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忘憂源村口。
幾乎所有的村民都聚集到了此處爲蕭晸與郎瓔珞送行。蕭晸正與顏詢、蘇村長和姚大夫說着話,郎瓔珞站在一旁,目光在村民之間轉了一圈,只見到姚青遠遠地躲在人羣之中,偷偷地看了看蕭晸,又看了看郎瓔珞,神色頗有幾分憔悴黯然。
一瞬,郎瓔珞的目光便與她的撞在了一起,姚青微微一震,再不敢向她和蕭晸望上一眼,飛快地垂下頭,躲到了村民的背後。郎瓔珞對這小姑娘倒是沒有敵意,只覺惋惜,心中暗暗微嘆,移開了視線,她想找尋那安靜而單薄身影,只是,人影重重,卻始終沒有見到她。
昨夜瀑布邊的情景宛然歷歷在目,郎瓔珞不勝唏噓。
彼時,郎瓔珞哪裡知道蘇月娘與顏詢二人那些沉痛不堪的前事糾葛,只見蘇月娘在顏詢下水撿拾香囊後,忽然不聲不響地轉身跑開,正自疑惑,後來,她卻又在頃刻間被顏詢追上,一把攬進懷裡,套上一隻翠綠瑩潤的碧玉鐲子。
顏詢道,他此生非月娘不娶。話音一落,原是奮力掙扎的蘇月娘竟靜了下來,只凝着那隻鐲子怔然而立。顏詢緊緊地擁着她不放,那樣小心翼翼又視若珍寶的神色,分明是早已愛慘了蘇月娘……雖然,他的眼底似乎還夾雜着郎瓔珞看不透的,極深的悔痛,但是,無論如何,這回該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吧?郎瓔珞不禁憶起那日,她也是這般狼狽奔逃,但蕭晸終究還是將她擒住了,扛了回來,兩人才因此言歸於好,雨過天晴。她一時只覺慶幸,慶幸她終究還是沒有拋下他遠走高飛,也慶幸蕭晸拖着傷重未愈的身子仍是不顧一切地追了上來,更慶幸他們此時能夠滿心快活地相偎相依。
蕭晸的氣息縈繞在旁,她輕輕側着頭,偎在他的頸窩,只覺得無限依戀。蕭晸似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伸手扳過她的臉蛋,故作兇狠地在她耳邊低聲道:“看你以後還敢跑!不管你跑到哪裡,我都會將你給逮回來!”
他的脣有意無意輕觸着她的耳垂,原本扶在她腰間的手漸漸滑開了去,隔着衣衫在她的背脊輕輕遊移,毫不避忌地上下其手。她臉紅得幾乎要燒起來,羞赧地推了推他,正要開口讓他別鬧,卻不料,顏詢與蘇月娘竟又生了變故。
氤氳的月光映得皓腕如雪,碧玉如翠。蘇月娘佩着那隻鐲子,極爲合襯,甚是好看。她低低垂下頭,怔怔凝着那隻鐲子,另一隻手微微顫抖,輕輕地撫摸了它好半晌。可是,便是連她身旁的顏詢也沒有料到,前一刻還對着鐲子戀戀難捨的蘇月娘,下一刻居然會將鐲子褪了下來,手一揚,毫不猶豫地將鐲子和香囊狠狠地擲向了水潭中央!
“撲通”一聲,水面泛起陣陣漣漪。蘇月娘神色平靜得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顏詢清俊的臉龐卻一瞬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郎瓔珞頓時驚住。若不是緊緊地捂着嘴,她只怕早已驚呼出聲。
一片死寂中,蘇月娘忽然對着顏詢淡淡一笑。那是郎瓔珞第一次看見她笑。如果沒有右頰那道猙獰可怖的疤痕,蘇月娘絕對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傾城佳人,一笑足以傾城。可是,她此刻的笑容只叫人無端心寒,她眼底深深的淒涼絕望,便是望上一眼,都會心碎。
她從顏詢的懷抱中掙了出來,決絕轉身,一步一步緩緩地離去,沒有回頭。
這一回,顏詢呆立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水潭,沒有追上去。
當時,蕭晸輕輕一嘆,說了一句我們走吧,便攬着她下了大樹,悄悄地從另一個方向離開了瀑布。她還記得他們臨走前顏詢獨自站在水潭邊那失魂落魄的模樣。那是一個和此刻這侃侃而談,一身芝蘭玉樹的白衣青年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此刻的顏詢,眸光便似往常一般乾淨清亮,彷彿不曾有過昨夜的絕望悔痛。他甚至沒有向人羣望上一眼,哪怕蘇月娘並不在這裡,對那樣深愛着的人,他卻不曾流露出半點探尋的眼神。
他難道不想她麼?郎瓔珞不懂,顏詢究竟是知道蘇月娘不會出現,所以纔沒有像她一般在人羣中找尋蘇月娘的身影,還是,經過了昨夜之事,他也……死心了?
