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書房,王爺四處望了望,沒說什麼,臉上也沒什麼詫異之色,似乎感覺我的書房只是與以前略有些不同。
我有些慚愧,自己也笑笑,隨口解釋,“很久沒打掃了,有些亂。”
其實這書房裡豈止是“有些亂”,簡直可以說是面目全非!
天上地下,到處都是碎紙,有貼在牆上的,有粘在書架上的,有掛在房頂上的,也有乾脆攤在地下的,……大大小小各種尺寸形狀,顏色質地的紙漫天飛舞凌亂不堪。……有的上面只寫着幾個斗大的字,有的上面密密麻麻畫得亂七八糟。
放眼各處,粗粗細細的各類毛筆隨處扔着、顏料墨汁灑得到處都是,斑斑駁駁,淋淋漓漓,錯亂不堪。……知道的,這裡是我風大將軍府的書房,不知道的沒準還以爲誤進了哪個江湖道士的捉妖*陣呢。
王爺也瞭然。以我現在的心境,這不過是臨死前的瘋狂宣泄罷了。我沒傷着自己,沒把房子燃了,已經是操行寬厚、教養高深了,還能要求我怎麼樣!
引他到書案前,屋裡其它地方都亂糟糟的讓人沒法看,惟有桌案上倒是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桌案正中間端端正正擺着一摞嶄新的線裝手稿。
揀起最上面一本,遞給王爺。
王爺接在手裡,封面上一個字也無。王爺看看我,一臉疑惑。
我不動聲色,望着王爺手裡的手稿,示意他翻開,“王爺看過就明白了。”
慶王爺小心地翻開封面往裡看,他的目光,在第一頁上駐留片刻,小心翻到第二頁,一目十行,迅速瀏覽後,迅速翻過幾頁,目光一掃而過。不再按頁瀏覽,一次幾頁,十幾頁地往後跳躍,雙目炯炯,好象要吃了那書頁,翻閱,再翻閱。
看完一冊,輕放在一邊。不等我說,立刻拿起下一冊翻開來迅速瀏覽。看完下一冊,輕輕放下,再拿一冊。……
我站在一邊不動,靜靜看他如饑民遇見施捨般粗咽狂吞。他一貫冷清的臉上,越來越顯現出按捺不住的激動。最後,幾乎是興奮難以抑制的表情,連呼吸都緊促急迫。
輕輕勾起脣角,氣定神閒微有得意。我就知道,他看了這些東西會興奮的。
這是在我預料內的反應,不單這王爺,任何習武帶兵的人看到了我寫的東西,都會興奮不已的,我早就知道!
我移步坐到桌案前的椅子裡,提起筆,在旁邊硯臺裡蕩了蕩。拿過第一冊,在空白封頁上端端正正地寫上:《南朝用兵方略》。
這套方略就是我這一個月廢寢忘食辛勞的成果,今天,終於全部校準完成。
許多人都說過,我的行草寫得很漂亮,跟我的銀槍一樣,意法靈動,氣宇超凡。這樣的字配上這樣地內容,連我自己看了,都覺得很滿意。
這數冊《南朝用兵方略》裡面,按區域脈絡,仔細地分析了南朝的各處地理人文環境,攻守用兵方法。詳細地記述着各個地區,哪些城池要重點防禦,哪些地方要勤加巡視
。一旦起兵,如何運籌帷幄,怎樣首尾相望。同時還有大量的地圖加以佐證說明。圖上山川道路,施朱布彩,畫得十分工細,重點地方,旁邊還有小楷註釋。可謂詳盡之極。我估計,連王爺也不曾見過這麼詳實全面的論述和這麼講究的軍事地圖。
這些都源自於我這些年蒐集整理的資料和我自己的帶兵筆記,以前這些資料都亂放着,不曾修訂整理成冊,所以也就沒有人知道。其實這些東西早都在我腦子裡,是清清楚楚地一本賬。之前之所以沒有集結成冊寫下來,主要是覺得沒有必要。總覺得這南朝的天下是他的,而他是我的,有我在,他便不用擔心這些。我只要把這些東西記在心裡替他把仗打好,也就不會有什麼問題,寫不寫都是一樣。
直到這次戰場被俘,我才猛然醒悟:世事難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當時躺在北庭的軍帳裡就後悔得不行,痛恨自己的懶惰,爲什麼沒有把這些東西早早整理好。若是早寫好了,就算我死了,也可以把這一筆經驗留給他享用,總好過這樣被我帶進土裡。
僥倖未死,這幾個月來,一邊養傷,我便一直在盤算着這個事情。
南朝是禮儀之邦,富庶之地,本不擅用兵,軍事人才不多。所以,關於用兵方略的研究就格外重要,而這方面的著作,之前都是發生過戰事的各地官員撰寫的一些紀錄。並沒有一本通盤考慮綜合調度的章法。
更何況,這套圖冊裡還有許多是我多年帶兵的心得,記述着許多適合南朝士兵習練的方法,以及我帶着他們訓練過的各路陣法要訣,以及在實戰中的效果。詳詳細細分門別類地記錄着,隨時可以查找使用。
這些心得要義,對於一般人來講,本是不傳之秘。我之前領兵打仗,爲衆人講解時,也是用到哪個講哪個,並沒有做系統完整的分析。
而今我真的要走了,今後再管不了這裡的事,再不能給衆將分析講解幫他們提高。也只能這樣,將自己這些年的積累,傾囊而出,寫點有用的東西留下來。多少算是盡些爲人臣子的心意,也算是對自己這些年努力不輟的一次考評。
把筆放下,輕輕吹吹紙上墨跡,等它乾透,心裡一片清明。
旁邊慶王爺也從剛纔的震驚中醒了過來。正一臉欣喜地看着我。“天行可是要本王將這些手稿面呈皇上?”皇上定會降旨嘉獎。
我輕搖頭,心裡很無力,我一點都不想修廟立碑,彪炳青史,做什麼你總把我想得那麼輝煌。
“不必了,王爺掌管兵部,您留下做些參考也就是了。陛下那邊倒不見得用得上。”我把手裡的書稿摞到其它書稿的上面,推到王爺面前。
王爺看看書稿再看看我,用手小心地摸索着封面上我剛寫的幾個字。“天行有什麼心願儘管說,本王一定盡力!”生薑還真是老的辣,王爺到底是王爺,知道我不要封賞,就一定是另有所求。
我等的就是他這句話,看了看他手裡的書冊,再看了看王爺。我起身,繞過書案,走到王爺面前,掀起袍服跪倒在地。“王爺,天行有一件事想求王爺成全。”
王爺略略沉吟,緩緩張口,“你可是想見皇上?!”
