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宴席相當順利。
雖然白晝時,大夥兒又忙又亂,像是無頭蒼蠅似的,滿屋子亂飛亂闖。但是一等畫眉應允,接下籌備宴席之責,情況隨即丕變。
所有該注意的、該遵守的規矩,她一件件、一樁樁,對着衆人柔聲吩咐,那柔和的嗓音,聽得人們原本慌亂的心,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再也不會手足無措。
不只是溫柔,她還柔中帶剛。
當天下午,當新鮮的食材送達時,她親自過目,一眼就看出,食材的品質並非絕佳。
畫眉立刻領着管家,親自來到商家,除了將食材全數送回外,還柔聲笑語,輕描淡寫的說了幾句話,就讓原本想欺瞞買主,以次等貨矇混過關的商家,知道遇着了識貨的行家。
被人一眼看穿,商家的顏面自然掛不住,加上這識貨的女人背後,又有那個脾氣古怪的神秘富豪撐腰,商家不敢再心存僥倖,連連鞠躬致歉,不但乖乖收下退貨,還拿出店中最上等的好貨,一樣一樣讓畫眉過目,等到她點頭,才裝運上車。
爲了致歉,商家只收了成本。
回到風家之後,客棧的老闆娘也到了。
住在客棧的那段期間,畫眉見過不少異國商旅,爲了這些外地客人,老闆娘燒得一手又酸又辣的異國好菜。
風家的廚師,雖然廚藝精湛,卻缺了燒這類菜餚的經驗,所以她吩咐奴僕,請來客棧老闆娘,跟廚師共同研究,該怎麼用上好的食材,和從珠河區買回來的香料,做出精緻而道地的佳餚。
畫眉則是一一檢視,風府中的用具與擺設,只是略微更動擺設,添了幾盆古意盎然的黑木綠鬆,就將宴客用的廳堂,佈置得風韻雅緻。
等到入夜,異國賓客們到來,她從容的指揮大局,什麼時候該做什麼,她全都一絲不苟。
宴席順利進行時,奴僕們也在猜想着,這個美麗的寡婦,大概也是富貴人家出身,否則尋常的小家碧玉,哪會懂得這些繁瑣的規矩?
直到二更時分,那些異國賓客才盡興的離去。
客棧老闆娘早已回去歇息了,而畫眉卻堅持,要等到宴席結束,確定事事妥當,才肯離開。
心懷感激的管家,一路送着她,直到風府的大門。
門前早有轎子在等着,轎子兩旁,還有兩個小丫鬟隨侍在側。
「柳夫人,爺吩咐了,夜深了,這些人會送您回去。」管家說道,看着畫眉的眼光,都多了七分敬意。「這是爺交代,要交給你心的今日薪酬。」他小心翼翼的,從袖子裡拿出一張銀票。
「請管家替我謝過風爺。」畫眉笑了笑,收下那張銀票。
「另外,爺還說了,今日勞累了柳夫人。」他轉過身去,從奴僕的手中,拿過一個精美沉重的錦盒。「這是安胎的補品,請您帶回去,補補身子。」
她卻搖了搖頭。
「這補品,我就不收了。」她彎着嘴角,噙着淺笑,態度溫和卻也堅決。「我只收我應得的,請轉告風爺,這盒補品我心領了。」
管家捧着錦盒,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那個……柳夫人……」
「管家還請留步,送到這兒就行了。」她不着痕跡的打斷,接着轉身,在小丫鬟的伺候下,走下門前階梯,坐進轎子。
管家捧着錦盒,目送轎子離去,心裡還在擔憂着,這事沒辦妥當,該怎麼跟主人交代,卻渾然不知,這一切早已落入主子眼裡。
二樓的綺花窗前,身穿黑衣的男人,靜默的站在那裡,看着她走出門、看着她拒絕、看着她離去……
一切,似曾相識。
每次見她離去,他就會再度體驗到,那五內俱焚的痛。
夜色之中,轎子逐漸遠去,月光盈盈灑落一地,銀白得像那個下雪的夜。
直到那頂轎子,消失在街尾,他仍站在原地,看着她離去的方向,久久沒有動彈。
