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聽給小魚治病的御醫說,野菜的事牽連了許多人,內情頗爲複雜,似乎還有幾個家裡很有背景的嬪妃和侍衛長什麼的卷在裡面。
其實不用別人說,我也大概能猜出箇中一二。耶律丹真走的時候肯定留了話,對我這裡有所安排。於是那些人礙於聖命進不了我的園子,但也由此可以擋開其他人,轉而對我出手,使出這樣齷齪的手段。
他們知道我從前錦衣玉食,料我一定吃不得苦。於是就用鹹菜窩頭來逼我鬧事,我若中計出去半步,他們就可以編出一萬個理由來堂而皇之整治我,甚至可以除掉我身邊的人。
到那時,生米煮成熟飯,即便耶律丹真回來查問起來,他們只要認個失職的過錯,再找兩個替罪羊出來嚴懲一下也就沒事了。也許還能順手牽羊清除異己,鞏固派系勢力。
他們一舉幾得的算盤當真打得清脆愜意。可我偏偏硬忍了下來沒出去鬧事,想必讓他們很失望吧。
也不知道耶律丹真是怎麼處理的。他嚴懲也好,偏袒也罷,那都是他的事,我不感興趣,自然也不會去打聽。小魚的風寒發熱好了,是最讓我高興的事。
耶律丹真過來找我一起用膳的時候,我對他的態度也緩和了許多。
“今天我在朝上和衆位大臣分析南朝富國的訣竅,”?耶律丹真吃得興起,打開話匣子。“他們議來議去,都不得要領。”
說到南朝的事,我倒是有些興趣。
“怎麼個不得要領?”我問。
“他們說南朝富裕是因爲南朝佔盡天時地利,物產本就豐富,農人又格外勤勞,因而纔會富裕。”?耶律丹真放下筷子,顯然是想起朝上的事就煩心。
“他們這麼說也沒錯啊,南朝確實物產豐富,比北庭好很多。”我答着話,悄悄夾走他面前好吃的青菜,我的那份好少,幾口就已經吃完了,而他的還沒有動過,我看了好久了。
這是我最近才弄明白的北庭宮廷裡吃飯的規矩,不是南朝那樣大家在一個盤子裡夾的吃法,而是各人的飯菜各自分開,各人只能吃自己面前的那些。我之前跟他在一起用膳,滿桌子嘗菜的做法,實際上是在搶他的菜吃。
想想不由好笑,我現在還要裝作不知道規矩的樣子,搶他碗裡的青菜。
“可我總覺得這不是根本。北庭也有勤勞的農人,卻沒有那樣的收成。”?耶律丹真鎖着眉頭,顯然又陷進了白天的辯論。
這菜真好吃,配料用味都十分講究,又鮮又嫩,比野菜順滑多了。
“南朝物產豐富,是因爲南朝有先進的農耕技術,而這些技術的推廣使用,跟南朝的興農政策分不開。”我邊吃邊說。
“興農政策?恐怕在北庭不行!”耶律丹真搖頭,想着心事順手把自己青菜的盤子挪到我面前。
我吃得滿意,喝口湯,我看看旁邊的這個人。“興農政策不是單純的鼓勵農人種地,而是利用稅率吸引農人主動上繳。上繳的越多,所交賦稅的稅率就越低,農人得到的實惠就越多。如此形成良性循環,於國於民都有利可圖。”?這麼簡單的事有必要在朝堂上舉棋不定麼?!
“着啊,”?耶律丹真一拍大腿,?“我若是也多下些功夫把這興農政策全套學過來,北庭不就可以解決糧食問題了?!”兩眼爍爍放光,跟荒郊野地裡看見金元寶了似的。
哼,我輕笑,搖頭看他。“你又忘了,南朝的興農政策也是針對南朝的天時地利而制的,目的是調動農人的積極性,去充分利用土地。你們北庭,要天時沒天時,要地利沒地利,你覺得興農政策能執行得深入人心麼?”?好政策也不是亂用的,用錯了地方會適得其反。
一盆涼水潑過去,立刻滅了耶律丹真的興農熱情。
耶律丹真霜打了一樣,坐在那裡又不出聲了。半天才緩過氣來,咬咬牙抹了把臉狠狠地說“是啊,種地不行,看來他們說的不錯——還是得打!”
