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宮主殿含德殿,正殿樑上一塊匾額,克勤克儉,體勢勁媚、骨力道健的柳體,相傳爲柳公權親筆,價值非凡,裝飾精緻大氣,兩側有偏殿,稱東西偏殿,唯東偏殿住人,含德殿爲清容華居住宮室,但因其服侍太后勤謹,太后便下旨允其入錦瑟宮含德殿,代掌一宮主位事宜作爲嘉獎,乃清容華最爲高興之事,不過宜欣公主並未隨母居住,仍居於壽康宮偏殿。
一架八扇雲母鑲碧玉曲屏分隔東偏殿,精美細緻又極盡奢華,東偏殿前擺着一張羊脂白玉圓桌,桌上放着一套骨瓷茶具,桌腳嵌着無數顆合浦珍珠,既光澤滋潤又溫婉典雅,又配着四個玉墩,玉墩上套着藍底繡花紋棉墊。另一側擺着一張黃花梨木雕龍紋貴妃榻,雍容華貴盡顯皇家氣派。
趙箐箐穿着一件月白蘇錦大氅,瀑布般的青絲鬆鬆綰成墜馬髻,斜插一隻銀質長簪,躺在貴妃榻上閉着雙眼小憩,好一副金針倒拈,繡屏斜倚的美人圖!
皇上一身青底龍紋裝,開殿門踱步而入,見此,只輕笑道:“哎呦,你倒是悠閒吶!”聲音渾厚,驚破了趙箐箐好夢,差點便要將‘放肆’二字說出來,卻微微擡眼,見來人,生生嚥下去,趕忙起身,理了理裝束,行蹲禮道萬福,又被皇上攙扶起身,道:“皇上怎的來了?”
最近仍是鳳朝宮、永福宮、舒蘭宮最得帝心,其餘宮室還是如往日一般寂靜無聲,落魄如斯。皇上自新晉宮妃入宮便未曾踏足旁的宮室半步,今日可是破了例,竟踏足清冷異常的錦瑟宮。故而趙箐箐心中很是不解,不過她也沒有失了禮數,依着禮數服侍皇上,心思百轉千回,在意節的耳邊囑咐了幾句,意節便下去了,上來時端了兩盞茶來,放在羊脂玉圓桌上,後帶着宮人們退下,殿內只剩皇上和趙箐箐兩人獨處。
皇上抿了一口潙山毛尖,濃眉微蹙,他一向喜愛喝濃茶,此茶看似濃烈實則清香,略感有些不適,細品之下深感醇甜爽口,湯色橙黃中透着一抹亮,讓人賞心悅目,舒展濃眉,爽朗一笑,連連叫好,又問趙箐箐,“趙卿,這茶與旁的茶可有不同?”
趙箐箐宛然一笑,姣如秋月,溫聲細語中透着濃情蜜意,絲絲沁入心底,“皇上說笑了,這潙山毛尖哪有什麼特別之處,不過是沖泡的水不同罷了,是今早收集的露珠水。”
以往皇上與趙箐箐獨處時,趙箐箐很少笑,自然少了一點子韻味,今日皇上恍然見此,不免心中一番悵然與欣喜,目中隱隱含着讚歎之色,“趙卿,還有這樣的雅興,露珠水倒是妙心思呢。”
趙箐箐有一瞬的喜色,又恢復瞭如往日一般如平靜的湖水,不再起一絲一毫的波瀾,不出所料的搖了搖頭,噙着一抹和煦的笑,緩緩道:“皇上,這並非嬪妾的妙心思,前兒早起出殿賞花,見李妹妹在繁花園中收集花瓣上的露珠,言語之間才知道用露珠泡茶的法子,故而今兒讓素畫她們也去收集些露珠,方纔從壽康宮回來飲了一杯,嬪妾亦覺得不錯呢,打算着明兒再去李妹妹那兒問些她的稀奇法子。”頓一頓,又道:“皇上可能不知道,李妹妹很擅長泡茶呢,也頗通膳食,昨兒送來她做的翡翠燈盞糕很是美味,宜欣用了不少,還嚷着說要再吃,嬪妾便遣人去,想來今兒應當做好了。”
皇上已經不記得趙箐箐口中的‘李妹妹’,不過猜也知道是後宮妃嬪了,淡淡一句,有些尷尬,“李氏?”
