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端木爺爺

餘奶奶擡起乾瘦抖動的手, 指了指腳頭的一個小木箱。北修起身走了過去,他拿過木箱,打了開來。餘奶奶示意他把東西拿了出來, 一個絹絲的黃包裹。北修把它放到了餘奶奶的枕邊。

她顫顫巍巍的手打開了這個黃包裹, 裡面赫然放着一把槍。

這就是端木逸夫當年臨走時放在餘鄉音牀頭那把盒子槍, 也是他們的定情信物。

“我守了它一輩子了, 我把它交給你們, 上天沒有薄待我,讓我等了一輩子。在我最後,圓了我的心願, 讓我看到了我的孫子,我的兒子。告訴端木逸夫, 我不恨他了。”

“奶奶!”

“媽媽”

在兩個親人的哭喊中, 餘鄉音放下了半個世界的等待, 面帶祥和,眼裡含着笑意, 滿足地離開了人世。

葬禮由村裡出人出力幫助操辦的,兒子,孫子守着靈堂。

村裡人無不稱奇,世間竟有這樣的奇緣,一輩子孤苦伶仃的老人, 她沒有等來那個負心的男人,

卻在彌留之際, 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兒子還有孫子。

看着這兩位氣宇軒昂的父子, 都嘆餘奶奶真是有福氣, 受了大半輩子苦也值了。

葬禮結束後,北修拉着省心, 把餘奶奶曾經講過的故事給餘驚鴻複述了一遍。

餘驚鴻幾次都剋制不住,淚流滿面。他知道他的媽媽吃了多少苦,聽到省心說到餘奶奶走遍全國各地收容所孤兒院,摸遍所有孩子的耳後,都沒有找到她的孩子時,餘驚鴻再也忍不住了,跪在餘鄉音的骨灰前放聲大哭起來。

餘驚鴻和村裡商量好,餘奶奶的小院就這麼先放着,骨灰也不帶走,他有時間會來看看,北修也住的近,讓他經常來打掃一下。

村裡給了一塊墓地,說隨時都可以讓餘奶奶下葬,但餘驚鴻並沒有那麼做。

餘奶奶的事情,讓北修和省心感嘆人世間的孽海情緣,冥冥之中似乎命運的繩索從來都沒斷過,無時無刻不在牽扯着你走向歸途。

沒有省心的存在,許北修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是端木家的後代,更不會知道餘鄉音就是他的親奶奶。

這一家三代的生離死別,恩怨情仇就像一個故事一樣,而這一切就是從北修來到這個小營房便開始了。

這個命運,真不知道該信還是不該信。

餘驚鴻這幾日一直在忙着一件事情,他找至親好友,去海協會打聽有關端木此人的消息。

面對母親的辭世,餘驚鴻心如刀絞,悲痛欲絕,許歡兒的離去,讓悔恨交加,前半生的蹉跎,本性的懦弱,讓他後悔不已,他不能再失去什麼了。

面對兒子的冷漠,他想做點什麼,爲兒子也好,爲自己也好,或者是爲了死去的兩個女人。

很快海協會那邊秘密通道傳來消息,此人健在,而且已經於前幾日啓程,回大陸探親訪友,目前已經到達香港轉向大陸。

餘驚鴻聽了這個消息,精神爲之一振。這麼說,這麼多年來,母親的苦苦死守並沒有付之東流,端木逸夫他沒有忘記那個他深愛過的女人。

餘驚鴻眼睛溼潤了,他決心要把這一切根源的製造者找出來。一家三代的孽緣,從此有個終止。餘驚鴻心潮澎湃了。

一個星期後的清晨,在機場的特別貴客室裡,三代人見面了。

北修走在餘驚鴻的身後,前面的餘驚鴻步履穩健,北修還是從餘驚鴻的下意識動作裡看出了緊張和不安。北修冷漠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好好地去理解一下這個父親,縱然能看出餘驚鴻在百般地討好他。

看着他微微抖動的手,不由得想起在病房裡他們倆第一次的對視。看起來他的這位父親,也很可憐,比北修自己還要可憐,如今他也要見自己的父親,不知該做何感想。

他們一前一後走進了特別貴賓室,裡面的人已久後在此。

中國剛剛開放不久,臺灣和大陸還不能很自由地通信,探訪。第一批臺胞回大陸探親訪友,政治審查手續非常的繁瑣,能通過的寥寥無幾。

即便如此,當年那些跟着國民黨去了臺灣的老兵老軍官們,都拼了血本往裡鑽。只希望有生之年還能見到家人,見到自己至親至愛的人,40年音信皆無,很多人回來面對的都是一把黃土,可嘆人間冷暖無情。

