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番外(三)

人們都說, 上有蘇杭,下有天堂,此話的確是不差的。

蘇州的桂花糕乃天下一絕, 真正的精品就藏在蘇州城那些曲折窄小的巷子裡, 皇宮的御廚手藝雖然高, 卻始終做不出那種味道。

德妃想, 大概, 是汴京城的水土,長不出故鄉蘇州的那種沁香的桂花吧。

她是一個性格活潑的女子,喜歡跑出家門到處遊逛, 吃遍了蘇州城的風味小吃。

父親是蘇州知府,論理該當對她嚴加管教以作全州百姓的表率, 可是卻每每耐不過她撒嬌耍賴, 也只好由着她整日調皮胡鬧。

接到皇宮選秀的聖旨, 父親原本是無意送她進宮的,可是, 前來傳旨的太監卻說,此次選秀,只選讀過詩書,通曉文理,膚色白, 身段纖細的女子, 其餘一概不要。

父親便在全城挑選, 選來選去只找到了十多個。

那太監便冷笑道:“江南乃是太后娘娘此次選秀的首選之地, 這幾個女子如何能夠向太后娘娘交差!”

父親哀求道:“公公, 下官實在是沒有法子,總不能到哪裡去變出人來吧”

那日, 她巧好在外面遊湖回家,路過花廳,竟然被那太監一眼相中。

那太監仔細盯着她,越看越是歡喜,笑容滿面地對父親說:“你方纔還說沒有人,這不就是現成的人麼!”

父親臉色大變,顫聲道:“回公公話,小女年幼無知,生性頑劣,實在不配進宮伺候皇上,求公公成全,莫要拆散我骨肉。

“張大人此言差矣!你身爲地方父母官,自當爲百姓做出表率!何況令愛千金如此品貌,想必也是識得字的,到了宮中,得了皇寵,你張家光宗耀祖風光無限,這是何等美事!”

“公公!小女只粗通文墨,實在是不配——”

“大膽!”那太監厲聲道:“以令愛的相貌,就算一字不識,我也可做主選她入宮,莫非你想抗旨不遵嗎?”

就這樣,她進了皇宮。

進宮之後,她才知道,那個執意要她進宮的太監姓吳,歷屆秀女都是由他挑選的。

吳公公對她顯然與衆人不同,不但路上畢恭畢敬,照顧有加,進宮後還專門給她撥了寬敞明亮的房子居住。

她很奇怪,父親只是一個小小知府,在皇宮中人眼中,又算得什麼,吳公公爲何這般待她好呢!

有一次,她忍不住將這個問了出來,吳公公笑呵呵地答:“張小姐,你呀!就是天生的命好,你該謝謝老天爺給了你這一副好皮囊,將來金尊玉貴,只別忘了照看老奴一二,老奴就感激不盡了!”

“好皮囊?金尊玉貴?她相貌雖然美麗,可是,這宮中有的是絕色美女,吳公公爲何這般肯定自己會受寵?”

然而,吳公公的預言到底是應驗了。

那日,太后娘娘突然派人來,叫吳公公帶着她去上陽宮覲見,吳公公興奮異常,對她說:“小姐,還不快快梳洗打扮了前去。”

她心裡緊張,手心裡都是汗,吳公公看出了她的心事,只笑道:“小姐儘管放一百個心,咱們太后娘娘性子極溫雅,極和氣的,她要見了你,保準喜歡死你了!”

可她還是控制不住地緊張。

進了上陽宮,她連頭也不敢擡,緊隨吳公公身後進了正殿,然後低頭跪下。

只聽太后輕聲問:“吳貴!這便是你在蘇州找來的人兒?”

“回太后話,正是!她父親乃是蘇州知府!”吳公公說完,有抵了抵她的肩頭,輕聲道:“小姐,擡起頭來,讓太后娘娘和太妃們瞧瞧你!”

