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心軟

磨坊後院裡頭,依舊是那間破舊的房間裡,大綱只穿了一件單衣,佝僂着身子,吃力地拖動着巨大的石碾子。身上的單衣已經被汗水溼透了,貼在身上,勾勒出一身肌肉的輪廓。

馮雪瞧着心裡有些發酸。自從大嫂出事之後,這個大哥就更加沉默起來,不是外出做工,就是在磨坊裡跟老騾子一樣成日做活。就這點來說,她也覺得娘太過偏心了些,憑什麼二哥遊手好閒地每天到處遊蕩,可大哥就要不停地做活。現在就是外出做工,孃的臉也拉得老長老長,非要大哥連夜把鋪子裡頭要賣的各種面啊粉的都磨好了,才肯放他走。回來的時候又恨不得掏光大哥的兜,以前大哥還常給她和馮槐帶個花兒糖果的,現在也不能帶了,娘會罵的。

察覺到門口的馮雪,馮大綱也沒停腳,就是揚了臉衝她擠了個笑,又騰出手來擺了擺,示意這裡髒,叫她往前頭去。

馮雪忽然不曉得該說什麼了,難道告訴他說好像見着大嫂了,大哥就會有什麼不同麼?

她忽然泄了氣,垂頭喪氣地又往前頭去了。

可沒想到前頭鋪子里正有人跟老馮頭說起竹枝的事。也是那個醫館的大夫嘴不嚴,從李家出來,順嘴就說是竹枝娘想竹枝都想瘋魔了,整個人神志不清什麼什麼的。青河鎮纔多大?不一會兒這些話就傳到了馮記磨坊這邊兒,越穿越離譜,說是快到週年了,死了的竹枝成了魔,要回來報仇什麼什麼的。

老馮頭聽了面上倒是平靜,笑了笑對街坊道:“這些神神道道的,也就你們相信。哪兒會有那些事?”回過頭卻皺起了眉頭,頗爲不悅的模樣。這件事說到底還是馮家對不起老大媳婦,要不然人家也不能傳出這樣的閒話來,那言下之意,可不就是說馮家對不起老大媳婦,人都死了也不會放過他們麼?

這事兒鬧得……老馮頭嘆了口氣,有些無奈。人言可畏不假。可他一個平頭小百姓,頂多管管自家事,還管得了別人的嘴巴?不過自家事他都管不好……

旁邊王氏就跟着嘰歪上了,抱着孩子一臉八卦:“喲。早先我還碰見我那嫁到羅家的表姑呢,都沒聽說這事兒,這纔多大會兒功夫啊?對了,”她瞧見剛進來的馮雪,叫她道:“小姑啊,你不是說之前看見有個人像老大家的麼?真的假的?”

“有這事兒?”老馮頭吃驚地睜大了眼,朝着馮雪瞧過來。

馮雪侷促地站住了,沒想到他們怎麼也在說大嫂的事兒,心裡嘀咕。嘴上還是答道:“是在那邊客棧瞧見有個人。背影瞧着挺像的。”

“喲!這可不得了!這老大家的到底是死了還是活着啊?這話剛出來就有個像老大家的,可真是邪乎得厲害!”王氏把孩子緊緊抱住,一臉嚇得不輕的樣子。

“行了行了,都打住吧!這事兒誰也不準再說,都給我幹活去!”老馮煩躁地一揮手。給幾個兒女指派了活計,揹着手往後院兒溜達去了。

晚些時候回了家,孫氏已經準備好了飯菜,嘴裡不住地抱怨:“這一個兩個的,聽說逢集就跑得沒影了,這家裡的活計還幹不幹了?要累死我這老婆子還是怎麼?我死了你們就討了好了?”

一家人都沒人搭話,孫氏氣呼呼地念叨半晌,也就罷了。晚間老兩口睡在牀上,老馮才說了白天的事,嚇得孫氏從牀上蹦了起來:“是人是鬼呢?那羅家的真瘋了?”

老馮不悅地瞅了她一眼,低聲呵斥道:“瞎咧咧什麼?不過就聽了那麼一說罷了,誰曉得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孫氏可不是那種揭過不提的人,捉着老馮的袖子低聲道:“你說,要不上鎮上好生打聽打聽?上河村那邊也去打聽打聽?要說這事兒也真邪乎,這都快一年了,我這心還揪着呢!”

老馮一甩手,支起身子道:“快省省吧你!要不是你成天作,這家裡能出這麼多事兒?我把家裡交給你,你自己想想你把這家給管成什麼樣了?老大媳婦兒叫你整沒了,老二今天又沒瞧見,上哪兒去了?要不是俊兒還算爭氣,我……”

孫氏一怔,隨即捶着牀板嚎起來:“好你個馮老二!成親這麼多年,原來你就這麼看我啊!你,你什麼你?你想把我怎麼滴?你倒是說啊!說啊!”