從此之後,風家對她的禮遇,遠比先前來得殷勤。
每日她踏出家門時,轎子早已在門外等候,送着她去熬粥,再送她回飯館。每回宴席過後,也是由轎子送她回去,從不曾讓她走過一回夜路。
那次宴席過後,一個月之內,風家又招待了賓客數次。
每一回畫眉都處理得妥當完善,讓賓主盡歡。但這麼一來,她每日要照料餐館,又要到風家熬粥,遇着宴席時,工作量更是倍增,等於是蠟燭兩頭燒,幾次下來,她也漸漸覺得吃力。
某次,宴席結束,氣候燠熱,她額上的汗珠未擦,踏出風家時,偏又吹着了一陣夜風。
起初畫眉也不在意,但是,第二天她就隱約覺得,身體有些不適,整日頭重腳輕。
到了第三天清晨,她已經頭昏眼花,全身痠疼,病得幾乎下不了牀。
畫眉強撐着起身,忍着一陣陣不適,寫下熬粥所需的材料,跟各項步驟,交給照料她起居的小丫鬟。
「鶯兒,妳把這個交給轎伕,就說我身體不適,今日不能過去,請大廚照着這方式熬煮。」只是說話,就要消耗她不少力氣。她撫着胸口,微喘的再說:「過幾日我身子好轉,再登門致歉。」
小丫鬟捧着字條,咚咚咚的跑出去,對着轎伕,一句一句的重複畫眉的話,沒有半句遺漏。
等轎伕扛着轎子離去後,小丫鬟才又跑回來。
「夫人,我先扶您回去躺着吧!」鶯兒年紀雖小,但是聰明體貼,將畫眉伺候得無微不至。「您再休息一會兒,我去煮些清粥,您多少吃一點,這病纔好得快。」
畫眉虛弱的一笑,臥回牀榻上,倦累的閉上雙眸。
只是,她才休息了一會兒,連鶯兒的清粥都還沒煮好,門外的騷動,就讓她驚醒過來。
鶯兒匆匆跑了進來,喘着氣報告。
「夫、夫人,風家的老爺子來了!」
她的僱主、她的房東,那個被人們傳說,脾氣古怪、喜怒無常的神秘富豪,竟然會大駕光臨,來到她這小小的院落?
畫眉撐起虛弱的身子。
「替我更衣梳妝。」
「但是,夫人,您需要休息……」
「貴客來了,我不能失禮,至少得去致謝才行。」
鶯兒嘟着小嘴,雖然不贊同,但仍拿出衣裳,迅速替畫眉更衣梳妝。
半晌之後,畫眉才踏進潔淨儉樸的客廳。她雖然打扮妥當,但是服貼的衣裙、梳整後的發,更襯得她病容蒼白,更惹人心疼。
男人坐在椅上,黑紗笠帽後的眼,看着她虛弱的走近,心疼得幾乎要滴出血來。
「風爺,多謝您還特地走了這一趟。」她擠出笑容,輕聲說道。
他嘶啞的問:「妳病了?」
「只是略感不適,只要休息幾日就──」話還沒說完,她就覺得眼前一花,暈眩得站不住。
下一瞬間,那個身形佝僂、被衆人傳說身染重病的神秘富豪,突然閃電般起身,以極快的身手,接住她癱軟的身子,將她抱入懷中。
「臥房在哪裡?」嘶啞的聲音響起。
鶯兒被這景況,嚇得有些不知所措,眼兒眨啊眨。
「呃……在……就在裡頭……」她撩開門簾,替他帶路,眼睜睜看着風老爺子把畫眉抱進臥房。
雖說,風老爺這舉止,極可能只是出於關心,但是畢竟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太不合宜了。
被攬抱住的畫眉,喘息着想拒絕,但是卻又虛弱的說不出話來。
一會兒之後,她終於被放下,平躺在柔軟的被褥上,他已經抱着她,放回了牀榻上。
或許是病得太厲害,矇矓之中,她竟然覺得,這個男人的懷抱,有些似曾相識,像極了另一個男人──那個她曾經深愛過,卻又用最殘忍的方式,傷她太深太重的男人……
她抗拒着,不再去想。
長長的眼睫,如蝴蝶羽翼般眨動,一會兒之後才睜開。她病得有些矇矓的視線,望見牀畔的黑色身影。
「風爺,抱歉……」她掙扎着開口。
「別說話。」嘶啞的聲音,靠得很近。「妳不舒服,就歇着。」他掀開柔軟的被褥,覆蓋在她身上,動作輕柔。
