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朔沉了眼眸,食指在扶手上敲了幾敲,沉聲道:“娘娘若是想置身事外,今日也不必讓後宮嬪妃聚集這沉香宮了。明人何必說暗話?臣要是想再算計娘娘,也不怕娘娘此生都不再理會臣麼?”
含笑和休語擺了桌子,一碟一碟地端進膳食來。瀲灩起身,到飯桌邊坐下,漫不經心地道:“太傅話說得好聽,如今若不是擡頭不見低頭見,本宮也想此生都不再理會你。可是這重要麼?本宮如何對太傅,對太傅來說壓根不痛不癢,本宮又哪裡還敢下重注,去賭這一場?”
誘人的菜色擺了一桌子,在山谷裡吃多了臘肉青菜,這樣豐富的晚膳看起來格外好吃。瀲灩不等韓朔回答,提起筷子便夾菜吃。
先前她做菜,還巴巴地跑去其他婦人家裡,學着做肉丸子湯。每每嘴上說着不在意,她也都是用心在與他過日子的。只是韓朔他不稀罕,他更稀罕的是這無邊的錦繡江山。區區山谷,哪裡能留得住他?
韓朔起身,也到桌邊坐下,只是仍舊守了禮節,與瀲灩隔了一個座位。
“娘娘已經身在賭局裡,早晚也是要再次下注的。”他慢慢拿起筷子道:“就算娘娘不相信臣,也該爲這江山考慮。皇上不回洛陽,遲早有一天大晉會形成兩處政權。楚王挾天子以令諸侯,洛陽朝廷也不是一朝一夕可廢。到時候朝令夕改,百姓無所適從,受苦的依舊是黎民。”
瀲灩微微一笑,將嘴裡的東西慢慢嚼了嚥下:“江山與我何干?婦人所願,不過是夫君安好,能與之共白頭。太傅若是肯放行,本宮還想隨了皇上而去,無論他如何,我都要陪着他。”
大殿裡安靜了一會兒,韓朔嗤笑,側眼看着她道:“娘娘想同一個傻子共白頭?”
“傻子多好啊。”瀲灩笑得很是燦爛,眸子裡卻盛滿了悲傷:“起碼傻子不會騙我。”
手裡的筷子捏得死緊,這話像鐵拳頭似的砸在韓朔的心上,悶痛得難受。瀲灩會怨他恨他,這是早就有準備的事情。但是如今她真的這樣了,韓朔卻依舊覺得有些無法呼吸。
他做錯了麼?沒有,若是再讓他選一次,他依舊會選這條路。這是最快最方便的法子,就算傷了她的心,總有一天會哄好的不是麼?瀲灩對他,向來不會完全死心的。而這江山,皇帝離都,他大權獨攬,與楚王齊王趙王對峙,比之以前的受着各處牽制,如今他已經自由了許多。
“臣……”
“咦?都開始用膳了麼?怎麼也不等等我?”秦陽終於梳洗乾淨,換了一套瀲灩平時備着的男裝,雖然襯袍有些小,不過好在外頭的錦袍可以遮掩一二,也不會顯得太過怪異。他的頭髮擦了半乾,一甩還會有水珠兒。但這廝向來不會顧及當下是什麼氣氛,伸腿就在韓朔和瀲灩中間的位置坐下了。
“多謝娘娘肯借臣地方,不然那一身可是要難受死了。”秦太保大大咧咧地轉頭跟瀲灩道謝,髮尾的水便甩了韓朔一臉。
瀲灩忍不住悶笑,方纔陰鬱的氣氛被這人一掃而空,心下忍不住就對秦太保多了幾分好感。
以前他們不常有接觸,多半是韓朔偶爾提上兩句,跟瀲灩說秦陽如何如何,也同秦陽說貴妃如何如何。現在當真相見,兩人竟也就自來熟了。
韓朔接過玄奴遞來的帕子,抹了一把臉,指節捏得泛白:“衝軒。”
“啊?”秦陽一回頭,好在瀲灩早有準備,手帕一展,便擋住了飛濺而來的水。
“你頭髮都沒有乾透,還吃什麼飯?”韓朔扯着嘴角笑着道。
秦陽抖了抖,他分明看見韓太傅笑着的嘴裡牙齒都沒分開,咬得死死的。這說出來的話兒,殺氣十足咿!
“頭髮…總會幹的。”往瀲灩那邊靠了靠,秦陽端起碗來,往裡頭堆了些菜,很是可憐地朝瀲灩道:“娘娘,臣能吃口飯麼?從東海趕回來氣都沒喘上一口,便進宮來被當了盾牌使,瞧瞧臣這花容月貌,都憔悴了啊!”
瀲灩咯咯笑着,當真瞧了瞧秦陽這花容月貌,心想這人怎的給人感覺有些熟悉呢?她是不是認識另一個人,也是這樣大大咧咧的,讓人覺得有趣?