李氏?這樣的話竟從一國之君口中問出來,真是天大笑話。他果然忘記了,忘記了後宮中還有一個李蘭兒。後宮中人還未到三千,不過十幾位妃嬪,可他已經不記得李氏是誰了,那往後真到了三千人李氏又該處於何地位?與皇后鬧彆扭,爲了氣皇后,而看中花房宮女李氏,難道他全忘了麼?這樣一個可憐人,這樣一個花樣的女子本可以平平安安到二十五歲出宮與家人團聚,本可以嫁得如意郎君,就算不是如意郎君,但好歹是正妻啊,如今爲了他一己之私斷送了她安穩人生,在這美女如雲、波譎雲詭的後宮之中艱難存活,連做一件衣裳都要看司衣司人的面子,他竟然忘了她……
他的妾侍只會越來越多,兒女也會越來越多,他今兒能忘了李氏、能不爲宜靜辦週歲宴,那明兒又要忘了誰,是我和婷玉麼?不,不能,爲了宜欣的前程也不能讓他忘了我,我這個婷玉的母妃……這個世上,只有我爲她設想了,而她的父皇不是她一個人的,只有她的母妃是。人活在世上,本就不能只爲自己想、只爲自己活,更要爲了很多很多的東西,家族、子女、姐妹……那些東西牽連着自己,自己也再不會是一個人。脣畔的笑意摻了幾絲愁苦,低着頭道:“回皇上話,是婉嘉宮沐暖堂的李淑女。”
皇上腦海中沒有一點印象了,又極其尷尬,話鋒一轉問:“方纔從壽康宮回來,朕沒看見宜欣在壽康宮,母后說隨你來含德殿了,是不是還睡着?從前朕來,可是立馬就出來見朕了的,她出去了?”
趙箐箐美目華轉,說起宜欣,她總很笑的甜蜜,道:“皇上確實來的不巧,婷玉和宜珍公主、文茵公主一起去瞧宜安公主和宜靜公主了。”
皇上聽着幾個孩子很友好,心中滿滿的欣慰,滿意的點頭,“聽母后和皇后說起她們姐妹幾個很友好,尤其是宜欣像個大姐姐啊,你教導有方,”忽然哀嘆一聲,“可憐了飄瓊和之昱,這樣早就離開人世了,好歹之昱是呼吸衰竭而死,飄瓊便……唉,罷了罷了,不說了。”
趙箐箐不禁冷笑,她倒不覺得尤之昱可憐,被自己的親母妃活活掐死,這樣的孩子只能怪他投胎投的不好,偏偏投身到杜旭薇腹中,若是投身到沈姐姐腹中,沈姐姐必然會保他一生,哪像杜旭薇,明知自己沒本事,還不如別生下來呢。尤飄瓊雖可憐,說到底還不是慶朝帝王無能而做下的孽,竟然約定與霸國和親,若不和親柳氏又怎會逼迫自己的女兒,以致於氣極被活活打死,其中望女成鳳、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更多,柳氏打死女兒會不難過嗎?這樣的話自然不會也不敢從她嘴裡說出來,只好爛在肚子裡,面上悲慼,違心地說道:“可不嘛,飄瓊這孩子安靜乖巧,也是嬪妾看着長大的,不過這樣小,便……實在是可憐,婷玉時常提起她的三妹妹,嬪妾心底也不忍。”
外面響起素畫的朗朗之音,“嬪主,李淑女讓茉莉來送糕點了。”
趙箐箐看向皇上,見他臉色未變,向殿外說道:“傳她進來吧!”
茉莉緩緩入內,只見她發間別着一朵綠菊,穿着一身草綠色宮女裝,手上提着一個食盒,見皇上有些微微錯愕,放下食盒,行叩拜大禮,“奴婢恭請皇上萬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清容華萬福金安。”
皇上並不叫起,卻吟出一句詩,“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1
趙箐箐彷彿心口壓着一塊大石頭,喘不過氣來,疑惑的瞧着跪在地上的女子,莫非皇上又看上這個小丫頭?她當然記得這個丫頭是李淑女的貼身丫鬟,她兩本是一起在花房做事的,有些姐妹之情,後來李蘭兒成爲妃嬪,她便求着皇后要了花房的宮女爲貼身丫鬟,便是眼前的茉莉,若皇上真的看上茉莉,這讓後宮之人怎麼看李蘭兒?那種幸災樂禍她曾經嘗過,不想讓那個可憐的女子也嘗一遍。心思轉過千遍,想着如何打消皇上的念頭。
皇上早已叫她起來,又問道:“朕記得後宮之中喜愛菊花的是沈昭容,尤其是綠菊。你也喜歡綠菊?”
茉莉很有顏色,嫵媚一笑,“奴婢哪能與昭容娘娘相比,奴婢也很喜歡菊花,不過奴婢喜歡的是紅菊,這朵綠菊是奴婢在秋露園摘的。”
“你爲何喜歡菊花?”
茉莉恭敬道:“奴婢只是覺得菊花美麗。”
皇上爽朗一笑,他憶起那個柔和的女子會嬌滴滴的說‘妾身喜愛菊花,是因爲菊花沒有選擇在春天開放,與百花爭豔,而是在蕭條的秋天開放,爲人們展現出自己的獨特,讓人們更好的記住菊花的美,妾身只願做秋天的菊花,卻不願做春天的鬱金香,只有與百花爭豔后才能向世人展示自己的美。’只是如今的沈嘉玥再不會向記憶中一般嬌滴滴的說話了,笑着起身,“朕去舒蘭宮走走,”看了看那個食盒,望向茉莉說:“讓你家小主做些糕點送到舒蘭宮。”
趙箐箐恭送一聲,看着皇上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自己視線之中,露出微笑竟然一箭雙鵰,沈姐姐你可千萬別辜負這一次,一定要把握住機會,飽讀詩書的史書韻終究不如多年相伴於帝身邊的你。
1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出自《贈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