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禍兮福兮

50禍兮福兮

喝醉過酒的都知道,宿醉之後的頭疼欲裂最是難忍。

所以,第二天當非花從睡夢中醒過來之後,不僅太陽穴突突的仿若有拿了錘子他的腦袋裡一下下的敲着,渾身的骨骼似乎也被碾壓了一遍,骨頭疲軟,腰痠背痛……動一動,身體就要散架一般,似乎,身後的某個地方也被蹂躪過了!

非花咬牙,惱恨的拍拍額頭,明明記得自己和月朗風喝酒,可之後的事情卻是一塌糊塗,腦子裡完全備有半點印象。

看牀鋪的樣子,似乎是楊鳳珏回來了,摸摸被窩卻又是冷了的,分明是已經離開了很久了……可是,以他的性子,當不致於昨晚…之後,一早就不見影的啊……

“少爺,起來了麼?”

非花正愣神間,雲檀就外間輕輕問着,聽到非花的應聲,方撩開帳幔進了裡間。

“少爺還累麼?現梳洗用膳還是再歇會?主子被非園裡的主事們請過去了,走前還吩咐讓燉着清淡的粥,少爺用點吧?”

非花忍着頭痛和腰痠腿軟,穿衣洗漱完畢,坐外間的軟椅上捧着一小碗碧梗荷葉粥小口的進食,腦袋和身體沉重欲墜。

吃了大半碗,他纔想起來問:“鳳珏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非園那邊又怎麼了?”

雲檀看着他難得的迷糊樣子,笑着道:“主子昨兒晚上回來的,就是您跟月二公子喝醉酒的那會兒到的門兒,月大公子也一起來了,現下兩位月公子還東苑歇着呢。非園那邊有什麼事兒檀可不曉得!”

月清風也來了?話說他這輩子還沒喝醉酒過呢,這第一遭就叫外給看了笑話去了,真是的……

非花沒顧上想太多,用了膳又迷迷糊糊的睡死了過去,睡得昏天黑地醒過來的時候,斜陽正透過竹篾窗帷照射進來,微風輕撫而過,搖曳的橙紅色光暈中似乎有什麼冷光一閃而過。

非花沒有太過意,起來彎身着履時,不防窗帷“嘩啦”的一聲被挑開,一把長刀閃着灼的光芒直向他的面門而來。

非花急忙間往旁邊一滾,躲開了刺來的刀尖,卻因動作太猛額頭撞上了一邊的牀欄,“哐當”的一聲悶響,讓他的腦袋飽受震盪的同時,疲弱的身體也停機了。

這麼一愣神間,持刀者已經上前,出手如電,一個手刀砍下去,非花陷入了黑暗中。

再次醒過來,是聞到了刺鼻的腐臭味兒。

睜開眼,觸目所及就是一個小小的囚牢,昏暗的空間裡隱隱看到牆上掛着的形形色色的刑具,身下的稻草潮溼發黴,散發着久遠的淡淡的血腥味、泥腥味和濃濃的老鼠和其他動物屍體的腐臭味兒。

非花被捆住了手腳,嘴巴里塞了一團巨大抹布,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扯來的布團頂着喉嚨,把兩顎撐得僵硬難受,非花一陣陣的乾嘔着。

一些老鼠和爬蟲狹窄的牢房中竄來竄去,探頭探腦的朝他靠近,非花只能不時的滾動一下,才能把他們嚇得吱吱亂叫的爬開。

胸腹抽動得有點痙攣,早前吃的那點粥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乾癟的肚皮持續的乾嘔下只能發出無意義的抽搐。

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疲乏的身體,加上慣常的低血糖,讓眼前一陣陣的冒星星。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囚牢四面石牆,只其中一面開着一扇小小的鐵門,鐵門斜上方一個小小的天窗正灑進微弱的月光來。

又是那些刺客吧?楊鳳珏被非園那邊叫走,難道是敵的調虎離山?那麼抓他來這裡的應該是凌家或者顧家的?……

非花正走神間,鐵門被打開,從門外走進兩個來,鐵門隨即被緊緊關上,非花只來得及看到外面亦是一堵灰白的石牆。

那兩閃身進來站黑暗中靜靜的大量着非花,非花也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們,微弱的月色下,他看不清那兩的臉。

“長得倒是不錯,可惜了……”靠近門口的那個開口說道,一把聲音沙啞蒼老,年紀應該五十歲左右。

另一冷哼了一聲,轉身去牆角邊搗鼓什麼,須臾,回來,手上卻拿着一個東西,就着月光,非花看到那是一把滿是細碎缺口的薄刃。

“桀桀桀……”看到非花的目光集中手中的薄刃上,那發出了古怪難聽的粗噶笑聲。

“小美寶貝,有說想要讓極度的痛苦中死去哦~~喔嚯嚯~~~~看到這把刀沒有?它叫‘魔君’,將是它的第三千九百九十九個客喲~~看這刀口,一刀切下去要切好多下才能割下一塊肉來喲~~~”

說着,刀尖挑起非花的下巴,冰冷的刀刃他的臉頰上來回摩挲,好似尋找一個最好的下刀處。

非花能夠感覺到刀刃上那些細小的缺口肌膚上劃過的違和感,極力忽略想象中那粗糲的刀刃切割皮膚的畫面。

“看到那些可愛的小傢伙沒有?”男子嘿嘿笑了幾聲,捏着非花的下巴把他轉向地上那些眼冒綠光盯着他們看的老鼠,“他們等不及要享受盛宴了呢!”