他就要走了。他自己也說的,他也許再也不會回忘憂源了,今日一別,當是永別。村民們只道顏詢送了他們夫婦出谷便會回來,蘇月娘卻是知曉實情的,昨日的種種,郎瓔珞也不信她不愛顏詢,然而,興許是此生最後一次的相見,蘇月娘卻始終沒有來見上一眼……
他們怎麼會愛得如此糾結?
“想什麼呢?”
蕭晸低沉好聽的嗓音在耳邊響起,郎瓔珞莫名的鼻間一酸,搖了搖頭,卻主動拉住了他的手。
蕭晸一怔,旋即淡淡笑開,反手緊握住她,寵溺道:“傻丫頭,捨不得忘憂源是麼?別難過,我以後再陪你回來看看就是了。”
蘇村長亦點頭道:“是呀,蕭夫人,您要喜歡這裡,歡迎您隨時回來!”
“多謝村長。”郎瓔珞微微一笑,忽問道:“村長,怎麼沒見到蘇姑娘?”
說完,她偷偷瞥了一眼顏詢,豈知,顏詢竟沒有半點異樣,彷彿沒聽見似的,臉上仍掛着一貫的淡然笑容,靜靜立在一旁。
蕭晸自然知道郎瓔珞小心思,甚是無奈地瞪了她一眼。蘇村長道:“月娘這孩子,我一早就沒瞧見她,也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明知道蕭公子和蕭夫人今日要走了……唉,月娘的性子……有些古怪,不周之處,還望蕭夫人見諒。”
郎瓔珞道:“村長言重了,這幾日多虧蘇姑娘爲我們夫婦倆打點一切,我們還未曾向她道謝。既然蘇姑娘不在,只好請村長代爲轉達了。”蕭晸亦是微微一揖,道:“這些日子,有勞村長和姚大夫照拂了,蕭某感激不盡。”
他轉頭望向顏詢,“顏公子,勞煩你帶路了。”
顏詢點了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郎瓔珞一眼,才領着兩人走出村子。
郎瓔珞有幾分心虛,只縮在蕭晸身後慢慢地走,蕭晸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滿臉無奈。走了幾步,她終覺不捨,又回頭望了望忘憂源。卻在這時,遠遠聽見村子有人喊道:“姚大夫,你快來替月娘看看!她不知怎地昏倒在了瀑布的水潭邊,渾身都溼透了,凍得直髮抖!”
郎瓔珞終於如願看見顏詢渾身一震。她看了蕭晸一眼,見蕭晸點了點頭,她便開口道:“顏公子……要不要回去看看?”
顏詢沒有回頭,只輕輕地搖了搖頭,聲音平靜,若無其事地道:“不必了,在下並非大夫,不會看病。況且,皇上和娘娘還有要事在身,眼下已在忘憂源耽誤多時,還是儘早出谷的好。”
郎瓔珞不料他竟如此說,微微一怔,蕭晸已然接口道:“顏公子說得是,出谷之事,不宜再耽誤了。”
顏詢默默領着二人轉過一處山坳,崇山密林將三人身後的村子的方向層層擋住,漸行漸遠,再也聽不見村中的一絲半點聲音了。耳邊唯有忘憂川流水潺潺,在鬱鬱蔥蔥的山谷間靜靜流淌,卻猶如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終究將顏詢與蘇月娘兩人遠遠隔開,就像隔着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