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朔執着馬繮繩,微微俯身撐在馬上,看了瀲灩一會兒,笑了:“張術親自開的城門,新都已經落在了我的手裡。大晉司馬皇室的統治將不復存在,你我,又爲何還會勢不兩立?”
瀲灩退後一步,身後的德公公和休語都上來站在她身後。
司馬皇室不復存在了吧,她的堅持也可以放下了,是這樣麼?然後撲去他懷裡,喊一聲吾皇萬歲萬萬歲?
嘲諷地笑了笑,她看着他問:“我爹呢?”
“重傷,沒死,和司馬衷一起往北城門去了。”
瀲灩身子晃了晃,臉色有些蒼白。韓朔微微皺眉,翻身下馬,將休語推到一邊去,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我贏,你就這樣不開心麼?”
他眼眸深深,分明是很鎮定的樣子,卻不經意地流露出些許惱意。
開心?瀲灩看了看後頭的裴叔夜,還有秦陽和謝子瞻。他的人都是王佐之才,天下落在他手裡,不會太難過。然而,她開心不起來。
“我要去見爹爹和寧瑾。”瀲灩甩開他的手,又退後了一步。他們逃不遠的,逃不掉的。一旦落在韓朔手裡,沒有一個人能活命。
韓朔鬆了手,由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大晉三十七年冬,韓軍攻城半年,終於拿下新都。張術開城門而迎韓軍,承叛國之罵名。然而新都百姓無一有損,投降將領皆得以保全。唯晉惠帝與幾位主將帶兵前往望月崖,被韓軍困於崖上。
這天有一個場景很是奇怪。
穿着宮裝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一身戎裝的男子慢慢在後面跟着。將領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子狐,你好歹得先進皇宮去吧?”秦陽策馬上去攔住韓朔,皺眉道:“都等了這麼久了,她又跑不掉,你怎麼還這麼着急?”
好不容易攻下新都,至少得先坐上那龍椅,真正一統江山,再……
“我有一種,要追不上她的感覺。”韓朔表情很平靜,伸手指着前面那人,看着秦陽道:“贏了也追不上。”
秦陽一驚,韓朔已經慢慢繞過他,繼續跟着瀲灩走。
新都街上一個人也沒有,瀲灩想快走,卻顧忌着自己的肚子。休語和德公公扶着她,一步步往城門而去。眼前的景物模糊了又重新清晰,直到走到城門,聞着那撲面而來的血腥味,瀲灩才終於嘔了出來。
“主子!”休語連忙給她順氣,瀲灩抓着她的手,吐得一塌糊塗。
韓朔皺眉,想上前,卻被休語喝住了:“你不要過來!”
這是休語平生第二次敢這麼吼韓朔。
他愣了愣,看着前面彎着腰不停嘔吐的女子,彷彿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的楚家庭院裡。
休語也曾這樣護着瀲灩,像要保護小雞的母雞似的衝他吼:“你不要過來!”
那次是發生了什麼呢?他側頭想了想。
似乎是明媚要跟着瀲灩爬樹,瀲灩坐在樹上笑:“姐姐你身子太弱了,不能爬。想要什麼,我給你摘。”
明媚咬着脣,非要上去。努力拉着樹幹往上,爬了兩下,還是掉了下去,柔柔弱弱地要哭。
他趕到,不知是不是眼神嚇着了她,瀲灩一個沒抓穩,直接從樹幹上摔了下去。
當時他是沒有猶豫,先抱着明媚回房的。再回去看她的時候,休語就這樣吼了一聲。
她曾經那樣喜歡他,喜歡到他一個不經意的選擇,都能叫她傷心。
“子狐哥哥,你是該先救姐姐,因爲她比我重要。”摔斷了腿的小姑娘坐在牀上,笑得坦然:“只是分明知道,卻還是會傷心。”
有明媚在,她連喜歡也不會說出口了。
他們之間,小時候有明媚,長大之後有楚嘯天,後來更是多了司馬衷,多了江山,多了皇權。生生地將他們推到兩個極端去,叫他們再也無法平和地在一起。
韓朔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還有血跡,也許是普通士兵的,也許是楚嘯天的。
他以爲,拿下這江山,他們之間的阻隔便不會再存在了。她守護的東西沒有了,又何必非要與他作對呢?
可是,如今他做到了,她也就在他面前,卻怎麼像隔了千山萬水,無論如何也走不過去了。
瀲灩是笨的,她只會聽從楚家的家訓,效忠於皇室。張術尚且知道天下該歸往何處,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到他身邊來幫他。
他有時候是會惱她的,惱她的不開竅,惱她無視他捧出來的心。她曾經那麼那麼想要的真心,他現在捧出來給她了!但是爲什麼,她卻不肯回頭看看了呢?
