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他年今日上

番外 他年今日 上

崇明元年

立秋

宜安牀、祭祀、嫁娶,忌遠行、播種、入土。

幽幽深宅,一盞昏黃的白紙飛天宮燈中燃着一抹暗黃幽光,在風中悠悠盪盪地晃着,散發出一種幽異的氣息。

靠坐在門邊值夜的小宮女,膝前一隻小小的明火爐子,散發着唯一的暖意,小宮女的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

幽靜的夜色裡,忽然間有了些奇怪的異動。

“走開……不……不要……不要……滾!”

“咣噹!”

夜色裡瓷器碎裂的聲音異常的刺耳,卻比不上女子聲音的尖利與刺破人心的淒厲。

小宮女瞬間驚醒,揉搓了下自己睡眼朦朧的眸子,一下子就伸手打算去推開那扇擋在自己面前的門,但是下一刻,她彷彿想起了什麼,停在門上的手滯了滯。

她想起了上個月值夜的小翠,因爲進了主子的門,如今不知道調到哪裡去了,也不見聲息。

這宮裡每年總有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她不想做那消失的那一個,她想要成爲像門裡主子那樣的一個人,那是所有宮女除了成爲皇帝陛下的女人之外,最可能飛黃騰達的路。

所以她停下了動作,倒了一杯茶放,恭敬地站在門外道:“大人,飛霞煮了熱茶,秋日裡天乾物燥,請大人潤潤喉。”

然後她伸手打開了一扇在大門上雕的一扇雕花小門,伸手把茶放進了門內,然後恭恭敬敬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

門內悄無聲息,飛霞有點失落,但是她很快地自我調整了過來,她擡起臉看了看夜色,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暗自安慰自己——

起碼,自己目前應當是不會消失的。

就在飛霞腦瓜子依着自己擱在膝蓋的手,準備再次進入瞌睡的夢鄉的時候,門裡傳來女子喑啞幽涼的聲音:“嗯,很好。”

那聲音很近,彷彿悄無聲息就出現在自己的腦後,讓飛霞差點嚇得滾下臺階,但是下一秒,飛霞卻以爲自己在做夢,彷彿從來沒有聽到過那種聲音一般。

她呆愣了片刻之後,不知道想起了什麼,隨後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在地面上磕了個頭,然後繼續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在火爐前扇動着小扇子,一明一滅的火光映照出她難掩興奮地目光。

誰都知道,裡面這位大人,眼高於頂,輕易從不誇將人的。

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路又好走了些呢?

飛霞默默地想着。

“口令!”

宮門外不遠處有整齊晃動的一排修長人影,侍衛官在領着羽林衛換防值夜。

他們手中的氣死風燈晃動着,倒映出侍衛們冷峻的面容,爲首的年輕侍衛官擡眼看了一眼這邊,俊秀的面容因爲光源黯淡和距離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也足夠讓飛霞瞥見他秀氣的臉孔,雖然看起來非常年輕,但是那雙眼睛裡的光芒卻讓人心一沉,那是與他面容不符的銳利和深沉。

飛霞和他對視的那一刻,心頭驀然一動,羞澀地低下頭去,望着自己面前的小火爐和爐子上骨碌骨碌地滾着煙的小銀壺。

整齊的腳步聲遠去,夜色又恢復了寂靜。

飛霞鼓起勇氣,忍不住再次擡頭的時候,那一頭的宮門外已經沒有人影。

每一次換防的地點都在宮門外,年輕的侍衛官換防

飛霞有些失落地嘆了一口氣,搓了搓自己的手,苦笑,啊,她在想什麼呢?

