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壞東西

話說萬曆四十七年,這一年像往常一樣,神宗依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終日躲在他的寢宮裡噴雲吐霧。文案上等待着批閱的奏章堆積如山,因爲長時間無人問津,就連太監們都懶地清掃,上面覆蓋着一層薄灰。在衆多的奏摺裡面有一個毫不起眼的摺子是山東臨淄縣令布泰琿的一封辭呈,辭呈上書:

臣乃一介布衣,蒙聖上恩典,掌一縣治理,興養立教,安民恤獄,雖兢兢業業無以報陛下聖恩。而今,下臣年老體邁,耳聾眼花,身體每況愈下,難以爲繼,特上表讓賢,容臣歸於田園,不勝惶恐,跪謝天恩。

說起萬曆朝辭官已不算什麼稀罕事,摺子上的這個布泰琿是何許人呢?此人乃是山東聊城陽谷縣人,年輕時中過秀才,後來幾次鄉試,俱鎩羽而歸。從此再無進取之心,閒居鄉里,做過幾任生員。前些年,他到臨淄縣衙探訪故交,縣令看他頗有些學問,人也算是精明,遂聘爲師爺。不久,教諭出缺,布泰琿做師爺這些日子勤勞能幹,深得老知縣賞識,縣令便上表保舉他做了臨淄教諭。這等於從臨時工轉正,一下子成了縣教育局長,享受着正八品的國家俸祿。雖說品級低微,但孬好不計成了國家在冊的幹部。再後來,老縣令死在任上,那會兒正趕上萬歷帝心血來潮,手執御筆批閱奏章,他在成千數百個進士舉子中挑來選去,看花了眼,不知道該點哪個。正發愁呢,一瞥眼就看到了時任教育局長的布泰琿了。萬曆帝心裡就念叨:布泰琿,布泰琿,不——太——昏。唸叨着,萬曆帝樂了,御筆一點,就他了!聖旨一下,皇恩浩蕩,布泰琿平地拔高,從正八品直接躍升一級,成了臨淄縣大老爺。從縣教諭直接提知縣的在大明一朝屢見不鮮,尤其是那位大名鼎鼎曾上疏罵皇帝的海瑞不也是從教諭提起來的嗎?後來還一跤跌在青雲裡,平步青雲了。

聖旨一下,對於布泰琿這個連舉子邊都沒靠上的過氣秀才來講,無異於鯉魚躍龍門。老布幾次鄉試均遭失敗,早已放棄了進科取士之心,甘心在鄉里做個生員,安渡餘生。再者說了,在那年月就算是中了舉,也不一定馬上就會有官做,還得論資排輩,等着上面倒缺,萬一有個加塞的,像老布這種沒有任何背景的人排到老也不一定能有個實缺。更何況老布一上來就是一縣的衣食父母,縣還算是肥縣,不用一天到晚爲催科發愁,這足以令同僚羨慕了。

由此可見,布泰琿從一個外鄉來的打工仔,搖身變成了國家正縣級幹部,他對皇帝的那份感激之情那是溢於言表的。可布泰琿爲什麼又要辭職了呢?老布上辭呈那年四十有五,當了縣官也沒幾年,雖說古代人壽數都短,但一般小民只要不愁吃喝,活到五十卻也不是什麼難事,更何況是養尊處優的一縣之父母官呢。看來呈上所說,年老體邁,耳聾眼花只是託辭罷了。

說起臨淄這個縣城,可能有許多人不知道。但一提起蹴鞠,想必大家就不陌生了,臨淄正是世界足球的發源地。臨淄歷史悠久,文化燦爛,是華夏文明發祥地之一。小城文化底蘊深厚,自古“三人能文,六人能書。”文壇上享有“齊風魯韻”的美譽。除此之外,臨淄還是春秋五霸之首、戰國七雄之一古齊國的故都。其地平坦廣衍,物產豐饒,有“魯中糧倉”之稱。這麼好的地方,無異於江南漁米之地,在這裡任職自然是肥缺。

但此際,臨淄縣衙後院的知縣宅裡卻傳來了一聲悠長的嘆息:“唉……戚先生,本縣的辭呈都已上去六年之久了,爲何至今仍不批覆?”

說話的正是臨淄知縣布泰琿,坐他對過的是他每年用四十兩工食銀聘請來的師爺紹興人戚佑才。但聽戚佑才道:“大人,晚生心中不解,我臨淄境內這些年一直風調雨順,百姓衣食富足,安居樂業,民風甚是淳厚。大人這些年考課也一直名列前茅,爲何還日日憂心,非辭官不可呢?”

“哼,考課好說,百姓富足也不假,只是……世態炎涼啊。先生不在仕途,不知爲官者難哪,尤其是做這一邑小令,爲了區區八十兩年俸,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醜態輩出,不可名狀,苦不堪言啊,遠不如做個生員活得自在。”

“大人不可如此頹廢,這些年都過來了,擢升指日可待,何不再忍耐些時日?”

