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廬舍。
屋內屋外一片靜穆。屋前的空地上,一頭吊睛白額虎伏臥在地,早已死去多時。虎額的眉心之間插着一把匕首,肚腹破開了數個窟窿,鮮血橫流。村民們圍着剛從林子裡回來的人,相顧默然,心中卻無不震動。所有人的心中都在想,蕭公子待夫人竟深情至斯,蕭夫人卻是如此狠心絕情。
任是誰,都無法忘記適才那揪心的一幕。
猛虎的屍身被擡回來的同時,蕭晸亦是被人揹着回來的。彼時,他已奄奄一息,舊患未愈,又添新傷,尤其是心口那一道爪痕,衣衫盡碎,血肉模糊,觸目驚心。隨行的那幾個年輕漢子皆道,蕭公子是真英雄,若不是他掩護衆人,挨着猛虎那一抓,搶先將匕首捅進猛虎的眉心,他們所有人只怕都要被猛虎所傷。
然而,他們沒想到的是,蕭晸的胸口原來便已受了重創,剎那,他舊傷迸裂,血如泉涌,卻仍撐着一口氣,指揮衆人羣起而攻,直至猛虎被殺得死透,他纔不支倒地。
餘人不敢怠慢,當即背了蕭晸趕回村子。當村民們紛紛圍上前之時,本已昏死過去的蕭晸竟忽然睜開了雙眼,逐一朝村民的臉上望去,似是在尋着什麼。半晌,那雙清亮的眸光漸漸沉黯,蒼白的口脣動了動,低沉的嗓音似乎有絲艱難地傳出,“請問,蕭某的妻子呢?”
村民皆是一怔,左顧右盼,卻哪裡還有那單薄嬌弱的身影?
姚青想了想,轉頭望着蘇月娘,問道:“月娘姐姐,蕭夫人姐姐不是去找你了麼?她怎地沒同你一起?”
蘇月娘低垂螓首,搖了搖頭。姚青奇道:“咦?她沒去找你麼?奇怪了,姐姐跑去哪裡了?”
蕭晸卻忽然一聲冷笑,“蘇姑娘,她走了,是不是?”
蘇月娘似乎微微一顫,只是連連搖頭。忽然,姚青失聲叫道:“蕭公子,你要去哪裡?”
卻是蕭晸掙扎着下地,一瘸一拐地往村口走去。村民們上前去攔,卻被他寒峭凌厲的目光嚇阻,姚大夫急道:“蕭公子,先讓老夫替你治傷吧!你的身子不能逞強啊!”
“別攔我,我要去將她找回來。”
“她既有離意,即便此次被你尋回,她遲早還是會走的,公子又何必強留?”
蕭晸渾身一震,雙目血紅,狠狠地盯住眼前之人,一字一頓道:“是你放她走的?”
“夫人苦苦哀求,在下於心不忍。” 顏詢橫身擋在他的面前,毫不畏懼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一瞬,所有人都摒住了聲息,他們從來沒有看過一個人竟能如此絕望,彷彿被人奪去了全部的生息,猶如一個沒有魂魄的人偶,他的嘴邊卻揚起了一抹笑,淒寒的笑意漸漸擴大,猝然,高大的身子便在衆人眼前,狠狠地摔下。
看到蕭晸那個模樣,村民們沒有不揪心憤怒的,是以,當衆人看見那嬌小的身影飛奔而至之時,除了驚訝,還有一絲絲的鄙夷。
郎瓔珞見衆人這般目光,也隱隱猜到了對方心中所想。是啊,在他們眼中,她就是個忘恩負義、薄情寡義的女人罷!即便他們沒有說出口,她也知道,她……確實是的。所以,他們沒趕她走便已經很好了,她就看他一眼,只要確定他沒事就好……她咬了咬脣,仍是硬着頭皮走向屋子。
姚青恰好從屋裡出來,見着她先是微微一驚,爾後斜睨着她,冷冷道:“蕭夫人,你不是已經走了麼?”
“阿青姑娘,他……怎麼樣了?”
姚青忽然紅了眼,泫然欲泣,又怒而咬牙道:“哦?你也會關心蕭公子的麼?那他找你的時候你在哪裡?他生死煎熬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知不知道,他已經快死了!”
郎瓔珞大震,顫聲道:“你說……什麼?他……快死了?”