端木逸夫當年撇下餘鄉音,帶着大房妻兒跟隨着國民黨隊伍一路敗退,他當時也不知道到底要去哪裡。鄉音當時的狀況很不穩定,他怕跟了他走反而會丟了性命,等他最終在臺灣落下了腳,他就後悔了。

雖然他再三拜託副官,無論如何都要保證她的安全,只要戰火稍爲平息,就立刻傳信息給他,他會想辦法來接她走。那知道,竟成了一個夢,一個讓他做了40多年的夢。

臺灣海基會的人以前是他的老部下,很多年前開始他就託這個人到中國大陸打聽餘鄉音和副官的下落,這麼多年下來,杳無音訊。他沒有放棄,他覺得她一定活着,只是找不到。

到了晚年,這件事情成了他唯一的願望。

終於有一天,臺基會給他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大陸的海協會曾有消息傳來,有人在打聽他,據說是餘鄉音的兒子。

他驚呆了,他不知道鄉音懷孕的事情,可是再一想,那時,鄉音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翻江倒海般的嘔吐。他明白了,他做了一件永遠也得不到寬恕的事,對鄉音自己心愛的女人。

特別貴賓室,三代人終於見面了。

海協會的官員都忍不住驚歎,太像了,這三代人,老,中,青。都是那麼的醒目,無論是姿態,形體,舉止,縱然是從來都沒有在一起生活過一天,但遺傳的基因,牢牢地把他們綁在了一起。

北修的玉樹臨風,餘驚鴻的儀表堂堂,端木逸夫的風度翩翩。他們卻有着一個共同點特別氣質:冷峻孤傲,好似從骨頭裡帶出來的一樣。

三代人對視着,彷彿彼此看到了過往和未來。

北修的個性特徵更接近端木逸夫,難怪當時奶奶會認錯了。

海協會的人給他們做了詳細的介紹。

因爲餘驚鴻和許北修都是現役軍人,而端木逸夫是曾經的國民黨高級將領,因此這場會面異常特別,老端木從臺灣轉香港來大陸,用的是一般商人的身份,縱然如此,他們三個人的會面全程都有人陪同監護,所有談話都會紀錄在案。

三個人見面沒有像想象中那樣,親人相互抱頭痛哭,肝腸寸斷,互敘衷腸。

三個人分三個角落坐了下來,像在開會,旁邊坐着監視人和記錄員。

端木的眼神慈愛地看着對面的兒子和孫子,從進門那一刻起,端木就知道,就是他們!自己的子孫。

他急迫地想問餘鄉音的消息,可是一切都要按照大陸的條例走,甚至問什麼問題也不是很自由的。

他等待着,眼神裡滿是期待。北修冷冷地掃了一眼全場,率先開口了:“既然都來了,就先確認一下吧。”

衆人都一愣,全部眼光都轉向北修這邊,北修面無表情,絲毫沒有任何不適。

“這位老先生是來找兒子,孫子的,那就先說有什麼可以證明的彼此有血緣關係,這個前提有了,才能繼續談下去。”

老端木聽了北修這番話,讚賞地看了他一眼。

餘驚鴻有些擔心,他對政治上的認識比北修可深遠的多,他不想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北修的建議,海協會很快就給了答案。隨行的軍醫分別抽血化驗,並讓他們每人把能認可的特徵寫在紙上,然後由海協會來確認之後再談。

事情做的很順利,不一會,他們就又回到了談判桌上,海協會的人宣佈了三個同樣的答案,耳朵後面的軟骨具有家族遺傳特徵傾向,血液化驗結果竟然驚人的雷同,確係親子血緣關係。

這時候,這一家三代才真正地把手握在了一起。

老端木已經老淚縱橫了,這時候海協會的人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餘驚鴻叫了聲:“父親”哽咽着,北修也被這場面感動了。

老端木拉着北修的手急切地問:“孩子,你奶奶呢?鄉音她還好嗎?”40年來,老端木終於問出了這個壓在心底裡的這句話。

餘驚鴻怕過渡的刺激會讓老端木承受不了,對着北修使了個眼色。

北修很有感觸地說:“她說過,當一個女人愛上一個男人時,就是把命交給了他。你呢?惜過她的命嗎?現在纔來問好不好又有什麼意義。”

老端木此刻猶如萬箭穿心,他無言以對,他能體會到餘鄉音這句話的意義。

最後他對海協會提出要去見餘鄉音。

於是,餘驚鴻,許北修,端木逸夫三代人,來到了餘鄉音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