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聽得此言,淡淡地擡眸,“回去告知太皇太后,朕不是無端殺人,葉宸罪大惡極,罪責難逃,朕殺她,並非是爲了泄憤,皇太后殺了玉姑姑,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不存在報仇一說。”
“是……”宮女見皇帝沒有發怒,急忙磕了個響頭便退了出去。
宮女出去之後,皇帝一手拿起桌面上的墨硯,狠狠地砸在地上,一張臉佈滿怒氣,顯得特別的猙獰兇狠。
杜陵不曾見過皇帝這樣失控,驚得急忙跪在地上,“皇上息怒。”
皇帝深呼吸一口,眸色已然平靜了下來,口氣也十分溫和,“起來吧,朕什麼時候發怒了?好好研究地圖。”
“是!”杜陵站起來,心裡卻七上八落的,剛纔宮女來報,雖然沒有一個字是說葉宸的,但是,他知道他們說的就是葉宸。
他退回去,一千零八遍地看着這幅殘缺的地圖,這份地圖,還是太祖時候命人畫的,當時便不詳盡,如今放置了這麼多年,又被蟲蟻蠶食,一張地圖佈滿了蟲孔,可以說,連大概都看不出來的。
一旦真的要作戰,深入草原,沒有地圖,便是死路一條。
想到這裡,他輕聲道:“這地圖殘缺不全,作戰的時候,卻不能不瞭解地形,如今只盼着牧仁是真心歸順,否則,一旦他存了心思,在地圖上動了手腳,便可讓我軍大敗。”
雖然是淡淡的一句話,但是卻在皇帝的心中種下了懷疑的種子,他心煩意亂,草原之戰勢在必行,但是,牧仁是否可靠?出兵草原最起碼要派出十萬將士,他不能把十萬將士交給一個不可靠的人。
但是,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協議?
皇帝本來就是個多疑的人,之前就懷疑過以白擎夜的能力,竟能勸服牧仁歸順,但是牧仁歸順的喜悅大於一切,竟讓他沒再深思。如今被杜陵一再地提出,加上聽了小順子回覆的那些話,葉宸所言,模棱兩可,真有可能他們之間,是達成了什麼協議。
而白擎夜是與葉宸一同前去的陰山,如果真有什麼協議,她不可能不知道。
而葉宸之前一直說奉太皇太后之命去薈福寺,後來皇祖母說並非是她下的命令,是白擎夜自薦去的,只是,白擎夜自薦去找牧仁,爲何要帶上葉宸?
皇帝手中執着書,一個字都看不下去,只滿腦子都是草原犯境一事,甚至,超越了皇太后的死。
他並非薄情,只是作爲皇帝,他已經習慣了事事以國事爲先,而一旦開戰,則意味着要依靠武將,想到這裡,他沉吟了一下,問福公公,“葉隆與大都督還在外面嗎?”
“回皇上,他們還在!”福公公聽得此言,眉眼一鬆,即刻回道。
“嗯!”皇帝本想傳召他們進來,但是,料想也知道他們必定是爲了葉宸求情而來,便又改變了主意,“讓他們等着,等不及的話,便讓他們回去吧。”
福公公眼底有失望閃過,低頭道:“是!”
杜陵低着頭,裝作聽不到。
皇太后薨了,皇帝一直在御書房,沒他的旨意,誰都不知道如何操辦皇太后的喪事,只得暫時先停屍在宮中,內務府與禮部尚書在殿外也候着求見,皇帝卻一概不見,御書房中,除了杜陵,誰都不能進來。
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這人都沒了,喪事總要操辦吧?內務府那邊已經在打點玉姑姑治喪之事,禮部也擬了追封旨意,只等着皇帝蓋上大寶,便可宣告天下。
但是,皇帝躲在御書房中,沒有大寶蓋上,旨意還不成立,洛陽大人已經問了數次,想來是太皇太后要他問的,禮部尚書着急得不得了,卻不知道可以怎麼辦。
沒辦法之下,只得求福公公,讓他進去與皇帝說說此事。
福公公進殿,跪下說:“皇上,如今內務府總管與禮部尚書在外候旨,太皇太后下旨追封玉姑姑爲大長公主,皇上,您看,這章……”
“太皇太后要追封,追封就是,蓋上太皇太后的寶印,一樣可以宣告天下。”皇帝淡淡地道。
“這……”福公公哭喪着臉,“這沒有皇上的大寶,如何能成?天下人只認皇上的。”
“照朕的話,去回覆太皇太后就是。”皇帝冷冷地道。
福公公沒有辦法,只得再說:“那,皇太后治喪之事……”
“交給皇后去辦,該怎麼辦便怎麼辦。”皇帝神色依舊不變,只是眸子多了幾分沉痛。
“是!”福公公退下。
內務府那邊倒是解決了,喪事一起辦,一位是皇太后,一位是大長公主,規格都是差不多的,所需要的東西,一式兩份就是。
但是,禮部尚書卻爲難得緊,這封號沒下來,怎麼跟太皇太后交代?