她鼓起勇氣,擡起頭來,只見正中坐着一位雍容華貴頭戴鳳冠的中年美婦,兩邊還陪同坐着兩位衣飾同樣華麗的中年美婦,一定就是兩位太妃了。

在她擡頭的剎那,清楚地感覺到,坐在上頭的三個婦人都是眼前一亮,太后的表情更是欣喜,像是得到了什麼珍珠寶貝。

然後就是見駕了。

德妃永遠也忘不了,初見皇帝的情形。

那一日,她剛起牀,正對着鏡子畫眉毛,太后身邊的宮女就來宣旨,讓她去御書房覲見皇帝。

她心中慌亂,忙去衣箱中撿了一件顏色鮮豔的衣衫換上,誰知那宮女卻道:“姑娘難道沒有青色的衣裙嗎?太后娘娘可吩咐了,叫您穿青色衣裙,戴銀簪子見駕。”

“青色衣裙?銀簪子?十六七歲的少女,誰願意穿戴得那般素淡?太后娘娘的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呢?”

好在吳公公細心周到,此刻正好將一身青色衣裙和銀簪子送了過來。

她百思不得其解,卻只能乖乖穿戴上了,那宮女又道:“萬歲爺不愛塗脂抹粉的女子,張小姐須得將臉上妝容盡數洗去!”

她一一照辦,隨着吳公公去了御書房。

到了書房門口,恰好遇見了大內總管陳琳,那陳琳一眼看見她,也是眼前一亮,那神情,與太后太妃們初見她的表情像極了。

她想,這幫人到底是中了什麼邪魔,自己也不算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呀!

御書房裡,她生平頭一回見到了皇帝,她在蘇州老家時,就總聽人們說起,咱們大宋朝的仁宗皇帝,是個風流英俊的少年。

她跨進書房門口時,飛快地掠了一眼寶座上的男子,果然是個年輕挺拔的身影,不由得芳心有些暗喜。

跪在地下,被命擡起頭來以後,她大着膽子直視着皇帝,只見他的目光一觸及到自己的臉龐,就兩道劍眉突然挑起,那雙深邃的眼睛就那樣直愣愣地盯着她,手中的毛筆也跌落在地。

她有些驚慌,卻也知道皇帝絕不是討厭自己。

重新低下頭去,只聽皇帝說:“這是——在哪裡找來的人?”皇帝說話的聲音,一直在顫抖,彷彿是遇見了重大之極又是歡喜之極的事情。

吳公公喜滋滋地將自己家鄉父母及自己進宮的過程一一詳細稟報。

接着,就是聖旨下來,自己被封爲德嬪,賜住翠微宮。

從那以後,皇帝就日日夜夜留連在她的翠微宮,連用膳都和她在一起。

皇帝極愛畫畫兒,翠微宮裡有一間專門的畫室,據說是金太妃作畫的地方,翠微宮本是金太妃的居所,只因爲她進了宮,皇帝就請求金太妃移居重華宮,把翠微宮讓給她居住。

她聽說了以後,有些許的不安,便對皇帝說:“金太妃乃是長輩,臣妾這般奪了她的居所,心中總是不安的很!”

皇帝掩住了她的口:“金太妃是自願將這宮殿讓給你居住的,像你這般清幽溫柔的可人兒,也只有住這樣的宮殿纔不辱沒了你!”

“清幽溫柔?這是她的本性嗎?”她笑道:“臣妾伺候陛下時日不長,陛下還沒有熟知臣妾的性子,在臣妾父母家人眼中,臣妾可是出了名的頑皮刁鑽!”

聽了這話,皇帝眼中掠過一絲陰雲,臉色也漸漸黯淡了下來,她有些不知所措了,不知道那句話惹惱了皇帝。

沉默半響,皇帝才嘆了口氣:“朕說你是清幽溫柔,你便是清幽溫柔,便不是,也要做出清幽溫柔的樣子來,懂嗎?”

她不敢再說什麼,只默默地熄了燈,睡下了。

每到天氣晴朗的日子,皇帝就會帶着她,去御花園畫畫兒。

她不會畫,皇帝便手把手地教她,用青綠色的顏料,畫人工湖畔的柳絲,然後再用淡淡的綠,將柳樹下的石階染了。

低頭作畫之際,每當她偶然擡頭,總是會發現皇帝在注視着她,那眼神,癡癡的,怔怔的,還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淒涼和古怪。

每到那個時刻,她總是問:“陛下!您爲什麼要這般看着臣妾?”