宮女二十五才能放出嫁人,而她進宮是爲了掙一個好差使,光宗耀祖,而不是爲了嫁人的。

就像身後大屋裡的那位一樣……

總有一日,她也會有屬於自己的屋子,屬於自己的值夜宮女。

只是飛霞並不知道,這個世間有一種東西叫做圍城。

這種東西,進去的人想要逃出來,外面的人卻瘋狂地想要進去。

又或者像一個夢魘,金碧輝煌的夢魘。

正如她也不知道,黑暗的門縫裡有一隻眼睛正在看着她,黑的眼瞳,白的眼白裡有腥紅的血絲,靜靜地看着她,異常的專注。

如果她在這個時候回頭,在這樣的夜晚大概真的會被黑暗裡這樣一隻眼睛嚇死。

但是她沒有回頭,她虔誠地坐在門前,燒着她的爐子,在那一刻,她覺得那隻爐子就像她的光明前程。

那隻眼睛閉了閉,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消失在黑暗裡。

一道白色的影子從門前小宮女的身後飄蕩開,然後坐在了一面包銀雕花西洋水銀鏡子前。

這樣的水銀鏡子,來自西洋很遙遠的國度,因爲鏡子容易碎,尤其是這麼大一面全身鏡,是很難得的,整個宮裡也只有一面,是當年先真明帝所賞賜的,因爲這樣的賞賜,當年她幾乎成爲宮裡最羨慕和最被猜疑、憎惡的對象。

蒼白的月光落在鏡子上,蒙了一層幽幽的光霧,裡面倒映出一張蒼白而疲乏的臉孔。

這張臉孔,看起來還算年輕,二十多歲的清秀女子模樣,只是一雙眼睛卻幽幽靜靜,帶着疲乏如一眼古井。

她伸手觸碰着鏡子裡的自己的臉,笑了笑。

終於習慣了這張臉,不會在半夜裡忽然醒來,看見鏡子裡突然出現陌生的臉孔而嚇得魂不守舍。

鏡子裡反射出門外那一點子幽幽的火光,那是小宮女在燒爐子。

那是一如她多年前一般單純的少女,或者說,那時候她更純粹,全然沒有什麼出人頭地的想法,因爲對那時候的她來說,活下去,不需要跨開腿任由一個個陌生的男人在自己身上馳騁就已經是人世間最好的想望。

她在軍妓營長大的時候,已經見過太多如同她這樣稚嫩的少女,甚至挨不過開始接客的第一夜,

因爲這種純粹,所以她被白嬤嬤從許多人裡選中,陪在那個少女身邊。

她終於擁有了乾淨的衣服,乾淨的食物,不用擔心在伺候母親的時候,被從母親陰暗潮溼有骯髒的房間裡鑽出來大兵淫笑着撫摸,而且母親要求她必須順從這種骯髒的事情,直到男人有了除了此外試圖更進一步的意圖,纔會被母親或者老鴇阻止。

因爲她的初夜是要賣個比較好的價錢的,當兵的都不太有錢,所以她第一個夜晚可以被賣給至少兩到三個大兵,每個人都出一點碎銀子,就能得到一個乾淨的小姑娘,這個事兒,還是有大兵願意幹的。

如果運氣好,也許有不願意和別人分享的小軍官買下她。

她不敢逃,因爲軍妓營都是罪犯的妻女,看管嚴格,也是大兵們惟一發泄之處,如果她逃了,被抓了,那下場會比她乖乖接客更悽慘,所以她想過,在被賣掉的那天到來之前,把自己吊死在門上。

她甚至準備了白色的布,很乾淨的白布,她偷偷在上面繡了一隻小小的圖印。

那是母親家族的族徽。

母親在喝醉的時候,反而會不打她,喜歡躺在骯髒的牀上,絮絮叨叨地說着她年少時候出身大族,父親原是天朝兵馬大元帥旗下大將,她是嫡出女兒,多麼的受寵愛,金簪榮華碧玉光,享用不盡的燕窩珍珠粉。

而且定了如何如意的婚事,是貴族少女中多少人羨慕的對象,而她只待嫁做大族主母,榮華一生。

卻不想在待嫁前的一個月陡然飛來橫禍,莫名的罪名誅連了多少人,夫家不敢迎娶,匆匆退婚。從此她從牡丹枝頭跌落泥沼,一生凋零。

但是母親忘不了那種刻在骨血裡的尊榮,是大族之後,是將門之後!