沒辦法之下,禮部尚書只得去了樟鑫宮,回了洛陽劍。
洛陽劍聽了這話,打發了禮部尚書出去,然後進殿道:“追封的旨意沒有下來,皇帝說,蓋上太皇太后的寶印即可。”
太皇太后聽了此言,笑得極爲諷刺,“真好!”
“什麼真好?”
“葉隆等人呢?還在御書房外?他見了沒有?”
洛陽劍搖頭,“不,葉隆一直與慕容家的幾位將軍在殿外,不得進入。”
“他知道他們是要去爲葉宸求情的,多年君臣,他這點情分都不念,罷了,他知道一切和葉宸無關,葉宸不過說了一句該說的話而已,若執意不念君臣之情,要殺葉宸泄憤,哀家也沒辦法。”
“神兵營的人何在?”太皇太后再問。
“一直守在樟鑫宮外。”洛陽劍回答,不知道她意欲何爲。
太皇太后握住玉姑姑冰冷的手,輕聲道:“我們走吧,這裡,容不下我們了。”
洛陽劍一怔,“去哪裡?”
“便去碧煉山吧。”
洛陽劍想起她方纔還說不去的,忽然間便要去,知道她是真的對皇帝絕望了,她付出的心血,沒有看到回報,只能黯然離開。
“要不要告知皇上?”洛陽劍問道。
“不需要了,哀家和他,再無關係。”
“你不是說不怪他的嗎?”
太皇太后回頭看他,“哀家不怪他埋怨哀家,因爲,哀家確實殺了他的母后,但是,玉兒撫養他長大,他不念這份情,便是不孝,一個爲了私怨而置撫養他長大的人不顧,連死後的哀榮都不願意給她,這樣的皇帝,還值得哀家爲他守在這冰冷的皇宮裡嗎?”
“可見,你方纔對他還是存着一分期待的。”洛陽劍顯得很失望,“他那樣的態度,你竟還對他存着什麼希望?你這一輩子爲朱家江山犧牲的還不夠多嗎?你能不能有留一天是爲你自己活的?當年,你爲了這個江山,不跟任逍遙走,孤獨了那麼多年,什麼都夠了。”
任逍遙這個名字,觸痛了她的心,勾起了她的似水流年,他走的時候,他說了,如果她不跟他走,他記恨她一輩子,不死不見。要多狠的心,才能爲了所謂的江山社稷,丟掉自己深愛的男人?
她一向狠心,到現在,老了,反而容易心軟了。
她是心軟,因爲,大周朝的未來她幾乎都能預測到,周邊列國犯境,國力不足,雖有大將,不得重用,朝中重臣結黨營私,謀取私利,哪個是真心爲國家爲百姓?她只看到寥寥數人,但是這些人,遲早會被各派黨羽剪除,太子無能,不思進取。朱睿奸詐刻薄,僞善,空有賢德之名,卻行陰險之事。寧王朱離這些年下落不明,而他往日性子流離浪蕩,雖有才能,但是性格決定一切,註定是指望不上的。
而她一直命人密切關注着草原谷德可汗,此人野心很重,一直想吞併大周江山,這些年更是伺機而動,大戰幾乎可以說是一觸即發。
在這個節骨眼上,她不忍離去。
可是,如今還有留下來的必要嗎?憑她能力挽狂瀾嗎?她老了,縱然能讓她多活兩年,可又能改變什麼?皇帝對玉姑姑尚且這般無情,那朝中真正可爲國出力的人,一旦被奸佞小人挑撥,遲早難逃一死。
如今不是最好的證明嗎?他可以不殺葉宸,不傷慕容家與葉隆的心,但是,他執意爲之,便連見一見都不願意,遲早,得寒了真心爲國的大臣們的心啊。
還是走吧,眼不見爲淨,尋一片樂土,掩埋她半生功過。
天色暗沉了下來,這一天,過得特別慢,特別的慢,幾乎每一刻鐘,都像是無限延伸。
而樟鑫宮中,再度傳出消息,停止一切關於玉姑姑治喪之事。內務府總管簡直是要瘋了,這又鬧哪一齣呢?人都沒了,不治喪?就這樣擡出去葬了嗎?那是不可能的,太皇太后已經給了玉姑姑哀榮,按照大長公主的規格治喪,這意味着,喪禮有可能只是暫停,所以內務府仍舊暗中操辦着準備事宜。
皇帝聽到這個消息,只是冷冷地笑了,“她是要逼着朕追封諡號啊,停止操辦喪禮,可見玉姑姑對她來說,也不是那麼的重要,如果重要,她就該先讓玉姑姑入土爲安。”
福公公輕聲勸道:“皇上,何不在旨意上蓋大寶?太皇太后怕是並非真心爲難您,只是……”
“安德福,你話太多了。”皇帝冷冷地道。
福公公一驚,急忙跪下,“奴才多嘴,奴才多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