打打打,這北庭的人怎麼就不肯多動動腦子。除了打打殺殺,就什麼都不會了?“你總盯着人家碗裡的肉,怎麼就從來不看看自己碗裡的肉?”?我用筷子敲敲他面前的肉盤子。忍不住還要數落他,“自己家裡藏着金山銀山的不去用,天天就想着當強盜去搶去奪。搶來的東西就那麼好吃麼!我倒不知道,北庭人的命這麼賤。”最後一句是氣不過,故意說的。
耶律丹真沒跟我計較,悶頭坐在一邊看我吃菜。目光卻是散的,魂飛天外了。
坐了一會兒,忽然湊過來,筷子舉到我面前的盤子上方停住。我以爲他要搶我盤裡的菜,下意識用手去護盤子。
“你說,我家的金山銀山在哪裡?”?耶律丹真用筷子凌空划着“山”字,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悄悄輸口氣,暗笑自己的小氣,原來他不是要跟我搶菜吃,“你家的金山銀山在哪裡,自己不知道麼?”我沒好氣地擋開他的筷子,繼續吃我的青菜。
耶律丹真凝神想了想,不得要領,轉回頭用目光催我回答。
我用筷子指了指身下厚厚的地毯,“喏,這不就是很好的東西,爲什麼不拿去換糧食?”
“這是宮廷御用的東西,怎麼能流落民間?”?耶律丹真嗤笑,好像我在說什麼不可能的事。
我放下筷子,認真想想。
看來,我跟他在某些事情上的的認識還真是有很大的不同。
我要想讓他聽進我的想法,勢必要費些力氣。
我放慢聲音認真跟他說:“你家裡有好東西,可你不讓人知道,那你家的好東西跟埋在土裡有什麼區別?……死東西是沒有價值的,要想讓東西變成錢,就得讓東西走出去,動起來,明白麼!”
耶律丹真聽了我的話,有些猶豫。
“或者你可以不考慮御用的東西,我只不過打個比方。我看你們北庭的能工巧匠挺多的,”我想起了他那把鑲金嵌寶的刀。“爲什麼不做些物品拿出去賣?”
耶律丹真這回倒接話接得快了。“賣過,賣不動!”
我努力回想在南朝地攤上見過的北庭工藝品。“賣不動的原因是什麼,你們想過麼?”
“做工太粗糙,”?耶律丹真試着回答。
“還有呢?”我追問。
“價錢不合適?”?耶律丹真再答。
我搖頭,“還有呢?”
“還有?”?耶律丹真答不上來了。
“你們探究過那些買家的心思麼?他們爲什麼要買你的東西?”我耐心講解。
耶律丹真還是有些轉不過來。
我一伸手,取下他頭上的髮飾,嚇了他一跳。
“就比如你頭上這髮飾,”我還是舉例說明比較容易理解,“很漂亮,也很精緻,北庭的男人都會喜歡。可拿到南朝去,南朝的男人不習慣戴這麼豔麗的頭飾,他們不會喜歡。而女人呢,她們倒是喜歡這麼漂亮的頭飾,可這個尺寸又太大,雖然精緻但不夠小巧,她們沒有你這麼多的頭髮,她們戴不了。……你說該怎麼辦呢?”我從他的髮飾上拔了根羽毛下來,插在自己鬢邊,帶了三分戲弄去看他。
誰讓你當日戲弄我,今天有事來求我,就別怪我要討債,這是管家說過的。
耶律丹真一臉嚴肅地端坐着,心思都沉浸在我的話裡,根本沒注意我的輕浮舉動。他看看我手裡的髮飾,再看看我頭上的羽毛。忽然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一拍桌子,“我明白了!”也不管桌上濺出多少湯水,只顧自己頻頻地點頭。臉上的表情象化了凍的土地,眨眼間就開出一朵朵花來。
“天下之大,物產到處都是,關鍵是看你有沒有慧眼認識它,利用它。……”面對一臉激越的耶律丹真,我的心裡浮現出袁龍宜給我講這些話時的情景。不可否認,袁龍宜他確實是一位治國有方、目光銳利的明君。
“我們北庭有許多礦產可以利用,遊牧人口和山裡的獵戶每年出產的各種皮毛、藥材、香料穿用不盡,還有木炭,也是很好的東西。”耶律丹真舉一反三開始盤算自己的家底。“若是把它們都賣到南朝去,……”
我拍拍他的腿,打斷他的遐想,怎麼三句話不離南朝呢,“天下之大,不僅只有一個南朝,你可以向東去嶽冀國,向西去夏蘭國,大月國。……反正你們北庭人長於騎乘,風餐露宿慣了的,你說哪裡去不了?!”