每一次母親喝醉了,便會用一種淒厲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她。

告訴她,她是不一樣的,但是隨後母親盯着她又慘烈地笑了起來、淒厲又譏誚,厭惡又憤怒。

但是不會像平時那樣一不順心就打她。

她當然知道母親爲什麼笑,因爲她確實是不一樣的,身體裡一半流淌着貴族的血液,一半卻是不知道哪裡來的男人的骯髒血液,那是一個意外,母親還沒有服下絕子藥之後的意外。

哪怕淪落到軍妓的地步,母親身體裡那種貴族與將門之後的驕傲卻更刻骨銘心,所以她是母親的恥辱。

她不知道自己骨血裡是不是也有這種奇怪的驕傲存在,但是她知道,被賣掉的那一夜之前,她會弔死自己。

但是這種日子在遇到白嬤嬤之後,截然而止。

她不但擁有了乾淨的衣服,乾淨的住處,乾淨的水,甚至還有些雖然不昂貴,但是還算精巧的首飾,並且擁有了自己的第一份積蓄——月錢。

她有點茫然,自己竟在忽然間從那窮山惡水來到人間繁華,簡直是此生不可以想象的。

高大的門戶,飛檐斗拱,琉璃碧瓦,花枝精巧,脂粉香膩,這是母親口裡、存在夢中的世間。

身爲她主子的那個少女,據說是最近京城裡炙手可熱的名門閨秀,她是一個郡主,這個身份相當高貴。

那是她從來沒有想象過可以遇到的人。

她第一次看見那個少女的時候,便覺得她和其他閨秀不一樣。

白嬤嬤訓練了她們頗長的時間,她見過京城裡其他閨秀是什麼模樣的。

那些女孩子嬌軟溫潤,眉目精緻,青春美貌純美之間都暗藏着高門大戶、深宅大院裡的女子纔有的各種算計心思。

那個少女眼睛也有算計,但是那種神情全然不同,即使她擁有着和尋常貴族閨秀一般的明媚容貌,溫婉談吐,姿態幽雅。

但是那個少女的眼睛和別的女子不一樣,或者說和一切深閨大院的女子不一樣。

她見過郡主的妹妹——西涼仙,那是個厲害的女孩子,即使她看起來端莊柔美,也是個厲害的角色,還有二夫人韓氏,更是不必說了。

但是她的主子,那個少女的眼睛裡的神色,不是一個女子能擁有的眼神。

截然不同。

後來,她跟在那個少女身邊見過了那些高官大員,包括那傳說中最可怕、尋常人連提都不敢隨便提到的存在——九千歲。

她終於明白了,那個少女的眼神,是男子才能擁有的,或者說是一個心機深沉,見慣世面,手握權位從政者的男子纔能有的眼神——敏感、凌厲、深沉、野心還有殺伐果決。

拋棄世俗,而又利用世俗。

尋常的世俗對女子的束縛法則,在她的眼裡根本不存在,她完全用一種男子的眼光在做一些致命的抉擇。

所謂的內宅、甚至後宮的格局於那個少女而言都太小了。

這一點,在後來漫長而風雲變幻的人生中,自己見證了許多次。

自己甚至不知道,那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怎麼會擁有幾十歲男人的眼神。

但是奇特的是,少女身上還有一種奇特的悲憫和溫軟,或者說屬於很女性化的東西,比如她對她的敵人非常的狠,但是對自己人卻很好,那不是上位者對奴婢的好,那很刻意,她每次看你的時候,你都會覺得她很專注地看着你,只是你,而不是一個奴婢或者下屬。

那讓所有和她說話的人,都覺得很舒服,彼時自己不知道那是爲什麼,後來時光長久,自己也擁有了下屬,她終於明白那種舒服是來自於被尊重。

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特質,不單沒有阻礙那個少女的步伐,反而讓她得到了別人根本都不敢想,更不要說得到的最大助力。