“擢升談何容易,如今聖上已多年不理朝政。君不見朝政空前混亂,一盤散沙。督撫京官們俱可日日笙歌,唯獨苦了我們這些州邑下屬。每年知府、督撫、京司俱要層層打點,端午、中秋、冬至、年節、元宵,壽誕……按着數兒送禮,稍有遺漏便可能引來大禍。然而,上官如雲,過客如雨,簿書如山,錢穀如海。朝夕逢迎趨承,眉摧腰折,哪還有點士人氣節?苦哉,愧哉!”

“大人事必躬親,終日勞碌,晚生早就看不過去了,何不分些事由交給二衙(縣丞,副縣長)去做,如今二衙不過是水利、巡捕二事,是否過於輕鬆了呢?”

“他?哼!一個登徒浪子,只會吃喝嫖賭,能幹出什麼名堂來?若不是跟知府有舊,安能叫他逍遙到現在?”

“大人就是性子上太吃虧。其實,大人面對上官直消一副賤皮骨,過客直消一副笑嘴臉,簿書直消一副強精神,錢穀直消一副狠心腸,則雖苦卻不難。”

“話是這麼說,本縣終究深受老夫子薰陶,做不出這些下作的事來。戚先生你雖這麼說,若換做是你,恐怕也做不出來吧?”

“呵呵,晚生說歸說,當真做不出來呢?所以,此生已斷了進取之念,甘做一介幕賓。”

“唉,戚先生啊,當下最讓本縣頭疼的就是南門王家的王鴻波一事,這廝攪的本縣已經三日沒合上眼了。”

戚佑才聞言也搖頭嘆氣,道:“老爺對待王家一事,切記一個忍字。王家的靠山不是我們能得罪的起的,只是奇怪,王家自詡書香世家,一門上下知書達禮,緣何就蹦出個王鴻波這等紈絝潑皮。”

“唉,想那王慶遠老來無子,後來還是從時任江西巡撫的親兄王道遠膝下過繼一子,寵溺程度可想而知。此子自小恃寵而驕,任性妄爲,畢竟不是親兒子,王慶遠也不敢過多拘束。豈料,長大後,竟成一害,本縣風習叫他一個人就給搞壞了。近日來,此子更是爲所欲爲,每日被他欺凌打傷的人數不勝數,人送了個‘南門小霸王’的渾號。照此下去,縣衙就成了他一個人的專衙。先生快快想法子,怎樣才能除此一害。”

戚佑才沉吟道:“除此一害,而又讓王家人怪罪不到老爺頭上,這事兒的確有些棘手,須好好想個法子。”

正說着,衙外“鳴冤鼓”驟然響起。布泰琿面露苦色,指着大堂方向道:“不消說,定是來告‘小霸王’的。”

二人起身向大堂走去。三班衙役已然分列兩旁,各執水火棍威風凜凜。堂役擊鼓三聲,兩側衙役齊聲高喊:“升——堂——”

布泰琿和戚佑纔在威武聲中一先一後,從大堂東門走進堂內。布泰琿駕輕就熟地走到“明鏡高懸”的大匾前站定,掃視了眼堂下。然後,扶着身前公案緩緩坐下,板着臉一聲沒吭。若按往常,他不等坐下必會問:何人擊鼓鳴冤哪?但今天他沒問,他煩着呢,最近這幾個月擊鼓告狀的幾乎都離不開小霸王,而他又拿小霸王沒轍。布泰琿怔怔地望着案頭的綠頭籤(紅頭籤爲刑籤,綠頭籤爲捕籤。),幾次欲伸手拔出一根狠狠地摔到地上,把那個整天給他惹事生非的小霸王捉來問罪。然後,再把紅頭籤當衆人面這麼一扔,給我狠狠地打!呵,解氣。但每到此刻,師爺戚佑才便會在身側輕輕咳嗽一聲,布泰琿的理智就會重新回到身上。他也因此,視戚佑才爲良知益友,是個堪負重任的臂助,毫不避諱地把心事講給他聽。

這時,告狀人被帶進大堂,是個一身綾羅綢緞,濃妝豔抹,頗有些姿色的婦人。婦人在門口原告石上跪倒。布泰琿打眼一瞧,嘿!竟是本地最大的妓院“尋翠坊”的老鴇也是城裡有名的悍婦尤四娘,她來告狀倒也稀奇。因爲在本地,尋翠坊是個集賭場妓院爲一體的娛樂場所,但凡娛樂場所,古今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不乏當地有頭有臉或黑或白的人物撐腰。光看尋翠坊門房裡那十幾個壓場子的彪形大漢,就知樓主絕不好惹。小霸王去找尋翠坊的晦氣,也算是黑啃黑,狗咬狗。布泰琿心裡琢磨着,堂下的尤四娘擠着哭腔開口了:“青天大老爺可要給奴家做主啊。”