皇帝總會發一會呆,然後答不對問地道:“喜歡吃嘉興的烏米飯嗎?朕叫御廚房給你去蒸好不好?”

她有些不高興了,嘉興那個地方她從未去過,所謂的烏米飯,據說是平民人家才吃的,她一個蘇州知府家的小姐,豈會愛那般低賤的食物,皇帝怎麼老是愛犯糊塗呢!

“臣妾從未吃過烏米飯,也從未去過嘉興,臣妾只愛吃蘇州老家的桂花糕!”她撇了撇小嘴,有些委屈地道。

於是他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自去湖畔踱步,再也不理她了。

於是她也悶悶不樂地回到宮中,貓不是狗不是地朝宮女太監發無名火,到了晚上,皇帝卻又微笑道:“德嬪,你喜歡吃桂花糕,朕已經囑咐御廚給你做了!以後,御廚將專門撥出一個人來專爲你做蘇州小吃,好不好?”

她這才轉嗔爲喜,心裡是滿滿的甜蜜與得意。

後宮之地,總是多有是非,皇帝日日專寵她一人,日子久了,難免招人嫉恨。

苗貴妃的父親是朝中權貴,又是李太后的表侄女,皇上始終沒有立皇后,李太后信任苗貴妃,便讓她協助處理後宮事宜,所以,苗貴妃的身份,也差不多等同與皇后。

可是,皇帝卻始終不待見她,德嬪進宮快一年了,從來每見皇帝去過苗貴妃的寢宮。

這日,她翠微宮的茶葉沒有了,就打發了小宮女去苗貴妃處的管事討要,巧好被苗貴妃撞見,便對她的小宮女說了許多指桑罵槐的話。

小宮女氣狠狠地回宮,將那些話學給她聽:“娘娘,陛下那麼寵愛您,苗貴妃分明嫉恨,您該給她點顏色看纔好!”

她搖了搖頭,小宮女懂得什麼,皇帝的寵愛能指望多久?自己家的家世跟苗貴妃家差了一大截,還是不要招惹她爲妙。

然而,是非不是她想躲,就能躲得開的,該來的,還是來了。

那日,御花園裡春風和煦,牡丹迎風怒放,她生平最愛的便是牡丹,吃了早飯,筷子一摞,便帶了宮女去御花園賞花。

開開心心地遊逛了一上午,回到翠微宮,便聽見苗貴妃尖利的嗓音:“陛下,那德嬪依仗着您的寵愛,素來不把臣妾放在眼裡,平日裡言語頂撞,倒也罷了,可是,今日她居然暗中使壞,將臣妾親手種植的那兩株海外牡丹給拔了,陛下,那可是去年太后生辰,臣妾爲太后祈福所種,德嬪這般行爲,就是在詛咒太后呀!”

聽到這裡,她急忙加快腳步,進殿到皇帝面前跪下:“臣妾冤枉,臣妾並沒有見到苗貴妃的牡丹花,又何談拔掉!”

“德嬪!你言下之意,是本宮在刻意誣陷你嘍?”

“貴妃娘娘,德嬪不敢這般想,只是這其中,必有誤會!”

“好了!不要再爭了!不就是兩棵牡丹花麼!”皇帝皺了皺眉頭,對陳琳道:“貴妃的牡丹花,你查一查是什麼品種,再給她弄四棵!”

有轉臉對苗貴妃道:“這下總該成了吧!”

苗貴妃頓了頓腳,回宮去了。

她心裡清楚,事情既然已經開了頭,那後來就會有源源不斷的事情發生了。

果然,那日,太后突然命人到她的翠微宮抄查,說她宮裡的小太監密報太后,她德嬪對苗貴妃施了巫蠱之術!

聽了此話,她暗暗冷笑,這個法子,一點也不新鮮,但是,卻極有效果,這裡面,拼的就是誰更受寵愛,以及誰的家世更加顯赫。誰更受寵愛,皇帝就會信誰的話,誰的家世更顯赫,皇帝也就不得不信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