站在門外的鶯兒,眼睛瞪得更大,一句話也不敢吭。
嗚嗚,怎麼辦,她好擔心夫人,但是風老爺子又好可怕!她扯着門簾,站在原地探頭探腦,既擔心又害怕。
黑紗笠帽微側,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即使隔着黑紗,也讓鶯兒嚇得連退好幾步。
「我帶了補湯來,擱在廳上,去溫熱過,再拿進來。」嘶啞的聲音,有着讓人無法拒絕的威嚴。
鶯兒哪敢拒絕,立刻點頭如搗蒜。
說完,她三步並作兩步,像是身後有鬼在追似的,匆匆跑了出去。
臥房裡頭靜了下來,只有畫眉淺淺的呼吸聲。
倦累讓她再度閉上眼睛,她察覺得到,他還留在房裡,沒有離去。照理說,臥房內有着一個男人,肯定會讓她緊繃得難以休息。
但是,不知是因爲病得太重,或是其他的原因,縱使知覺到,他就站在牀邊,她卻只覺得安心。
不應該是這樣的……雖然他身有殘疾,但是再怎麼說,他都是個男人……
她知道自己應該起身,開口請他離開,卻沒有力氣。
一條溫熱的毛巾,覆上了她的額。某種暖燙入心,又有些熟悉的感覺,迷惑了雙眼緊閉的她。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這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男人。
她的心疼痛着。
不要想……
不要想……
不要想……
她反覆告訴自己,卻又無法不去想。
即使牀畔的男人身上有着的是濃重的藥味,但她卻彷彿嗅聞到,倚偎在另一個男人胸口時,那眷戀而熟悉的味道。
幻覺變得太過真實,讓她的心更痛。
一滴淚,悄悄溢出眼角。
男人溫柔拭去那滴淚。
一隻溫熱的大手,覆上了她的臉。
曾經,他也曾如此憐惜她。
但,那都已是曾經。
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不要想……
她在心中,不斷告訴自己。
他並不是他。
不是……
黑紗笠帽後的眼注視着她,看見那滴淚。
他伸出手。
他那骨節扭曲且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拭去那滴淚,然後輕覆着她的肌膚,重溫她的柔軟。
她的柔軟、她的香氣、她的一切,是他的渴望、他的奢求,憑藉着對她點點滴滴的回憶,他才能走過生死邊緣,是對她的思念,在他瀕死之際,仍強烈支撐着他。
終於,他活了下來,還找到了她。
而她,卻已不再屬於他。
是他。
是他。
是他。
他多想告訴她真相,卻又知道,只要知曉他的真正身分,她就會氣憤的轉身離去。
曾經,她是屬於他的。
如今,她近在眼前,卻又那麼遙不可及。
只有在她昏迷時,他才能伸出手,纔敢這麼觸碰她、輕撫她。
這些日子以來,他多想再將她擁入懷中,將她擱在胸前,那處最靠近心臟的位置,爲她擋風遮雨,每一天、每一刻、每一次的呼吸、每一次的心跳。
天啊,他是那麼想……那麼想……那麼想……那麼想……那麼想……
想得連他的魂魄,都幾乎要碎了。
畫眉。
畫眉。
畫眉。
他的畫眉……
「柳夫人。」門外傳來叫喚以及腳步聲。
他迅速的縮回了手,轉過身來,看見烈烈的陽光,將一個男人的身影,映在門簾上頭。
「柳夫人,是我。」那男人說道。
門簾上頭,一個嬌小的身影,悄悄的靠近。
「劉大夫,您來啦?夫人正在房裡休息。」鶯兒小心翼翼的說道,手裡還拿着扇子。見着了熟人,她心裡踏實多了。
「那,我就等柳夫人起來,再──」