少女得到了那個禁忌一般存在的男人——九千歲。

她後來方纔知道那個少女生活的處境原本並不比她好多少,而得到今日的一切的開始,居然是將她青春年少的自己作爲一種玩物典當給那個青雲之上、九幽之中的主宰者。

她絲毫不覺得這是道德淪喪,閨譽敗壞,倫理喪失。

這個時代的世俗沒有辦法束縛她。

許多人都想把自己賣給那個人,但是最終的下場是身首異處,或者淪爲比之前更悲慘的處境。

上位者,一向沒有什麼長久的耐心。

但是,那個少女成功了。

那時候,少女才十四歲。

作爲親近者,她們都覺得少女犧牲很大,但是事實證明,真理是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的。

這是她偶然間聽到少女說的一句話。

初時不明白,時光荏苒之後,方纔懂得,原來——如此。

那個少女是個狩獵者,她用自己做了個套,她不知道自己能套得中什麼,但是她巧妙地利用她能利用的一切。

包括她的智慧、身體和真心。

然後,大獲全勝。

權謀,是一個危險而又充滿變化的棋局。

少女彷彿在她十四歲那一年忽然展露出一個弄權者的完美天賦。

通常能參與其間的都是手握重權的男子,史書上記載下他們的豐功偉績,成敗得失。

這個少女永遠知道什麼是自己要的,什麼是可以得到的,什麼是不必也不能沾染的。

每一個人除了天賦、能力之外,還有一種東西,叫做情感,會主宰人的命運。

一如她,她沒有少女那種超然於世俗的眼光,沒有少女的殺伐果決。

但是,她被自己的情感所主宰,也走到了今日的地步。

……

夜色漸漸消散,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水銀鏡子籠了一層淡淡的薄霧。

一隻蒼白的手輕輕地觸碰在鏡面上,划動了幾下,讓鏡面清晰了一點,照見一雙幽涼的眼睛和沒有血色的面孔。

她看着那鏡子裡的女子,輕輕地笑了一下。

走到如今的地步,她——並不後悔。

哪怕放棄了本來可以得到幸福,那是一種虛幻的鏡花水月,在五年前的那一夜之後,她就已經選擇放棄了。

天亮了。

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人來人往之聲。

門外有中年女子恭敬地聲音響起:“琢玉大人,您可起了麼,該到上朝的時辰了。”

她頓了頓,從鏡子前起身,淡然地道:“嗯,起了。”

——老子是奇特寫法的分界線——

秋水長天

薄霧白露

秋日裡,這幾樣風物總是最美。

而御花園秋日裡最美一處的景便是在白塔附近,觀山望水,皆美。

他靜靜地在一棵樹下看着,果然見到了一個熟悉的纖細身影領着一羣人走了過來,前面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小小的粉妝玉琢的娃娃,跟着一隻看起來非常兇狠的大狗屁股後頭跑着,笑着。

那纖細的女子,看着兩個小娃娃,溫美的面容上有一種溫柔的神色,這種神色在陽光下,特別的明媚,讓人心動。

那女子領着人到了白塔附近的涼亭裡坐下,讓小娃娃們去玩耍,自己坐在了亭子裡。

身邊的宮女們分別佈置了精巧的點心和茶。

他想了想,走了過去。

他出現的時候,宮女們都愣了愣,畢竟一名侍衛官忽然出現在後宮都是女子的地方,不是那麼尋常。

但是那個女子卻沒有驚訝的樣子,她甚至擺擺手,讓周圍的人離遠點,然後招呼他:“坐吧。”

他點點頭,笑了笑:“夫人。”

西涼茉看着他,淡淡一笑:“小陸,昨夜輪值,今早起得倒是早,想來你也沒有用早點,可要用一點。”

陸魅搖搖頭:“多謝夫人,屬下不餓。”

西涼茉也沒有強求,隨手捏了一隻柔軟的糯米桂花粉糖糰子吃,剔透的糯米糰子襯托着她的手,卻顯得她手指顯得細膩與白皙。

她的皮膚是一種完全看不到毛孔的皮膚,極爲細軟而且白皙,與嬰兒無異。

陸魅知道,那是鬼芙蓉脫膚洗髓的效果,數年前的一次人爲意外,讓夫人身上受了火灼,所以爺毫不猶豫地給夫人用了稀世救命用的鬼芙蓉。

陸魅看着她的手有點出神,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一次可以這樣對着自己想要的人表現出如此的慷慨的機會。

