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

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此生...…此夜……明月……明年?

被泥污浸染的手舉到頭頂,恰巧能握住從透風口處漏進來的一縷月光,真是皎潔無暇,靜影沉璧,今日是中秋月圓之夜,他卻只能透過這一方小口窺視明月,外面該是怎樣的景象呢,往年都是怎樣的景象呢?

往年的這時候,金家要多熱鬧有多熱鬧,從早起就要開倉放糧,來領糧食的人能排出三裡地去,整個金府都要張燈結綵煥然一新,滿院飄着桂花香,到了晚上宴八方賓客,上門送禮的人能踏破了門欄。

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年的中秋,自己會躺在死靜的囚室裡,對着月光試着活動好不容易有知覺的手指。

指腕關節的鍼口,果然如齊曉彬所說的,經過兩天後,幾乎看不出來了,可是渾身七十八處關節,沒有一處不冷,如今雖然已是中秋,幸好天氣並不算涼,只是囚室有些潮溼,疼痛退散後,依然難受的讓他兩天都無法入睡,骨縫裡往外冒着寒氣,白天有太陽時還好些,太陽下山後他就會難受的輾轉反側,只覺得身子被打透了,想要站起來雙膝就開始打顫,就算只是坐着也覺得髖胯無法支力,他覺得自己現在已經像個廢人了。

他爹就躺在他身邊,那天齊曉彬走後不久,就有人進來給他爹看病,又是把脈又是喂藥,很用心的在折騰,似乎真怕他們有什麼意外,把他爹安頓好後,又把他裡裡外外檢查了一番,確定了沒有外傷,餵了他幾粒藥丸就走了,那藥緩解了不少疼痛。

他娘也在他爹旁邊睡着了,她也一樣幾天沒閤眼了,眼淚也幾乎沒停過,精神都有些恍惚了,有時哭着哭着就笑起來了,看的他又揪心又害怕。

他覺得自己身體已經很疲倦了,但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想着明天就要離開這裡,走向未知的命運,他已經感覺不到害怕。

他看着自己的手,髒兮兮的,指縫中都是血漬和泥污,是自己抓的,仔細看還能借着月光看到細細的小紅點,一隻手上十四根針……密密麻麻的……十指連心啊,回想起來,手上的是最疼的,現在稍動彈都疼,而且僵硬的不像自己的手,他記得有個人表現的很喜歡這雙手,躺在他腿上,拿着他的手把玩兒,一會兒掐一下,一會兒咬一口,然後擡起下巴眨着黑亮的眼睛笑着說這是豬蹄……

這雙手蓋在了眼睛上,滾燙的液體順着臉頰一直滑落到身下的乾草堆,沒入其中,就沒了蹤影。

從關押處到蘇州外城門,小寶走了這一生最長的一段路。

其實這條路他走過無數次,有時是坐着奢華的馬車,有時是騎着千里良駒,也有過徒步閒晃,無論哪次,莫不是前呼後擁神氣活現,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坐在囚車裡,重刑加身,押赴都城問斬。

這蘇州城的百姓,但凡長眼睛的,就沒有不認識他的,索性他平素沒有大奸大惡,只有指指點點嘲諷揶揄,但開始路過商街時就截然不同了,金家生意做的過大,把其他家擠兌的苟延殘喘,逮到這種落井下石的機會,自然不肯放過,一時從囚車外飛進了不少污穢之物,負責押解他們的官兵喝止了幾次,見並不傷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那□□裸的羞辱,讓他們三人連眼睛都不敢睜開,打在身上的任何東西,都如同千斤的重錘一般,疼痛難當。

因爲圍觀的人太多,行駛速度異常緩慢,等到出了城,天已經快黑了。

寒毒的毒性隨着天氣的變化隱隱有發作之勢,小寶一想到齊曉彬說的發作起來要比施針時還要疼,就怕的恨不得一頭撞死,蜷縮在囚車裡緊緊抱着身子,小寶幾乎是睜着眼睛在數着時間流逝,等着太陽出來。

變故在第二日正午時出現。

一行人正在樹下整頓休息,清鳴的劍鞘分離之音劃破了沉悶的空氣,十數條黑影鋪天蓋地的襲來,小寶在囚車內艱難的轉過頭,一打眼就看見了他熟悉的身形。

招財進寶!

雖然兩人都蒙着面,可是那體型,那身法,他絕對不會認錯。

黑衣人和押解的官兵打成一片,官兵人數本就不算多,一時被打的七零八落,很快就沒幾個站着的了。

身處的囚車突然一陣劇烈的晃動,接着是炸裂的巨響,眨眼間,囚車的木條已經在他周身分崩離析,卻沒有半片傷到他,一隻有力的手掌一把環住他的腰將他整個人騰空帶了起來,小寶猛然回頭,對上了一雙眼睛,同樣是一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眼睛,內眼角向下而眼尾上挑,眉形銳利修長,捲翹的羽睫在微微眯着的狹長雙眸下打下一小片陰影,總是帶着些貴公子似的傲慢和瀟灑的眼裡此時全是濃烈的怒火。

小寶失聲道,“蘇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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