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
毓秀閒步到永和宮,在雋歡這打發些時間,到未時便可以見到大哥哥了。
“姐姐,雋歡閒來撫琴,每每聽到有人以洞簫相和,那人的音律極佳,簫聲中剛中帶柔,飽滿悠揚。”
“那人是誰,你可尋聲找過?”
“沒有,”雋歡眼前一亮, “姐姐你聽,是那人的簫聲。”遠處傳來了淡淡的廣陵散的曲調。
“我是第二次聽人用洞簫奏廣陵散。”
“哦?”
“我剛從科爾沁回京城時,在郊外的一片梨花林裡,聽過一個公子奏此曲。
“那斷不會是那位公子了。”
“咱們去找找。”
“我。。。”
“走吧,”雋歡半推半就的和毓秀一起去找。
但見永和宮外不遠處的迴廊上,有一少年正吹着洞簫,穿着考究,定是個親貴,旁邊還站着四阿哥。 毓秀看見四爺便想溜,被叫住,那少年也斷了簫聲,回頭來,看着毓秀和雋歡,毓秀一驚,正是梨花林裡的公子。
“十三阿哥!”雋歡一驚。
毓秀和雋歡走上請安,“四爺吉祥,十三爺吉祥。”
十三爺的額娘敏妃薨逝後,都是由德妃娘娘撫養,雋歡見過幾次,毓秀卻是不知道的,在老祖那也沒見過。
“在這鬼鬼祟祟做什麼呢?”
“回四爺,雋歡說,她每每撫琴時,總有人以洞簫相和,一時好奇,故此。。。”
“十三弟,原來你的高山流水也在找你啊。”
“四哥。。。”十三臉上有點掛不住。
“你們倆起來吧。”
“謝四爺,謝十三爺。”
十三脈脈的看着雋歡,“可有雅興,與我合奏一曲?”
“雋歡遵命,這便去取琴。”這是頭回有主子和自己商量着來,與十四爺高下立判。
毓秀想和雋歡一起,又被四爺叫住,眼看着雋歡走了。
“四爺有何吩咐?”
“你見我十三弟時,很是驚訝,從前認識?”
“嗯。。。毓秀遲疑了一下。
“你還是穿蒙古袍好看。” 十三笑道。
“謝十三爺, 十三爺着着華服,卻不若之前脫俗了。”
“你倒是直,”轉而向四爺,“四哥,這就是我和你說過的,和我有一樣嵇康世界理想的蒙古姑娘。”
“你其志不小啊。”
“四爺過獎了。”說話的功夫,雋歡回來了,在石凳子上坐下,和十三一起奏着漁樵問答, 古今興廢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而已,漁父、樵子的一席對話解購於無形,隱逸之士對漁樵生活的嚮往,希望擺脫俗塵凡事的羈絆,被他倆演繹的生動,精確。
這每一問一答間,眼神裡,手上,皆是默契。 如此高情逸態,低唱淺斟,羨煞旁人啊。
曲畢,接着談音律和詩詞。
“此曲開始曲調悠然自得,飄逸灑脫的格調,上下句的呼應造成漁樵對答的情趣。 上升的曲調表示問句,下降的曲調表示答句。旋律飄逸瀟灑,表現漁樵悠然自得的神態。”
“主題音調的變化發展,並不斷加入新的音調,加之滾拂技法的使用,刻劃出隱士豪放無羈,瀟灑自得的情狀。運用潑刺和三彈的技法造成的強烈音響,應和着切分的節奏,使人感到高山巍巍,樵夫咚咚的斧伐聲。”
漁問樵曰:“子何求?”
樵答漁曰:“數椽茅屋,綠樹青山,時出時還;生涯不在西方;斧斤丁丁,雲中之巒。”
漁又詰之:“草木逢春,生意不然不可遏;代之爲薪,生長莫達!”