西涼茉看着他的樣子,只笑了笑,慢條斯理地吃了手裡的糯米糰子。

陸魅忽然嘆了一聲:“我不想放棄,我已經用了我所有能用的方法,甚至連魅七那種最愚蠢的模樣,我都試過,但是沒有用。”

這一次,他沒有用屬下這個詞語。

西涼茉捧起來一杯茶,微微翹起脣角:“這不是由你做決定的,這件事兒至少需要兩個人做決定。”

陸魅點點頭:“我知道,但是我不想放棄,所以來找夫人。”

西涼茉看着他,還是微笑的樣子:“你應該知道,我不會去勉強琢玉做任何事情,包括賜婚這種事,正如我不會勉強你去娶何嬤嬤一樣。”

陸魅表情有點怪異,再次嘆了一口氣:“夫人,這個比喻會讓嬤嬤生氣的,您該知道,我對白玉的心意。”

西涼茉看着他,挑眉:“你爲什麼會覺得我知道,何況就算她也知道,但是接受不接受也在她。”

聞言,陸魅看向西涼茉,年輕秀氣的面容上閃出一種鬱色來:“夫人,你難道不知道玉兒當初是爲了什麼才離開的麼?”

這話裡已經有掩飾不了的怨氣了,沒有知道當年白玉離開是爲了什麼,他可沉默,一切都是猜測,但是一年前,白玉忽然出現在西狄的皇宮,而且成爲推動所有事情的一顆關鍵棋子。

誰都能猜測到她到底爲什麼出現在這裡。

他是魅部的人,他不能也不會因爲這種原因去怨恨自己的主子,因爲他比誰都明白,這個世間有些人,註定是有能力與魅力讓人去爲他(她)犧牲的,無關金錢權勢,而只是一種奇特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那叫做——信仰。

他恰恰跟隨了兩個這樣的人,所以他能夠理解白玉爲了夫人所做的一切。

所以,他只能沉默地將一切歸咎於宿命。

但是,白玉太多的拒絕和冷漠,讓他始終不能釋懷。

西涼茉看着他,忽然搖頭,神色間沒有了方纔的冷淡,只是看着他,輕嘆,這個男人已經失去了分寸。

她並不怪他,只是淡淡地道:“陸魅,你不明白,一個女人如果不能將所有的愛恨都放心託付在一個男人的肩頭,那是因爲那個男人不能足以令她傾心相托。”

陸魅一愣,神色間閃過沉鬱:“夫人,這麼多年,別人看不出我的心意,我不相信您也看不出來。”

西涼茉低頭喝了一口茶沒,垂着眸子道:“陸魅,你必須明白,你的心意,沒有人必須能看出來,信任這種東西,有九成是你所能表現出來的一切,另外一成則是一種默契和幸運。”

隨後,她放下茶,看向魅六,悠悠地道:“而很不巧,這兩種,你都沒有能達到圓滿。”

陸魅眼中閃過茫然與銳色交織的光,沉默了許久,最終喑啞地道:“夫人是說,玉兒姐姐,她不信任我。”

西涼茉的眸子看向遙遠碧藍的天邊,淡淡地道:“我用了將近十年的時光去達到這一種圓滿,期間的試探、反覆、掙扎,我並不曾表露,但是不代表不存在,這很難,我必須承認,或者說非常艱難。”

她微微眯起眼:“像我這種人永遠會給自己留下後路,不夠純粹,但是我遇到了一個非常純粹的人,他讓我一點點地確信我可以安全地留在他的世界裡,哪怕他離開,不在我的身邊,我也會爲他繼續撐起一個空間,等到我不能再等,然後去尋找一個答案,哪怕再多的煎熬,我也沒有想過主動地離開他,從來沒有,除非我確定他已經變質,不再是當初的那個他。”

西涼茉頓了頓,似笑非笑地道:“但是有一種人要變質,不如讓他殺了他自己可能更困難,這就是人性的奇妙之處。”