她一邊說,一邊就朝着老馮臉上抓撓過去,老馮頭一甩避開了,瞧她還在乾嚎,歷數嫁進馮家多年的辛苦,心裡憋悶,乾脆起身穿了鞋,走到了院子裡頭。

星空璀璨,可心情卻是無比壓抑,他看了眼院子角落那間始終沒有明亮過的小屋子,深深地嘆了口氣。

鎮上竹枝也在嘆氣,她還沒睡,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過離譜,說實話直到現在,她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

陳氏的轉變實在是太突然了。一身的辛酸毫不掩飾地揭露出她這一年過得有多麼不容易,可之前也沒聽羅素雲提過一絲半豪,不知道是爲什麼原因。

若是自己是個跟她毫無關係的人,指不定就像看電視劇似的,也不吝惜那一兩滴眼淚,陪着哭上一哭。可有些事情只有自己親身經歷了,纔會發現事實往往與表相相去甚遠。

就好比現在,迎春幾個一路上嘀咕陳氏看起來好可憐,夫人好狠心。竹枝聽了實在火大,把兩個丫頭都支使出去了,可心中還是憤憤,你們現在倒是覺得她可憐,可我當初可憐的時候,誰能看見?

那陳氏不是跟妯娌爭強好勝麼?自己不過是她棄如敝屣的一個女兒,什麼時候會在她心裡有這麼重的份量了?早有這份心的時候幹什麼去了?拿着女兒當豬狗使喚的時候幹什麼去了?

死了,羅竹枝早就死了!當陳氏不費一文嫁妝把她打發到馮家的時候,那個任勞任怨從不多嘴的大姑娘新媳婦就死在了那條冰冷的河裡。如今的羅竹枝,不過是異世一抹孤魂,雖頂了這個名,這個身體。可她到底不是羅竹枝,做不到十幾年如一日地任由驅使。所以她纔會反抗,纔會用自己的方法對立馮家。

也許當初有走彎了的路,看走眼的人,可她現在已經不是一年前初到的那個羅竹枝了,她要報復,要把所有人加諸在她身上的苦與痛。仇與怨。全部找回來!決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讓她痛苦的人。

可是真當面對換了一個人般的陳氏時,她發現自己畏縮了,心軟了,尤其是當那聲“娘”叫出了口。似乎心中有一片陰雲散了開去,她不知道這到底是本尊的執念,還是自己那點惻隱之心。雖然當時她很堅定地走了,可是她不敢保證如果有下一次,她會怎麼做。

還有,今天的消息肯定會走漏出去,她還沒有想好如何面對馮家那一幫子人,到時如果人家上了門,她也還沒不知道該如何應付。看來搬家的事情要抓緊辦理了。趕明兒一大早就叫小福過去把那宅子買了。要是可以,儘早搬過去,也少些麻煩。

屋裡忽然投下一片陰影,竹枝還沒回過神,就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她先是一驚。隨即回過神來,緊緊地反擁住對方:“你怎麼突然來了?”

頭上的男人長嘆了口氣:“你好像不開心?”

竹枝鬆了手,沉默不語,冷謙將她緊緊抱了一下,鬆開來拖過凳子坐到她身邊,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靜靜打量着竹枝的神色。

過了一會兒,竹枝才擡眼打量着冷謙,問他:“曾經我很想報復他們,可是今天我見到……見到我娘,她跟變了個人似的,我忽然覺得,好像又不對。”

看她苦苦思索的樣子,冷謙似乎有些心疼,拍了拍她的手道:“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何必如此困擾?如今你這樣子,就是不做什麼,也足夠他們痛苦了。”

竹枝轉念一想,冷謙說的倒是不錯,現在她只需亮明瞭身份,然後什麼都不做,也足夠羅家那一家人煩惱的了。眼看她飛黃騰達了,自家人非但不能跟着沾光,還討不了好處,羅家人只怕不曉得有多鬱悶呢!

她臉上的陰雲這才散了幾分,又問冷謙:“你怎麼突然來了?”

冷謙雖穿着黑色的夜行衣,卻沒有蒙面,一張冷峻的面容在燭光下顯得玉雕似的,叫人忍不住想摸上去。只是此時聽見竹枝揪着這話不放,忍不住泛起了一絲紅暈,脫口而出:“想你了,來看看你。”

聽見這話,竹枝心裡比吃了蜜還甜,臉上也笑開了花,末了忽然想到一事,鄭重地問道:“你不是造就離開了麼?怎麼說來又來了?可有地方落腳?我準備在鎮尾買個小院兒,要不你就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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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冷謙無事,往後幾天只是稍微避一下旁人耳目,他們便可以在一起單獨相處幾天。想到這裡,竹枝就開心,忽又想起小福,笑着道:“我新帶了個孩子,叫小福,特別伶俐,你還沒見過吧?”

冷謙卻臉色一變,抿了抿脣似乎下定了決心一般,鄭重地捉起竹枝的手對她說:“竹枝,我有件事要說給你聽。”

他這是幹什麼?竹枝心中又慌又喜,莫非是因爲到了青河,所以他要跟自己商量成親?又或者是他不準備繼續幹那暗夜裡的事,準備陪着自己和和美美到老?

冷謙一字一頓道:“竹枝,其實這事說來話長,你要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話音未落,忽聽門外被輕輕叩響,牡丹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您可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