驚堂木一響:“堂下何人?有何冤情啊?”布泰琿故意裝糊塗,假裝不認識尤四娘。他要是上來認識她,不就等於說明他也去過尋翠坊了嗎?這一點,布泰琿還是很明智的。

“啓稟大老爺,奴家尤四娘,就在東門外開了家專供爺們玩耍的酒樓,名叫‘尋翠坊’。奴家做生意向來循規蹈矩,按天納着稅銀,前幾日突被一個頑皮無賴搗亂,燒了奴家的倉房。財務損失甚重不說,還險些害了奴家的性命……”

“行了!”布泰琿聽明白了,能幹出這等膽大妄爲的事情來的除了小霸王還能有誰?不等她說完就胸有成竹地打斷她:“老爺我知道是誰幹的,但實話告訴你,老爺我拿他也沒轍——退堂!”說罷,布泰琿站起轉身欲行。

尤四娘急喊:“區區一個無賴混混,大老爺緣何管不了?”

布泰琿一指書記案上足有一寸厚的一沓狀紙,沒好氣地說:“你這點冤枉算得了什麼?損失點錢物而已,要是丟了性命再來找本縣。”

尤四娘本就是城裡出了名的河東獅吼,眼見布泰琿要邁出東門,一着急,露出潑辣嘴臉,喊道:“丟了性命我還怎麼來找?——啊,我明白了,你們一筆寫不出兩個布字,還青天大老爺呢?我呸!”

皁班班主何大勁喝道:“混帳!竟敢咆哮公堂,這公堂之上豈容你這刁婦撒野,想上拶子(夾指刑具)了不成?”嘴裡吼着,卻猛朝崔四娘擠眼睛。尋翠坊就在東門大街,離着縣衙不超過一里的路程,他們早都是老熟人了,說這話是提醒尤四娘注意身份。

布泰琿聞言止住腳步,他出名的溫良脾性,毫不介意。回頭道:“尤四娘,你剛剛說得什麼一筆寫不出兩個布字?難道燒你倉房的不是王家的公子王鴻波?”

尤四娘看了眼西牆上掛着的拶子,也有點後怕,卑聲道:“奴家何時說過是王公子了?王公子又怎會燒奴家的倉房?他和奴家關係那可是好得很呢。”

“哦,”布泰琿一聽不是頭疼人物,便又坐回公案後:“你且說來,是何人所爲?”

尤四娘咬牙切齒地說:“還能是誰?自然是那個玩劣不堪,調皮搗蛋,缺爹少娘,沒人管教,能把人氣得抓心腦肺,恨不得生吃活剝的潑皮無賴,天下第一號的混球小布丁啊。”

“小布丁?”布泰琿沒聽說過。

“嗯,就是北門城牆跟下開裁縫鋪子的老布毛的兒子布丁啊。”

“哦,原來是他呀。”一說老布毛,布泰琿也有點印象了。

是呀,說起老布毛,縣城裡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老布毛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就是幹裁縫的,可以說是裁縫世家,一代一代一代傳下來的縫紉技術,那都總結出秘籍來了。有人去找老布毛做衣服,老布毛手裡只拿一把鐵剪子,圍着人轉上三圈,街坊鄰居都知道老布毛就會說倆字:候着。然後揮舞大剪刀,刷刷刷,樣形就剪出來了。往牀上的小布丁身上一扔,那時布丁也就七八歲,手裡玩着一根針,一把接住布料,嗖嗖嗖,針起針落若筆走龍蛇,似蛟龍出海,無滯無澀,一氣呵成。客人等不了一炷香的時間,就可以穿上新衣服走人,這就是布毛父子倆。自凡是去做過一次衣裳的人,無不對父子倆嫺熟的技藝留下深刻的印象。

布泰琿奇道:“布毛有一手出色的針線活,爲人也是出了名的厚道,連句話都說不囫圇,緣何要去燒你的倉房啊?”

尤四娘道:“大老爺,布毛爲人老實,但他哪個兒子布丁可不像他爹,從小缺娘管教,十歲之前還不見他說話,都以爲他隨了老布毛。不成想,這才短短几年工夫就不知跟誰學得滿口子油腔滑調,貧不說,小腦袋瓜裡裝滿了壞水。街坊鄰居,誰要是惹了他,他先是用那張歪憋刻薄的小嘴把你裡裡外外好一通數落,這還不算完,到了夜裡,一準兒被捅了窗紙,碎了瓦罐,死了家禽。爲此,街坊們都養了狗,暗地裡大傢伙都叫他‘壞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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