隨後,她看向魅六,目光有些奇異:“陸魅,不,魅六,你從小受到的訓練,還有你的信仰,讓你比我純粹,但是,你在某種程度上說,你和我其實是同一種人。”

陸魅,不,魅六徹底一怔,看向西涼茉,沉吟了一會兒,想要說什麼。

但是西涼茉並沒有打算讓他說話,而是繼續道:“每個人天生都會遮掩自己,但你和我這種人天生比平常人更會遮掩自己的真面目,你的臉、你的行爲,從一開始就象個單純的少年。”

西涼茉頓了頓,繼續道:“但實際上,你所經歷的一切,你的心智,你的靈智,都遠超越了當時的白玉,你是個很聰明的人,而那種可愛的少年面目只是你在遮掩你自己而已。”

西涼茉看着陸魅沉默的樣子,笑了笑,又拈了一隻點心慢慢地吃:“說起來,我們沒有人知道你到底多大了,白玉那時候把你當成小羊羔來看護,不想卻被你這小羊羔給吃了,說來也倒是她的劫。”

在司禮監魅部,年齡並不重要,大部分都是當年百里青命人私下蒐羅來的孩子,一般看起來不超過五歲,當然那只是看起來而已,裡面有大部份出身都很不好,有朝廷罪犯之子,死人堆裡撿來的流浪兒,他們共同的特徵就是——毫無牽掛。

不過這也註定了不管看起來是單純可愛如魅六,還是憨厚如魅七,在遇到一些事情的時候他們一定心性涼薄,心狠手辣。

一如他們的主子。

陸魅沉默着,隨後露出個帶着酒窩的笑來,他天生長了張稚嫩的娃娃臉,如今一身戎裝,還是看起來像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笑容極爲秀氣可愛,卻有一絲很危險的東西:“白玉不是我第一個女人,上京的紅袖招裡各色花魁們,讓富貴豪門大賈的男人們千金才能得一夜,還得看姑娘們臉色,但是我們只要想,當夜那個花魁便會躺在我們牀上,哪怕她還是個清倌,早就被哪家王爺要贖了回去做妾,合理範圍內,我們想要什麼女人和金錢,爺都能滿足我們。”

他頓了頓,也學着西涼茉拈了一隻點心吃:“但是我慢慢厭倦了這樣,這樣讓我覺得自己太像一把刀,這些女人是刀子出鋒後,用來抹掉刀子上面的血的布。紅袖招的姑娘們有不少出身大族,或者身懷絕技,眼高於頂,所以我想,如果我能讓她們主動地付出她們自己,談情說愛,也很有意思,那應該纔是人的日子,我會覺得我還活着,而不是一件物品而已,這樣當我殺人的時候,下手也能更快樂一點。”

西涼茉沉默,她沒有經歷過魅部的生活,不知道他們經歷過什麼樣的生活,百里青選擇他們成爲自己的死士,必定就沒有所謂的仁慈可言,物盡其用,各司其職,這是一個出色的謀略家、權謀者所要做的最基礎的事情。

“但是白玉不是紅袖招的姑娘。”西涼茉淡淡地嘆了一口氣:“她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和你們爺一樣,是一種很固執而純粹的人,純粹的人遇到我們這種人,有時候,算他們倒黴。”

尤其是在雙方沒有用對方法相處的時候。

白玉並不笨,何況魅六一開始與她逢場做戲的態度其實並沒有太多掩飾,只是魅六也挺倒黴,做戲,做戲把自己做進去了。

然後發現,自己真正想要的不是那些逢場作戲,不是滿樓紅袖招,而是一份純粹而已。

但是白玉,還是被傷到了。

但是存粹的人有一種特點,她不是不能原諒你,直到她自己的底線有一天突然破裂。

這個底線在哪裡,誰也不知道。

有些女人一天三餐被吃喝嫖賭的丈夫揍吐血,她也沒事兒,照舊一邊埋怨一邊做飯,日子一過幾十年,但是也許有一天,她在什麼地方看見了別人家丈夫從田埂上摘了朵花給自家老孃們戴上,她回家看着自家喝醉酒的丈夫躺在牀上呼呼大睡,她發了會呆,可能就弄了褲腰帶直接上去把丈夫勒死。