「不不不,請您現在就進去!」鶯兒連忙說道,就希望大夫進臥房去,纔好替她壯壯膽。「請進吧,夫人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您啊!不然怎會今兒個一早,就要我去請您過來一趟?」
青年抱着藥箱,露出靦腆的表情,直到鶯兒掀開門簾,才走了進去。但一進了臥房,瞧見房裡的黑衣人,表情隨即轉爲錯愕。
「這位是風老爺子。」鶯兒連忙說道,接着彎腰溜到牀邊,瞪大眼睛東瞧瞧、西看看,就怕主子吃了虧。
檢查了半晌,確定一切安妥後,她才鬆了一口氣,低頭靠近枕邊,輕輕叫喚着:「夫人、夫人,劉大夫來了。」
起先,蒼白秀麗的病容,沒有任何反應。直到鶯兒又喚了幾次,那雙長長的眼睫,才輕輕掀開,矇矓的雙眸猶似在夢中。
「夫人,請醒醒,劉大夫來了。」鶯兒重複。
畫眉眨了眨眼,雙眸逐漸變得清澈。「扶我起來。」她輕聲說道。
鶯兒動作靈巧,沒一會兒的功夫,就扶着主子坐妥,還拿了個枕頭,墊着畫眉的腰,讓她能坐得舒服些。
然後,她又搬了一張椅子,到牀邊擱着。
「劉大夫,您坐吧!」她說道,都安排妥當後,又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跑了出去。
青年點了點頭,撩袍走到牀邊,坐在離畫眉不到一尺遠的地方,眼裡有掩不住的關懷,以及喜悅。
她虛弱的一笑。
「看來,我總愛問這個笨問題。」他也笑了。
她主動伸出手,讓他把脈。
這一切,都看在另一個男人的眼裡。
「妳的脈象浮緊,該是染了風寒。」他說道。「近幾日裡,是不是熱汗未乾,就吹着了風?」
「這樣不行。」青年皺起眉頭。「還有一個多月,妳就要臨盆了,怎能不多照顧自己?」
「只是一時疏忽了。」
「這可疏忽不得。」
「往後我會注意的。」
「記着,切勿吹風,出入都得小心。」他仔細叮囑着。「還有,妳工作得太辛苦了,接下來的這段日子,最好避免勞累,多多休養。」
她笑了一笑。
「一切都聽大夫的指示。」
瞧見她的笑,青年俊秀的臉,竟微微的紅了。
隱藏在黑紗笠帽後的臉龐,卻因爲嫉妒與憤怒,變得猙獰不已。他親眼看着,她對另一個男人微笑;親耳聽着,她對另一個男人百依百順……
他咬牙切齒,全身緊繃而輕顫着,幾乎想要衝上前,當場撕碎那個大夫。就連最可怕的酷刑,都遠不及眼前這一幕,來得讓他痛徹心腑。
他可以承受鞭打、承受火烙、承受斷骨之痛,卻無法承受她對着另一個男人,輕輕的、輕輕的、輕輕的,一笑。
門簾再度被掀開,鶯兒端着湯藥,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
「劉大夫。」她捧着湯藥,還偷偷看了旁邊一眼,然後很快的收回視線。「這是風老爺子送來,要給夫人喝的補湯。」
青年看着那盅湯,卻搖了搖頭。
「她不能喝這個。」他轉過身來,看着那個神秘的富豪,露出滿懷歉意的表情。「抱歉,辜負了風老爺的好意。但,柳夫人是外感風寒,不宜再進補,得用辛溫藥材,例如荊芥、防風、羌活、桂枝、麻黃、紫蘇、蔥白之類,先祛表裡之寒,再溫肺疏風。」
嘶啞的聲音,逐字逐字從牙縫中迸出來。
「儘快治好她就是了。」他冷聲說道。
「這是我的職責。」青年恭敬的回答,站起身來,走近了幾步。「風爺,聽您的聲音,不但是嗓子受傷,且呼息不順,浮淺斷續,似乎還曾受過極重的內傷。是否也請伸手,容在下爲您把脈?」
他的熱心,卻換來冰冷的拒絕。
「不用了。」這幾個字,嚴厲得彷彿冷箭,從黑紗笠帽下射出,聽得人心頭髮寒。
屋內的所有人,都察覺到那個男人的敵意以及濃烈的憤怒。