非花的心臟狠狠的收縮了幾下,肌肉顫了顫瞬間繃緊了,可怕的想象力彷彿已經讓他看到老鼠吞噬他的血肉時那嗜血興奮的眼睛和尖利骯髒的爪牙。

“小美兒,別害怕,咱家一定儘量延長可愛的小命,讓領略這把‘魔君’的**……”

男子說着,從身上摸出另一把匕首,輕易隔開了非花胸前、兩臂、兩腿上覆蓋的衣物,那病態乾枯的手如撫摸情一般讚歎的摸來摸去,那冰涼的手指觸及肌膚,如千萬條黑毛蟲身上爬,讓非花喉間的乾嘔更甚。

“哦,忘了,**的活兒當然要配上美兒**的聲音~~~”男子說着,一把扯下了堵非花嘴裡的抹布。

驟然失去桎梏,嘴巴酸澀的彷彿連續說了一年的話,非花顧不上喘一口氣,伏低了身子更加劇烈的乾嘔起來,卻只能嘔出苦澀的膽汁。

“嘿~~小美,要下刀咯~~”鈍鈍的刀刃貼近左胸膛,使力往下壓。

“啊~~~~~~”一聲驚叫,把聚牢房裡的老鼠們嚇得紛紛逃竄。

男子和倚石牆邊始終旁觀的老者迅速對視了一眼,“去看看。”老者閃身出了牢房。

“啊~~~~~~”外面再次傳來驚叫,兵刃交擊的聲音也漸漸清晰。

男子低頭看了非花一眼,“桀桀”怪笑兩聲,“小美兒,的相好來救了~~嘿嘿~~”非花臉上撫了一把,男子放開他,也出了牢房,小鐵門“哐當”的一聲重新關上。

非花無力的伏又黴又臭的稻草上,聽着刀劍交戰和斥罵的聲音越來越近,眼前眩暈的黑雲越來越濃,隨着“哐當”“噼啪”的爆響,鐵門被誰撞開,凌亂的腳步聲跌進來。

“小非……”熟悉的聲音略帶着淒厲的暴戾剛剛耳邊響起,不過一瞬,非花就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是他……

是他來了,終於。非花倚那令安心的溫暖胸膛,任自己沉入了黑暗。

昏睡中似乎做了一個夢,夢中都是老鼠身上爬來爬去、鋸齒身上來回鋸磨的感覺,極度的髒污、噬心的煎熬、冰冷的沉墜、漫長的絕望,黑暗是要溺斃的海,沒有救贖的浮木,意識像是一根被拖往深海的水草,越沉越深……

“小非……”

“小非,快醒過來……”

“小非,懲罰嗎?不要再睡了,求……”

是誰,一直叫着小非?深情的,痛苦的,哀求的,悲傷的……

爲什麼要讓他醒來呢?是誰一直打擾他的安寧?

水草慢慢掙開了海的潮動,沿着聲音的方向浮動。

“小非,小非終於醒了……”

牀上的兒昏睡了三天兩夜之後終於肯睜開了眼睛,守牀邊寸步不離的楊鳳珏哽咽着緊握着掌中蒼白的手。

滿臉的胡茬、凌亂皺巴的衣衫發冠,滿布血絲的眼睛,同自己一樣乾裂的嘴脣。

這個男,何曾如此狼狽過!

非花朝他輕輕一笑,“聽到叫……”夢裡是他一直呼喚着自己,是他的聲音把自己拉出那絕望無力的黑暗,不管是現實還是夢中,那雙有力的手始終緊緊的拉着自己,救他出牢籠。

這一生能遇見他,何其有幸!

這一次被劫,非花足足養了兩個月才養好,病好了後,他也落下了一個毛病:像前世他所鄙視的那些小女生一樣,懼怕老鼠。

不過幸好,非花住的別院被打理得足夠好,平常是難得見到老鼠的。

非花剛被允許下地走動時,金秋已經開始,楊鳳珏和鐵寶也從京城回來了,小鐵寶回來看到非花又臥病牀,就又回覆了以前灤湖村時的樣子:每天盡職盡責的煎藥,監督非花喝藥。

幾個月不見,小孩子長大了很多,一張圓圓的包子臉褪去了嬰兒肥變成圓潤的鵝蛋臉,大大的眼睛撲閃着睫毛,看起來更加如小姑娘一般秀氣可。

只心眼還是那樣粗,一張嘴巴也還是聒噪,摁着非花半躺牀上,喋喋不休的訴說着京城的見聞,眉飛色舞的小樣兒,恨不得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等到非花能下牀了,花園裡散步時竟看見月清風也別院裡。

他什麼來的?