陸魅聽了西涼茉的比喻,呆了一會,苦笑:“我倒是希望她能上來勒死我,但是後來我們明明好好的,四年前那件事之後……我什麼都不在乎,可……。”

這就是陸魅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爲什麼,他這種刀口舔血的人,根本不在乎那些事,能有一天活着,自己在乎的人活着已經是幸運。

西涼茉瞅着他,輕嘆:“白玉的底線,不在於你是否在乎,而是她自己是否在乎,事實證明,她很在乎。”

而白玉甚至沒有給他們任何人有時間來化解她的不安就離開了,去做她認爲必須做的事兒。

陸魅瞅着西涼茉,不,或許說瞅着西涼茉身後的那片小池塘,發呆了半天,方纔道:“那我應該怎麼辦?”

他是來找夫人尋求一個答案的,如今答案有了,但是他卻更茫然了。

西涼茉看着他,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她爲我做了很多,所以我不會勉強她做任何事,我和琢玉談過,她已經不是當年的白玉,所以,你用當年的那些方法是不能達到目的的,她變了。”

西涼茉說完這些話之後,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他笑了笑,便起身抱住跑來滿頭大汗的小娃娃,逗弄起自己懷裡的小傢伙來了。

陸魅知道自己問不出什麼了,他坐在亭子裡發了會呆,複雜地看着西涼茉的背影,然後輕聲道了聲謝,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

他越來越明白白玉願意爲面前女子捨棄一切的心情。

魅晶看着魅六離開後,纔對西涼茉道:“郡主,他們還有可能在一起麼?”

西涼茉喂着自己懷裡的小清兒吃點心,一邊淡淡地道:“那就要看他們的造化了。”

當年的白玉很在乎她自己的無力,她忘不了那個夜晚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原本的出身就讓她心底有一種隱隱的驕傲和自卑,還有更多的是不安,這些不安還有來自魅六的,魅六讓她覺得他不在她能掌控的範圍。

這種不安,在白玉被侵犯之後,瞬間爆發。

白玉心底的底線在瞬間崩潰。

她選擇離開,再用盡一切手段進入西狄的宮廷,與其說是復仇,倒是不如說那是她對自己的‘無力’的一種反抗,她需要證明她自己不是一個只能坐以待斃,只能在主子的身後接受保護的人,更不是隻能任人擺佈的。

這個任人擺佈的‘人’裡除了敵人,還有愛人,而這一點,也許連白玉和陸魅自己都不曾察覺。

西涼茉撫摸着懷裡小傢伙毛茸茸的頭髮,淡淡地一笑,低頭在他額上親吻下去。

——老子是分界線的分界線——

日生落月,又到了燭火幽幽的時分

翰林院,存書閣

“琢玉大人,這是昨日翰林院奉上的貢院士子們的新作。”一名藍衣太監恭敬地將盤子裡的書卷奉上案几。

琢玉放下手裡的摺子,揉了揉了自己的眉心,隨後點點頭:“嗯,放下吧。”

那藍衣中年太監看着琢玉眼下烏青色,有些憂心地道:“大人,且去休息吧,翰林院的奏本您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如今這些士子們的新作也不是什麼要緊的摺子,晚點兒再批也是不甚要緊的。”

琢玉看着他,溫然一笑:“舒公公,這原是早前我給出的秋水長天一題,讓他們做的詩詞和策論,和秋闈多少有點子關係,我看着他們也是心急的,早晚都是要批的,事兒也不會少點兒。”

舒公公是琢玉還是宮女的時候就已經認識了的,只是當時舒公公當時已經是內務府的四品修造太監,而琢玉是他手下尋常宮女,只是他沒有想到,五年後,這個小小的宮女竟然一路青雲直上九霄,歷經兩朝兩帝,榮寵不衰,甚至得了士子們私下封了‘紅顏女宰’‘詩筆女翰林’的雅號。