他轉過頭,朝牀畔望了最後一眼。
然後,他走出臥房,頭也不回的離去。
在鶯兒的照料,以及劉大夫連日出診,細心用藥之下,畫眉的風寒幾日後就痊癒了。
她再度忙碌起來,清晨時,先到風府熬粥,然後回到餐館,照顧餐館內的大小事,直忙到夜裡蓋鍋休息,鶯兒纔來接她回去。
風寒痊癒後的某天,她進了風家,纔剛踏進廚房,沒一會兒功夫,管家也匆匆走了進來。
他伸長了脖子,找了一會兒,直到瞧見畫眉才鬆了一口氣,連忙走了過來。
「柳夫人,您的身子還好嗎?」他謹慎的問。
「託您的福,還算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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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管家喃喃自語。「太好了太好了。」
見他還留在原地,畫眉淺淺一笑。「管家特地走這一趟,不該只是來問我身子如何吧?」
管家露出尷尬的表情。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柳夫人。」他抓了抓腦袋,不敢拖延,急忙傳達主人的吩咐。「今晚,有些客人要來,爺要我先來問問,若是柳夫人身子安好,就請妳籌辦一場宴席。」
那麼,倘若她身體不適,難道這場宴席就不辦了?
畫眉心中想着,並沒有說出口,絕美的容顏上,還是那抹柔柔的淺笑。「請轉告風爺,我這就去準備。」
管家連連點頭。「那就煩勞柳夫人了。」
一旁的大廚,聽見兩人的對話,也走了過來。「對了,柳夫人啊,您沒來的那陣子,家裡的乾貨剛好都用盡了。」他說道。
「補了。」大廚露出懊惱的表情,雖然事關廚師尊嚴,卻還是不得不低頭。「只是,補的貨色,都不像柳夫人先前挑的那麼好。」
「那麼,就得請大廚,跟我出去一趟,先去挑些乾貨了。」她淺笑着,用詞遣字體貼入微,絕不傷人。
聽了她的指示,管家吆喝着奴僕,快快去備妥轎子,然後親自送畫眉以及大廚出門。他站在門前,親眼看着轎子遠去後,才匆匆趕回大廳裡,向主子回報去了。
赤陽城裡,販售乾貨的店家,大多集中在蒼水街上。只是,畫眉另有熟識的店家,能提供上好乾貨,卻不在這條街上。
偏偏,今兒個不巧,剛好碰上她熟識的店家一旬一日的公休,她只得先吩咐轎伕,把轎子停在蒼水街外,再跟大廚以及兩、三個奴僕,徒步逐間逐間的挑選。
蒼水街上店家極多,販售的東西也不少,除了菇類與海味這些乾貨之外,還有各式南北雜貨、乾果、茶葉、香料等等。當然,也少不了五穀雜糧。
氣候炎熱,她又有着身孕,採買乾貨時,雖然不需彎腰,都有店主將乾貨送到面前,但是走了一段路,她也開始有些吃不消。
瞧見她略顯疲倦,體貼的店家主動開口。
「夫人,您先休息一會兒吧,在我這兒坐坐,我去給您倒杯茶。」
畫眉輕聲道謝,扶着酸累的腰,在細密透涼的藤椅上坐下。烈日當空,人人揮汗如雨,她拿出手絹兒,擦乾額上的汗,沒忘了大夫的交代。
只是,她卻沒有忘記,初染風寒那日,在病榻旁發生的種種。
那個神秘的富豪,聽見她病倒後,就紓尊降貴的趕來,還特地帶了補湯,要爲她補身。
雖然那時病得昏昏沉沉,但是畫眉仍記得,他抱住了軟倒的她,還抱着她走回牀榻旁,執意要她好好休息。
她清楚記得,他的臂膀、他的胸膛,雖然略顯單薄,但絕對不是個老人。她記得他嘶啞的嗓音、他爲她拭淚的舉動、他手上的溫度,以及他最後拂袖而去的背影。
這個男人會來看她,甚至態度失常、動作逾矩,難道只是就爲了乾貝粥?