“怎的不好好躺着?覺着怎樣了?”迎面看見非花,月清風趕緊過去要扶,被非花閃開了。

“好多了。”

那次劫持非花的是京城尤家和凌家聯手做的好戲,其中不乏月清風的母親推波助瀾,聽楊鳳珏說當日非花被就回來後月清風就趕回了月家處理後續了。

只不知是怎麼個處理法?

“小非,對不起……”

非花訝然的看他一眼,隨即淡淡不置一詞。

“母親她……對不起娘,更對不起,但是她……如今母親已形同監禁了,……”

非花打斷他的話,“娘怎麼樣娘,那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不關的事,也沒意。”他本來就不意,因爲他不是那個真正的月家小少爺。他現只想安安靜靜的過自己的日子,和鳳珏一起。

有句話說: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繩。非花以前一直覺得這樣杯弓蛇影的心態實有點不着調,只是,往往事情到了自己身上的時候纔會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

因爲前世的身世遭遇,非花對血緣上的親總有些厭惡,父親、母親什麼的,他的眼裡還比不上睡垃圾堆裡的乞丐乾淨可靠。

這一世靈魂一個遭遺棄的孩童身體裡醒過來,非花對所謂的親可謂是,及至知道月靖霜和傅穎的身份,他對於“父親=暴發戶,母親=第三者”這個邏輯更加有了深刻的認識。

血緣再深,若沒有真心,終歸只是陌路,若再有傷害,不啻是積怨更深的仇敵。

所以當月清風坐非花面前十分懇切的“請”他迴歸月家時,他只是淡淡的看了對面名義上爲他兄長的男子一眼。

“爲何要回去呢?”

美麗少年支着額頭,飄揚的碎髮中眸光似是多情似是無情的一睨,漫不經心卻又彷彿暗含無盡的譏嘲。

非花這剎那間的鋒利似乎刺痛了月清風,他微愣了一會兒,有點無措的着惱:“爲什麼不呢?總歸是月家的子嗣、父親的親子……”

月清風的話看到非花愈見譏諷的目光時自動消音,那目光太鋒利,如有實質般切割着,讓他認識到,眼前的這個少年不止是那個淡然冷漠的非花,同時也是輔佐楊鳳珏拓展實力的幕後軍師。

這個弟弟,或許真的流落外太久了,久到他的心裡或許已經沒有了對親緣的依賴,和嚮往,甚至一點點的懷念也沒有了。

又或者——

月清風目光復雜的看向窗外,花樹掩映中,楊鳳珏似乎是說教,蹲他面前的朗風耷拉着腦袋,肩膀一縮一縮的,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弟弟那小狗般可憐兮兮的委屈眼神。

月清風又看向非花,發現他也正看着窗外,方纔尚帶着刀鋒般冷銳的眼神如絲纏繞的溫柔,嘴角邊淺淺的微笑,看着窗外那男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惡作劇般,縱容又滿足。

——又或許,非花已經爲他自己找到了家。

“總歸是月家的,無論怎樣還是應該回去看看,父親他其實也很關心……”

月清風沒有說下去,不知道是爲着“子不言父過”,還是煩惱應該怎麼說服對面的少年。

非花聞言,目光轉回來看着他。

爲什麼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回月家呢?

誠然,對於古來說,宗族血緣觀念他們的心目中是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認祖歸宗也幾乎是所有華夏兒女最強大的精神和情感向心力之一,即使是以個性、叛逆爲主流的二十一世紀,宗族血緣觀念仍然是一種重要的社會資源,隨之而復興的“宗牒”、“宗譜”學就是一個很好的證明。

而以小農經濟爲主的封建社會裡,宗族血緣無疑更具備實質性的地位,社會個體妄圖脫離家族血緣而存,不是被定爲離經叛道逐出家門,就是已經被滅了。

對於糜爛的現代都市中成長的非花來說,家族只是一個比現實更讓心冷的權勢場,血緣不足以成爲親情的牽絆。

但是,這些現代無所謂對錯的思想、觀念,能對一個從小受着嚴謹正統的儒家教育的家族繼承說麼?無君無父的只是更容易成爲絞刑架上給衆取樂的焦點吧,即使他面前的這個哥哥對他似乎還算好,可是未免留下禍患,那些“叛逆”的話還是不要說了吧。

“……以後再說罷。”

這個“以後”果真拖到了很久以後,等一切都落幕時,那些父父子子,最終也不過是比陌路更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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