我輕輕點頭。
王爺沉思片刻,有了計劃,“好,本王答應你。”說着就伸手想拉我起來,
我不動,跪在他面前,仰起臉望他
。他是此刻唯一能幫我達成心願之人。這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跪下來求人!
只此一次,“王爺,天行今天不要與陛下做偷偷摸摸的地下情人。……天行只想求太后一個恩典,許我與陛下登堂入室做一夜鴛鴦!”我低下頭,面前有水滴掉落地面,圓圓的兩點,在地板上慢慢洇開。
“天行!”王爺沒料想我竟是要逼太后就範,一時左右爲難。隔了許久,才柔聲勸我:“天行,你這又是何必呢,多年的情誼,你今夜想與陛下話別,這是人之常情。於公於私,都在情在理,誰都不會阻攔的。就算你們想……我保證,太后也是不會干涉!……”
我心裡冷笑,太后當然不會出面干涉,事實上,她也從沒正面指責過我們半句。但老太太厲害就厲害在這裡,她話裡雖然不說,但該做的可一樣都沒少做。她平素人緣又好,恭良賢淑,母儀天下,深受百官尊敬,萬民愛戴。她只需要做一個垂淚的慈母,她的兒子就會乖乖就範,決不會違拗她半個字。
皇帝做了孝子,而我,就只好提了盔甲,到邊關去尋個眼不見爲淨,這些年,還不都是這樣。受委屈的永遠是我,皇上可從來不捨得委屈了他媽。
這一次,我偏要執拗一回。
“王爺!”我再仰起頭看他,“天行只有這一夜,天行只求皇太后一個恩典!明天一早,天行就要上路,”我磕下頭去,淚流滿面。“天行與陛下,再無將來!求太后開恩,求王爺成全!”……
“唉!……孽障啊!”王爺捶胸頓足仰天長嘆,紅着眼圈出去了。
我頹然坐倒在滿地碎紙中。
晚飯吃得味同嚼蠟,吃完飯,我躺進浴桶。
也不要人伺候,獨自感受水溫由熱變溫、最後終於變涼的過程,細細品味寒冷一絲絲堆加累積,沁透骨髓,最終讓人難耐的感覺。
看着這一大缸依舊散發着藥草香味的涼水,搖搖頭,再無留戀。
起身,去架上取下一個小盒子,裡面是個精緻的小水囊,水囊的口上接着一個一尺來長的細管,細管的頭上,是一箇中間有孔的小玉球,光滑圓潤。
當年我從凌波詩會遊玩回家後,跟父親說了太子的事,告訴父親我如何傾慕於他。父親便做了這個小水囊給我,說以後也許會用得到,要我小心收好。
後來果然用到了呢,我輕笑,第一次,還是竹兒給我講解的使用方法。
我一邊給自己盥洗,一邊想起了父親臨走時的囑咐。父親坐在燈下,一邊檢查小小藥丸,一邊對我說:“行兒,無論到什麼時候,遇見什麼樣的不如意,都要記得:對自己好一些!這紅塵中,痛苦太多,讓你無法逃避。……你本已被人傷害,若你自己再刻薄自己,那便是雙倍的痛苦。……不如,放自己一條生路,也算是告慰那些真心疼愛你的人。……”當時聽這話的時候,只因爲父親要走,傷心不已。跟本沒有想到,父親那時就料定了我會有今天,早早地就把開導的話說好。
看來,父親也不是不在意我的。只是這些年,他都只顧忙他自己的,從不回來看我。只偶爾會託人給竹兒捎個消息告訴我他很平安。……
收拾妥當,我拿出小盒子裡的另一樣東西,是個很小很小的白瓷小瓶。瓶裡是個蠟丸。我取出蠟丸,攥在手裡。正想碾開,聽見外面人聲鼎沸。看來我等的東西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