“太保請用飯吧,正好也可以說說東海的趣事。本宮深宮裡呆久了,去那麼遠的地方的機會,很少呢。”
韓朔又被晾在了一邊,秦陽就嘰嘰喳喳地開始邊吃飯邊和瀲灩聊天。他當然不會說什麼機密要事,只是撿着東海的風土人情說,逗得瀲灩直笑。
有他在,瀲灩就鬆了不少的氣。韓朔和玄奴都在主殿裡呆着,含笑便小心地避開了耳目,將今天各宮娘娘寫的家書裝在瓦罐裡,混着白菜一起送出了宮外。
“時候不早了,衝軒,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韓朔放下筷子,面無表情地問了一聲。
秦陽說得正起勁,哪裡有空理他,隨手揮了揮便道:“子狐你有事就先回去吧,我還要同娘娘多說會兒。”
一旁站着的玄奴忍不住搖了搖頭,太保大人也未免太不知死活了。瞧着公子這臉色,後頭定然有他的苦要受。
“臣子必須在宮門下鑰之前出去。”韓朔深吸一口氣,笑着站起來,順便扯了秦陽的後衣領,將他從瀲灩面前拉開:“現在,必須告辭了。”
瀲灩沒有擡頭看他,只是看着被韓朔拎在手裡的、可憐兮兮的秦陽,笑道:“太保有空,隨時可以進宮來找本宮。反正現在這後宮的門檻兒低了,大臣都是隨便進來的。”
刺兒不是朝他去的,秦陽哈哈一笑,應道:“好啊好啊,臣每日都有空,定當每日都來同娘娘暢談。”
上頭有人冷哼了一聲,秦陽擡頭望,卻看見韓朔很是平靜的一張臉。剛剛是他聽錯了?
“臣等告退。”韓朔朝瀲灩行了一禮,拉着秦陽就出去了。秦太保還想依依不捨地回頭看瀲灩一眼,結果剛剛回頭,就被前頭的韓太傅給他帶坑裡去了。
正在填坑的宮人們很是無辜地看着第二次掉進去的秦太保,紛紛善良地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等着太保哆哆嗦嗦地爬起來,才繼續填。
“韓朔,你心眼也太小了!”
“衝軒是第一天知道?”
“你!”
鎮定的人帶着一隻咋呼的猴子走出了沉香宮,瀲灩微笑目送,而後問含笑:“如何了?”
“已經讓人分送,今晚就可以讓各家收到。只是娘娘,這萬一有人不肯聽,反而將信交給了韓太傅,該如何?”含笑問。
“無妨。”她低低地道:“韓朔剛剛肯對我說那些話,自然是想着如何把皇帝迎回來,皇位他一時半會兒是上不去的。既然如此,那咱們做的不過是以防萬一,他也不會太介意。就算介意,難不成他還能囚禁這後宮妃嬪,抑或是廢了滿朝文武麼?”
含笑點頭:“奴婢明白了。那,門口的陷阱要再準備一些麼?”
“鬧着玩的東西,隨你們開心。本宮累了,要先睡了。”瀲灩站起來,打了個呵欠,望着外頭慢慢黑下去的天空,似笑非笑地道:“這洛陽,要有好長一段日子落在韓朔之手了。即便沒有龍袍加身,他也是掌權之人。你家娘娘我,得學會當忍則忍啊。”
韓朔根基太深,上頭沒有人壓着,他儼然就會成這洛陽的王。皇帝那邊不知道是怎麼個情況,楚王若是聰明,就該還有談判的餘地。
她還未來得及與張術和爹爹傳上話,明日得想個法子見他們一面。
躺上牀睡了一會兒,閉上眼腦海裡卻無可避免地浮現桃花源裡的情景。瀲灩惱怒地翻身坐起來,下牀將銅鏡拿了過來對着自己,指着裡頭的人惡狠狠地道:“不許再想了,聽見沒有?”
鏡子裡的人也是一臉兇惡,柳眉倒豎,齜牙咧嘴。瀲灩同它對視了一會兒,頹然地丟開鏡子,扯過被子將自己捂了個嚴實。
另一邊的韓府,裴叔夜坐在韓朔面前,臉上有着難得一見的凝重。
“你再說一遍。”韓朔的神色也好不到哪裡去。
“太嶽負了太傅重望,現在始真狀態很不好,在下想帶他出去求醫。”裴叔夜看着韓朔,認真地道。
自江隨流在楚地失聲,之後便一直不曾理會過他。以前是白首同所歸的摯友,如今卻成了恨不得啖他肉的仇人。裴叔夜覺得難受,他雖然一向是顧全大局的人,但是也實在無法天天面對那樣的江隨流。
“帶他出去?”韓朔皺眉:“你可知道一出洛陽,楚王極有可能殺了你們兩個叛徒?太嶽,你不是衝動的人,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庭院裡有風吹過,裴叔夜低頭,自嘲地笑了笑,道:“太傅,有些時候,心是比理智更佔上風的。就算我算得到很多事,能佈置很多局,然而現在,我也是不能再與始真回到以前了。不知道太傅有沒有後悔過,不過現在,在下後悔了。”
優雅的男子帶着痛意,一字一句地道:“萬里江山錦繡,終是抵不過那一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