樵又答之曰:“木能生火,火能熟物,火與木,天下古今誰沒?況山木之爲性也當生當枯;伐之而後更夭喬,取之而後枝葉愈茂。”
漁乃笑曰:“因木求財,心多嗜慾;因財發身,心必恆辱。”
樵曰:“昔日朱買臣未遇富貴時,攜書挾卷行讀之,一且高車駟馬驅馳,芻蕘脫跡,於子豈有不知?我今執柯以伐柯,雲龍風虎,終有會期;雲龍風虎,終有會期。”
樵曰:“子亦何易?”
漁顧而答曰:“一竿一釣一扁舟;****,任我自在遨遊;得魚貫柳而歸,樂觥籌。”
樵曰:“人在世,行樂好太平,魚在水,揚鰭鼓髡受不警;子垂陸具,過用許極心,傷生害命何深!?”
漁又曰:“不專取利拋綸餌,惟愛江山風景清。”
樵曰:“志不在漁垂直釣?心無貪利坐家吟;子今正是巖邊獺,何道忘私弄月明?”
漁乃喜曰:“呂望當年渭水濱,絲綸半卷海霞清;有朝得遇文王日,載上安車齎闕京;嘉言讜論爲時法,大展鷹揚敦太平。”
樵擊擔而對曰:“子在江兮我在山,計來兩物一般般;息肩罷釣相逢話,莫把江山比等閒;我是子非休再辯,我非子是莫虛談;不如得個紅鱗鯉,灼火新蒸共笑顏”。
漁乃喜曰:“不惟萃老溪山;還期異日得志見龍顏,投卻雲峰煙水業,大旱施霖雨,巨川行舟楫,衣錦而還;嘆人生能有幾何歡。”
四爺和毓秀被晾在一邊,根本插不上話。
毓秀也是頭回見雋歡如此健談莫非他倆個琴心相挑。
那次之後的幾次,雋歡和十三或是隔着幾重宮門合奏,或是在迴廊邊,談着書畫,言語不多,卻也是能懂對方的意思。
毓秀和大哥哥也是每月見上兩面,心裡朦朦朧朧的,似春草生。偶爾也會在紙上寫下,君住長江頭,我住長江尾的詩句,卻又看了看,揉成一團,羞紅了臉。
“大哥哥,幫我個忙。”
“說吧。”
“明日是我額孃的生辰,我當值,不能出宮,大哥哥若是得閒,能不能把這幅百壽字兒送到我家。”
唐九打開一看,各種筆體的壽字,這小姑娘,真是聰慧啊。
“你這麼孝順,你額娘一定很疼你 。”
“不瞞你說,本來是的,我怎麼頑皮,額娘都不會罰我,替我在阿瑪面前求情 。可是,後來。。。”毓秀的神情黯淡了下來。
“怎麼?”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額娘就不喜歡我了,姐姐也不喜歡我了,有回還把我關在了柴房。後來把我送到了科爾沁。我還記得,我在科爾沁的帳篷外面等了三天,眼巴巴的等了三天,一直都相信阿瑪額娘會想念我,會接我回去,可是,七年了,他們都沒有來。現在的額娘和姐姐都好陌生啊,額娘都不會對我笑了,姐姐也是不願意見我的,每次去都讓旁人說她當值。”毓秀只願意對大哥哥敞開心扉,連雋歡都是不知道這些心事的。
“你有我啊,你家裡人不疼你,我。。。就。。。”大哥哥遲疑了片刻。
“你就怎樣?” 毓秀反問。
“我就認你作妹妹,”大哥哥終於接上了話頭兒,“我家就是你家,自然比不了董鄂府氣派,但總算有瓦遮頭。”
“我有哥哥。”
“做官的?”
“我哥哥在松江的書院當差,我都很久沒見到他了。”
“那你不做我妹妹,想做我什麼人?”