耶律丹真目光炯炯,“我要組織馬隊,出去到各地考察,看看各地都需要些什麼。回來就專門組建一套班子,找幾個牽頭的能人,有的放矢的去運籌。”
我鬆了口氣,他終於想明白了。佛家說的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只要你不打南朝,隨便你要幹什麼。
我把最後一顆菜葉送進嘴裡,結束這頓美味。
火上澆油,再推波助瀾幫他描繪美好前景。“就是啊,你不僅可以把自己的物產出售給各地,還可以擴大範圍,增加品種。利用地區差異長途販運,移山填海,掙取其中差價,形成固定通路。等你主導了行市,那價錢可就是你說了算了,你要賣多少錢就是多少錢!……有了錢,你還興什麼農,想要多少糧食買不來?!”
耶律丹真欣喜若狂,伸手一把勾住我的脖子,帶進懷裡“我就知道,你的才華,天下無雙,有了你,我就有了識別金山的慧眼,有了點石成金的手指!”?耶律丹真緊緊地擁抱我,不帶半點□,只是男人間的誠摯。
我有些慚愧。對我來說,這些話不過是飯桌上的閒談,不過心的,說過就算了,明天都不會記得。但對於他來說,卻奉若神明,謹記在心,還會冥思苦想,當做最重要的國事來處理。這一輕一重之間,便顯出我對他的疏慢。
“天行,你怎麼就那麼聰明!”?耶律丹真放開我,由衷的讚歎。
我真有些不好意思了,這北庭人的豪爽有時候也挺不給人餘地的。
“你們總笑南朝人書呆子多,迂腐不堪。其實,書呆子也並不是真呆,許多飽學之士,思慮之深遠,非一般人能瞭解。”我正視耶律丹真,他若想經商,恐怕也要找些會算賬的主事才行。
“南朝歷來倡導教育,不僅爲科舉選材打下基礎,更重要的是可以教化民衆,普及智慧。只有百姓都通情達理,明瞭聖意,國家的新政才能得到認可、被萬民支持。”我真的希望他能走出殺伐誤區,爲自己的百姓找到興旺的根源。
耶律丹真靜靜聽了,頻頻點頭,“我明白了,這纔是關鍵:南朝重視辦學,而我們北庭人口大多沒有讀書。所以,腦筋就不如南朝的人靈光。”
“你覺得你那些馬背上長大的子民,是讀書的料麼?”?想想那些毛手毛腳的大漢翻動書頁的樣子,我忍不住要笑。
耶律丹真也笑。
“明日,跟我去上朝如何?”?耶律丹真低聲提議,一臉的真誠。
“我纔不去呢。”想想又會見到十八羅漢,就覺得彆扭。這飯桌上隨便說的話到了朝堂可不是開玩笑的。說不好,被人抓個把柄做文章,掉腦袋都是有可能的。
“要不,我請你做滿兒的師傅如何?”?耶律丹真認準了我不放,不給我派點差事就不甘心似的。
想想那個小大人兒,小號的耶律丹真,挺好玩的樣子,“行吧,改天我看看他的功課。”
耶律丹真見我答應了,十分高興,立即叫人把滿兒招來,給我行禮磕頭。告訴他我的學問是極好的,叮囑他要好好跟我學習,一臉身爲人父的殷殷關切。
滿兒也乖巧,當着他父皇的面,一一應下來。對我恭敬有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