當然不可能。
她感覺得到,他對她有心。
於是,她開始考慮,是否該避開這個男人。
來到赤陽城之後,至今已經數月,雖然她懷着身孕,但對她示好的男人並不少,劉大夫就是其中之一。她雖然婉約如水,但全讓男人們碰了軟釘子,既不接受任何人,卻也不得罪任何人。
但,數月以來,她卻是第一次,認真思考着要去避開一個男人。
因爲,唯獨他,會讓她想起另一個男人。
一個讓她只要想起,就會心口疼痛的男人。
明明就不像他。明明就不是他……
「唉啊,老闆,這筆貨款不對啊!」櫃檯旁有人叫嚷着,語氣又急又慌。「這是給夏侯家糧行的貨,明明該拿到的是一千兩,夏侯家卻只拿來二百兩。」
纖細的雙肩,因爲那過於熟悉的姓氏,變得僵硬如石。
她想起身離開,不去聽關於那個姓氏、那間糧行、那個男人的消息,但不知怎麼的,雙腳就是不聽使喚,一動也不動。
店主走到櫃檯旁,先是一聲長嘆,纔開口說道:「二百兩就二百兩,當這筆交易結了,你記下吧!」
「不對啊,明明就差了八百兩。」
「唉,能拿到二百兩,就該謝天謝地了。」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夏侯家的信用好得很,貨款別說是少了,甚至還不曾遲過。怎麼這一回,咱們貨送去了,錢卻只給了五分之一?」
店主又是一聲長嘆。
「什麼夏侯家?夏侯家早就沒了,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畫眉僵坐着,臉上沒有半絲血色。
沒了?
這是什麼意思?
店主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句又一句,飄進她耳裡。
「幾個月前,夏侯家的糧行,就被賈家接管了,除了那塊招牌之外,裡頭的人全都換成了姓賈的。」
「出了這麼大的事啊?」
「是啊,那些傢伙在各地各城蒐購貨品,拿走了大批大批的貨。商家們全是收到貨款後,才發現不對勁。」店主說道。「那些姓賈的,留着夏侯家的招牌沒換,騙倒了不少商家,再轉賣貨品,賺飽了荷包。可惜啊,當初夏侯寅打下的規模,現在都成了賈家搜刮民脂民膏的管道。」
「那麼,夏侯寅人呢?難道就眼睜睜看着,自個兒的糧行被人吞了?」
「眼睜睜?他要是能眼睜睜就好嘍!」店主嘆氣。
「早在糧行被吞之前,夏侯寅就被按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給押進牢裡了。據說,他受了嚴刑拷打,之後就死在牢裡了。」
畫眉的心狠狠的一震。
起先,她腦中一片空白,還不能確定,究竟是聽見了什麼。然後,店主說的那些話,一句又一句,像是在耳畔縈繞不去,在她腦海中不斷重複了又重複、重複了又重複。
夏侯家早就沒了。
她顫抖的起身。
現在只剩下個空殼。
她張開口。
被賈家接管了。
她想問,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除了那塊招牌之外。
她喘息着。
通敵叛國。
嚴刑拷打。
死了。
原來,他已經死了。
原來……
原來……
他死了。
畫眉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