“阿青!不得無禮!”姚大夫輕斥了姚青一聲,望向郎瓔珞,目光滿是惋惜哀慼,微嘆道:“蕭夫人,你進去看一看蕭公子吧,他傷勢極重,老夫雖已竭盡所能施救,但熬不熬的過去,全看蕭公子的意志了。”
她在衆人複雜至極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走進屋裡。
蕭晸安安靜靜地躺在牀榻上,雙目緊閉,面無血色,呼吸微弱 ,胸前纏着厚厚的白紗,卻仍有血水不住地往外滲,一點一點地漾開了一抹淡淡的紅。郎瓔珞緩緩走到牀邊坐下,顫抖着伸手撫上他的眉眼,怔怔地想,今天早上躺在那裡的人分明是她,爲什麼不過半天,卻發生了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
“蕭晸,我瞞着你偷偷走了,你是不是很生氣,所以像夢境裡一樣,用死來嚇我?”
“好吧,我答應你,我不走了,不四處亂跑,我留下來好不好?就算你攆我,我也不走了好不好?喂,蕭晸,你是皇帝,怎能那般小氣,我已經答應你了,你怎麼還不醒來?”
郎瓔珞輕輕一笑,側頭想了想,又道:“還是說,我仍是在做噩夢?”
“嗯,你不回答我,我就當是了。既然是夢,那我就不陪你胡鬧了。我也不能老是睡着,我得醒了,我要去村口看看你回來了沒有,受沒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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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瓔珞,不要走!”
蕭晸猛然睜開雙眼,緊緊地握住了牀邊之人纖瘦的手腕。
對方微微一顫,嬌柔而欣喜的嗓音傳至耳中,“蕭公子,你終於醒了!”
蕭晸目光尚有一絲迷茫,呆呆地盯着對方半晌,才陡然回過神來,鬆開了手,訕訕道:“姚姑娘。”
姚青雙頰暈紅,低低垂了眼簾,柔聲道:“公子覺得怎麼樣了?”
蕭晸捂着胸前的白紗,仍有隱隱的痛楚傳來,卻不知是傷口的疼痛,還是心中的抑慟。他暗暗自嘲一笑,道:“好多了,多謝姑娘。請問姑娘,蕭某……睡了多久?”
“你已經睡了整整三天了。”
三天!這麼說來,她一定已經逃到了很遠的地方了吧?蕭晸的心漸漸沉了下去,“這三天有勞姚姑娘費心照拂了,蕭某感激不盡。”
“蕭公子客氣了。你不僅是村子的客人,還是咱們的恩人,阿青照顧你是應該的,公子不必言謝。”姚青的嗓音越發嬌柔,小心翼翼地端過一碗藥湯,道:“公子,這是阿青的爺爺替你開的藥,你先趁熱喝了吧!阿青這便去把飯菜熱了拿過來,你三天未曾進食,一定餓了。”
“多謝姑娘。”蕭晸感激地看了姚青一眼,從她手中接過那碗藥,當即仰頭喝了下去。
姚青見他神色溫柔,不由得臉上大熱,心怦怦地直跳,低聲道:“阿青馬上去把飯菜端過來,公子稍候。”
說完,姚青也不敢看他,便面紅耳赤地奔了出去。
自打數天前的那個夜裡,顏詢將蕭晸帶進村子,她隨爺爺一同爲蕭晸夫婦看診之後,她有意無意便會想起這位容貌英俊、氣度不凡的公子。只是那時,知道他已有妻室,便不敢多想什麼,但是後來,她見他殺了猛虎,更是仰慕他的英勇,那是村子裡任何一個男子也比不上的。可是,這樣好的男子,那個無情無義地女子居然棄他而去,當時她見他傷心至斯,心中更是震動,一方面,她既怒那女子,另一方面,她一顆芳心亦皆盡傾注在他的身上……她甚至想,那女子走了也好,那麼,她便有機會了,不是麼?
只是,姚青萬萬沒有想到那個女子居然還是回來了。適才,蕭晸分明以爲這三天照顧他的人是她,而她一時鬼使神差,亦……沒有否認。可是,其實,這三天裡,不眠不休照顧蕭晸的人,是他的妻子,郎瓔珞。
卻是那麼巧,便在蕭晸醒來之時,郎瓔珞熱飯菜去了,倒令得她有了可趁之機……姚青咬了咬牙——姐姐,天意如此,是你先對不住蕭公子的,那就莫要怪阿青對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