“我不告訴你,走了。”毓秀害羞的跑開了。毓秀想做大哥哥的妻子,但現在不能告訴他這份心思。
唐九讓順子說是儲秀宮的人,受毓秀之託,給福晉送賀禮,便沒人起疑了。
每月的那兩日,未時,便是毓秀最欣喜雀躍的時光。和大哥哥天南海北的暢談着,沒什麼比這更舒心了。
“在八阿哥面前別提出身,辛者庫,那是他的痛,良主子就是位卑,八阿哥才那麼難。在妃嬪們面前,別提赫舍裡皇后,女人啊,都是愛妒啊。就一個勁兒的誇她們的兒子,指定受用。”
“我就不那樣兒啊,不妒忌啊,聰明人應該把那妒忌旁人的功夫用到皇上身上。”
“那是因爲毓秀還沒找到心上人,找到了便也會換了陣腳,沒了現在的運籌帷幄。 ”
“找到了也容忍不了他有別的女人,一個也不行!”毓秀語氣篤定。
“都說八福晉是河東獅,可也沒攔得住八阿哥納小妾,你這悍妒。。。怕是沒人敢娶了。”
“你怎麼老拿我和八福晉比啊,莫非她是你心上人 !”毓秀有點惱。
“別瞎說,隔牆有耳!”大哥哥擺了個噓的手勢。
“大哥哥可讀過納蘭性德的詞?”
“略略讀過,但我是個粗人,體會不了他那情情愛愛。”
“納蘭詞裡,我只喜歡一句。”
“哪一句?”
“一生一世一雙人,爭得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
“就是隻能娶一個,對吧。”
“差不多。”
“那若是毓秀的心上人現在已經有妻房了,你又如何? ”
“那便不嫁了,剃了頭髮,做比丘尼去。”毓秀脫口而出。
“寧出家,不做小?”
“嗯,即便不嫁給他,我也會像故皇后那樣,在他無限不捨的目光裡,擁有他一輩子的瞻念。 嫁了他,臥榻之側,忍受她人酣眠。人生苦短,何必委屈自己!”
“你纔多大啊,人生苦短!不過,你以後的心上人,真的要好好修身讀書,不然怎麼配得上毓秀。”
“那當然,大哥哥可有思慕的姑娘?”
“沒有啊,怎麼問這個?”
“你猜。” 毓秀眼神銳利而熾熱,忽閃忽閃,不知她心裡的主意。
“我笨,你告訴我唄。”
“偏不,走了 。”毓秀笑的花枝爛顫,鬼靈精的看着他。
第二日,唐九給毓秀帶了烤白薯。
“吃吧.”
毓秀接過來,”說起這個,想起了小時候的事。”
“說來聽聽。”
шωш▲ ttKan▲ ¢O “毓秀幼時頑劣,一次逛廟會,和一個富家子爭小攤子上烤白薯,那人搶先付錢了,一個都沒留給我,我氣不過,就跳起來,咬了一口那白薯,還賞了他一個銅板。”
“他一定很無奈。”大哥哥臉上閃過驚喜。
“可不,”毓秀開心得吃了起來,邊吃邊說,“嗯。。。好吃好吃。。。”
“小心吃多了,長成珠圓玉潤的樣子,就沒人要了。”
“那大哥哥娶我唄。”毓秀脫口而出,又意識到自己失言,愣了愣,吐了吐舌頭。
唐九又想笑又無奈,“姑娘,你太擡舉我了!”
“哈哈,”看着唐九尷尬的表情,毓秀笑的前仰後合,我逗你呢 ,心裡卻酸溜溜的。
“謝謝你的地瓜。”
毓秀起身要走,嘴脣上沾滿了糊渣兒也沒在意。
“等一下,唐九叫住了毓秀,“你瞧你都吃成花貓了,”並指了指自己的嘴角。
毓秀用手指一摸一看,糊渣兒啊。
“沒事,”然後用帕子胡亂的擦了擦自己的嘴,“還有嗎?”
“別動,”說着,唐九拿過帕子,小心翼翼給她擦,她下意識的往後躲。毓秀眨着眼睛,看着他對自己認真細緻的樣子 ,心中流過一股暖流。
“大哥哥你真好。”毓秀少有的柔聲細語。
“這個你說過很多遍了。”
“我要走了,”相處的時間總是那麼短暫,一步三回頭的望着唐九。
“回吧。”他靜立着,笑顏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