天下本來就是能者居之,他沒有做錯過什麼,卻怎麼沒有勇氣走到她面前去,將人給強搶回去了?
原來有些東西錯過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他曾有信心,等他將該做的事情都做完,哪怕彼此之間已經傷害得很深,只要他真心去求她,告訴她這麼多年他一直是愛着她的。那麼,深愛他的這個人,一定會願意回頭。
可是千算萬算,卻不知道,心是不能算的。他贏了這一仗,卻沒把握能贏回她。
“子狐哥哥,我代替姐姐給你做新娘好不好?”
“韓子狐,我只問你這最後一句,你到底,有沒有真心愛過楚瀲灩?”
“以前稀罕的東西,現在終於是看淡了。太傅慢走,小心腳下。”
“散場吧……”
拳頭微微捏緊,韓朔皺眉看着前面的瀲灩。她像是吐夠了,又搖搖晃晃要繼續往前走。
寒風吹得鎧甲冰涼,他想走過去攔住她,腳卻動不了。城門口一片狼藉,屍體遍地,血流成河。
一將功成萬骨枯,戰爭從來是殺戮。那些東西,不是她該看的啊。
瀲灩呆呆地往外走,快走出城門的時候,卻突然有人攔住了她。
休語看着那人,微微一驚,下意識地皺起了眉。
“含笑。”
韓笑愧疚地看了休語一眼,而後定定地看着瀲灩:“娘娘,含笑有話要說。”
瀲灩擡眼看她,眼裡平靜無波:“我不想聽,讓開。”
韓笑一怔,眼睛紅了,倔強地不肯讓。雙手張開,咬脣道:“我一定要說完,不然你走出去,便再沒有機會聽了。娘娘,含笑不會害您。”
“你沒有害過麼?”休語擋在瀲灩身前,眼裡也是通紅:“你敢說你沒有將娘娘的事告訴你的好二哥?你敢說沒有幫着他算計娘娘?”
“我……”韓笑羞愧地低了頭,捏緊了手,乾脆跪了下去。
“以前的事,我的確是將娘娘的消息告訴過二哥。可是…可是我沒有幫着他算計娘娘。娘娘對含笑的好,含笑是記在心裡的。二哥他,二哥他很多時候只是想知道娘娘的事情罷了,即便多次知道娘娘設了陷阱,他還是會心甘情願地往下跳!”
休語一愣,伸着的雙手慢慢垂下。
“娘娘您惱二哥,其實很多時候惱的是他不愛您吧。”含笑擡頭看着後面的瀲灩,眼裡滿是淚水:“雖然您一向嘴上不承認,可是您還是愛着他的,對不對?”
瀲灩嘴角帶着些嘲諷,沒有回答。
“他不太會說話,也總是容易被您左右了情緒。”韓笑抹了淚,瞪向後面遠處的韓朔:“剛開始接觸,我也覺得他是個冷血的人。雖然我出身低賤,但是好歹有血緣相連,他也捨得利用我。”
“這些年除了彙報娘娘的消息,我沒有與他多說過一句話。直到後來他認了我,我跟在他身邊一段日子,才發現他是有多笨。”
韓朔站得遠,只能聽見隻言片語。不過看着突然衝出來的韓笑,他有些驚訝,卻不敢靠近。
“他從來不會溫柔地好好說話,認我的時候,也只是讓人把我孃親的靈位送進了祠堂。可是,我後來才知道,二哥孃親的死,我的孃親也是罪魁禍首之一。”
瀲灩微微一怔,皺了皺眉。
“他肯把我孃親的靈位移進祠堂,雖然什麼也不說,但是我總能感覺到,他是當真把我當妹妹的。韓子狐也沒有看起來那麼殘忍,相反的是,他內心一定很溫柔。”
瀲灩眼睛動了動,總算回了話:“你是來給韓朔當說客的?”
韓笑咧着嘴笑了笑,臉上還掛着淚:“不是。”
“我只是想讓您知道一些,那傻子絕對沒有告訴您的事情。您要出去,含笑是攔不住的。只是希望,您能明白真相,別再…別再那麼恨他。”
瀲灩抿脣,將休語拉到了一邊,俯視着含笑道:“這些真相,還重要麼?我恨不恨他,還重要麼?”
韓笑一愣。
“你們都覺得,江山事了,剩下的便是情事結局?”瀲灩笑了,很是嫵媚,眼神卻空洞無光:“我是晉惠帝的貴妃,雖然沒有一天盡過職責,但是至少這最後一天,我要做我該做的事情。”
手腕被人抓住,後面的韓朔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捏着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氣,卻沒捨得捏痛她。
“楚瀲灩,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倔?你分明還愛我,就算不愛了,我也有餘生的時間,能讓你再次愛上!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給我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