也足見,在權力鬥爭與政治風暴之中,她能存活下來,甚至活得更好,真非是尋常人。

但是,同僚多年,也算是知己,他也見證了這女子一路艱辛,一路泥濘,本心之柔韌,果然是蘭心蕙質之外更有蒲草一般的堅韌。

不得不讓他敬佩。

他素來知道她決定了的事兒,是不輕易更改的,看着低頭端詳起摺子的琢玉,他便嘆了一聲,轉身吩咐一邊的宮女:“飛霞,去把小廚房燉着的海底椰雪梨蜜端來讓大人潤潤喉。”

小宮女應聲去了,舒公公隨手將那些琢玉還沒有來得及批閱的摺子全部都收拾起來,每日翰林院的摺子都要在琢玉女官這裡先過一道,分揀之後再往御書房送去。

工作量不小。

他隨手揀起本摺子,無意看到裡面的奏文,隨後譏誚地隨口道:“不知道咱們西狄人何時也沾染了天朝那些的人的咬文嚼字的迂腐,居然對陛下的北上突襲的決定說三道四。”

琢玉是知道上面那位爺和她的主子是不可能放棄天朝的,早已經決定了要回歸,但是迴歸的方式必定是有很多講究的,其中定然少不了戰事綿延。

她甚至參與了其中的決策,其中之一,就是一場奇襲,而且爲了逼真,他們甚至沒有告訴周雲生和塞繆爾,而是繞道北寒關,直接與西涼靖在那邊的放置的精銳撞上。

力求奇襲北寒關,用最少的流血的代價取得北寒關的控制權,俘虜那一部分對國公府最忠誠的部下。

因爲不管是主子們還是他們這些人都知道,國公府從來的都只是效忠的天朝,而不是某個人,而且是最不可控制的一部分力量。

與其讓周雲生和塞繆爾他們難做,不如由他們這些‘西狄的敵人’來做。

只是西狄內部必定會對爺剛剛繼位,剛剛和天朝取得‘停戰協議’就揮軍北上,有所非議。

琢玉淡淡地一笑:“不必理會,若是朝野內沒有反對的聲音方纔是奇事。”

舒公公輕哼了聲,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書簡,繼續替她埋頭收拾起東西來了。

西洋的花鳥鏡擺鐘響了十二響的時候,琢玉終於準備批閱完了所有的奏摺,隨後她有些疲倦地道:“飛霞,茶。”

但是半晌之後,卻沒有人回答,琢玉一愣,方纔想起了什麼,她擡頭看了看空無一人的房內,有些無奈地揉揉眉心,自嘲地低笑,果然是老了麼,竟忘了自己早已打發了其他人去休息了。

包括那剛剛被她調進來伺候的小宮女。

她低頭看看杯子裡的茶水,有些無奈地扶着桌子正打算起身去外頭給自己燒一壺熱水。

但是人還沒站起來,一隻冒着熱氣的茶壺忽然就遞到了她的面前。

她一愣,隨後擡頭起來,便對上一雙寒星一般明亮而幽涼的眸子,因爲距離太近,所以她幾乎擡頭就碰上他的臉。

“你……。”琢玉愣了愣,隨後微微顰眉,但是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對方按住了肩頭,被迫坐下。

肩頭上觸碰的手指,彷彿有一種奇特的涼意透過三層宮衣滲進她的肌膚裡。

“喝茶吧。”一身二品羽林衛校官輕甲的陸魅淡淡地道,隨後給她倒了一杯茶,遞過去,他徑自盤腿坐下。

琢玉垂下眸子,沒有接杯子,而是淡漠地道:“陸大人,你似乎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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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有姑娘曾經在留言區透露出她的身體不好,是尿毒症的患者,還有一位姑娘其他比較嚴重的病症,在接受化療,不知道你們是不是都還安好,是不是都還在看我的書。

一年將終,惟願你們一切安好,平安喜樂。

也惟願所有看我書的你們,他年今日,依舊順利,平安,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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