衝去,一手抓住個婢女,急道:“快去看世子和郡主在不在房裡……”
正吩咐着,乳母楊氏從世子屋衝出來,滿面驚慌的大呼:“來人啊,小郡主和小世子不見了!快來人啊!”
娉望氣得直跺腳,“快快,去找嫣夫人!”
就在此時,西園的容玉驚慌失措的跑來,哭喊着:“不好了,不好了,嫣夫人不見了!”
娉望腳下一滑,險些沒暈倒,咽淚無語的尖嚷:“當了娘娘又做了娘,居然比沒出嫁前更能鬧騰——”
一輛灰不溜丟的馬車在逶迤山路間慢慢行駛着,駕車的是個頭戴斗笠,身着灰布衫的年輕人,斗笠壓得低,看不清面貌,但持繮的手卻是腕白肌紅、細圓無節。掛着藍布碎花簾的車廂裡突地傳出嬰孩的啼哭聲,一隻皓腕撂開簾子,探出張秀雅出塵的容顏,卻是賞汝嫣。
賞汝嫣一邊哄拍着哇啦哇啦哭個不停的高熾,煙眉愁蹙的對駕車的年輕人道:“娘娘,小世子該是餓了!”
年輕人慢慢把車停在路邊,鑽入車廂,取下斗笠,露出清盈淺笑的臉蛋,正是徐長吟。她抱過高熾,鬆開衣襟,親了下兒子淚水漣漣的小臉,輕笑道:“比你姐姐那會貪吃多了。”
突地,酣睡中的淮真擡起了小腦袋,睡眼惺忪的環顧四周,一眼見着正在吃奶的高熾,立即朝徐長吟爬去,小腦袋直往她懷裡鑽。徐長吟趕緊騰出手抱住她,免她摔着,正要哄她先到旁邊,低頭一瞧,竟見她又睡着了。
徐長吟不禁無奈嘆息:“真該把他們留在府裡。”
賞汝嫣溫柔的抱過淮真,淺笑道:“若留在府裡,娘娘也捨不得出府了。”
“是啊,一會不見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不踏實。”徐長吟低首看着小嘴嚅動不停的高熾,愛憐不已的揩去他小嘴邊溢出的乳水。
“娘娘,咱們就這樣出京真的無事嗎?”賞汝嫣難掩忐忑。昨日夜闌時分,徐長吟忽然溜到她房裡,讓她陪着去中都。她雖甚麼也未說,但心裡總是不安,畢竟她還未私自離開過燕王府,更何況她們兩個弱質女流還帶着小郡主和小世子。
“此行前後不會超過四天,明管家知道怎麼處理,只要不傳進宮便行了。”徐長吟倒是老神在在。
賞汝嫣微怔,原來她並未打算長留:“那娘娘此行是欲何爲?”
徐長吟擡頭朝她眨了眨眼:“是想問王爺一句話。”
賞汝嫣有些無言,她早該知道這位王妃儘管多數時候循規蹈矩,但心血來潮時總會做些出人意表的事。
暮色漸臨,將官道兩旁的景緻染得不盡暖麗。
徐長吟將馬車停在“隆福客棧”外,小二趕緊殷勤的出來招呼。徐長吟抱下淮真,又扶着抱着高熾的賞汝嫣下了馬車。小二一見着賞汝嫣的芙顏,雙眼陡地發直,竟是看得呆了。賞汝嫣雙眉微擰,側過了身去。
徐長吟拍了拍小二的肩,佯作不悅的喝道:“還做不做生意了?”
小二陡然回神,連忙陪笑:“當然當然,客官裡面請!請!”
隨小二入了客棧,徐長吟要了間廂房,再讓小二備好膳食與浴水。賞汝嫣抱着高熾先進了屋,淮真則纏着徐長吟在客棧四周溜達。
客棧裡客人不多,偶有一桌是對年輕夫婦帶着孩子,當也是見天色漸晚才投棧的。
四處觀察罷了,未察覺有何危險,徐長吟抱起淮真正欲回屋,陡見小二一陣風似的迎出了客棧,隨之就聽他歡喜的喊着:“白夫人,您可來了,掌櫃的等您好半天了!”
正拾階欲上的徐長吟下意識的望向門邊,遂見小二恭敬的將一位以席帽遮顏、素白衣裳的女子迎了進來。女子進得堂中,許是見未有甚麼人,便掀開了席帽,驟然見得一張鉛華弗御的麗顏。女子應已過四旬,也隱有皺紋,可依然難掩如昀姿容。她的膚色不算白皙,但眉長眼修,眸光過處,自然流露出幾分雍容與英氣,端是令人不敢褻慢。
女子似察覺到被人觀望着,側目迎去,頓時見到了樓階旁懷抱嬰孩、神情錯愕且古怪的徐長吟。女子眸光微動,多看了她幾眼,隨即和小二徑往後院而去。
待女子身影消失,徐長吟震驚的眸子漸覆上了熠熠光芒,殷脣也緩緩彎了開來,低首對趴在肩頭的淮真喃喃低語:“淮真呀,這一趟許是真的來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