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破的雕花嵌琉璃窗外,白雪紛揚撲來,不多時,窗上已有絨絨雪團。
滿地的碎紫玉杯,碎瑪瑙盤,碎白瓷碗,泛着晶亮細芒,無聲講述着一場歡宴怎麼變成血腥刺殺。
粉紅長裙逶迤在地,裙邊血跡斑斑,蒯麗兒似一瓣飄零的桃花斜臥在破桌爛椅旁。
沒料到這窗破了、牆裂了幾乎坍塌的高閣中還有人,胡仙仙沒有隱藏身形。
乍見蒯麗兒,她訕訕笑着打招呼,“蒯小姐,夜深了還不歇息?”
蒯麗兒沒聽見一般呆呆盯着血跡,倒有另一個聲音答應,“胡元君不也沒歇息嗎?”
胡仙仙這纔看見曹備道在旁邊一個放古玩的博古架後,他對於胡仙仙來了沒表現得太驚訝。
走到蒯麗兒身邊,他溫和勸慰說:“麗兒……蒯小姐,莫要爲了一個負心漢傷悲,我會把這處高閣按原樣重建好,保證連每一個小擺設都一模一樣。”
曹備道雖有四十餘歲,但風度翩翩,身披銀灰鶴氅、腰繫白玉寶帶,頜下三綹烏須輕輕拂動,其溫雅飄然之姿頗具仙氣。
這是在向蒯麗兒表達愛慕之意嗎?胡仙仙疑惑地看了看兩人,越看越覺得曹備道態度十分曖昧。
胡仙仙看不懂他們在想什麼,也無心管閒事,尋找着蒯森雄的斷指。可混亂打鬥之後,要找到小小斷指可不容易。
一會兒,只見蒯麗兒緩緩站起身,眼神決絕地自言自語:"明知是一場戲,別人都演完離開戲臺了,只有我還沉迷戲中。可笑!可笑!但我不甘心,哪怕是演戲我也要演一個美滿結局!"
“你想做什麼我都依你。”曹備道細長丹鳳眼中含滿柔情蜜意。
胡仙仙微微蹙眉,這曹備道在打什麼鬼主意?還有蒯麗兒也言行怪異,祖父受了重傷,不去病牀前盡孝心,在這裡哀哀慼戚幹什麼?難道她和血無仇短短相處半月,便已情根深種?
蒯麗兒和曹備道全當胡仙仙沒在場一樣不理她,唧唧噥噥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蒯麗兒又向曹備道嬌媚輕笑:“曹真人,多謝你今天陪我、勸我、安慰我。”
“如何謝我?”
"我已在另一間高閣中設宴,我們兩人相對歡飲。"
“哦?是要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
蒯麗兒笑中帶淚,"每一個人都難免被利用,可是被利用之後也總要有所得。我無所得,也沒有人爲我考慮將來,連奴婢僕傭做事也有工錢,而我得到什麼了呢?"
曹備道正色說:"厭倦世間即是看破虛妄,正可斷俗緣結仙緣。"
厭倦就能看破?胡仙仙可從來不知道斷俗緣是這麼斷的,結仙緣是這麼結的,暗歎曹備道太會忽悠人了。
但他們沒理睬胡仙仙,她不好接話自討沒趣,繼續尋着斷指。已找齊兩根,都被踩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續上。
蒯麗兒似乎已恢復明豔活潑的模樣,“曹真人,請去設宴的高閣等候,我梳洗之後換上新衣再相陪。”
曹備道笑着答應出門而去,蒯麗兒也喚來丫鬟吩咐準備沐浴、準備新衣之類,然後出門。
胡仙仙終於找到最後一截血肉模糊的斷指,趕忙走了。
回閒雲觀後,程浩風從袖中拿出個散發寒氣的小玉盒,將斷指盛放其中,再和胡仙仙及血無仇說了可能要對他們做的懲罰,讓他們面對蒯家人時有心理準備。
臘月二十四上午,秦沐風趕到了,四人一同去往蒯府解決此事。
蒯府大門外戒備森嚴,見他們來到,侍衛和護院爲難他們,要讓他們跪在門外乞求原諒。
“哼哼,是不是還要我們負荊請罪?”秦沐風冷冷瞟一眼侍衛中領頭的人。
“你們還知道‘負荊請罪’啊?還以爲你們都是隻會打打殺殺目無尊長的野蠻人!”那個領頭的侍衛指着血無仇說,“虧我們大少爺對你那麼好,竟然趁着宴席行兇殺人!怎麼沒早看出來你包藏禍心?”
他們也沒生氣,程浩風倒帶笑問他,“聽你說話文縐縐的,與平常武夫不同,應是出身名門大派?”
“算你有眼力!要不是蒯大少對我有恩,我纔不會當侍衛呢,我爹是雷老將軍的副將!”他挺自豪地答話。
另一個侍衛說:“別跟這些人廢話!讓他們快跪下,老爺的傷不好就不許起來!”
程浩風搖搖頭,“蒯家人挺會籠絡人心啊,可惜你們的忠誠給錯了主子。”
聽得這話,那些侍衛和護院們都亮出武器圍過來喊打喊殺,胡仙仙正愁事情會鬧得更大,“吱嘎”一聲銅門開了。
蒯大少出門來大聲喝止:“退下!不得無禮!”
讓侍衛護院們都讓開後,將程浩風一行四人請進府中。
雙方沒有多言,聽程浩風講明來意,蒯大少同意讓秦沐風給蒯森雄續斷指,而血無仇和胡仙仙靜靜等候在偏廳中。
太過平靜,平靜得讓胡仙仙愈發不安,要是蒯大少像那些侍衛和護院們刁難他們,倒還讓胡仙仙能踏實些,蒯家的主子們實在太平靜了。
秦沐風和程浩風去裡屋給蒯森雄續上斷指時,也沒發生什麼針對他們的事,連程浩風也微感詫異。
那蒯森雄右手三指從玉盒中取出後還冒着冰冷白霧,秦沐風已提前給碎裂的皮肉縫合,看起來像新鮮而齊整地從手上割下。
接骨、續筋、包紮好,除了蒯森雄偶爾悶哼一聲,整個過程簡單而平靜。
“只需按時服藥,靜養半月,蒯老爺的傷便會癒合,此後注意不抓拿重物,慢慢練一些使手指靈活的動作,三月之後定能恢復如初。”
聽了秦沐風的話後,蒯森雄點頭表示遵醫囑,又讓蒯大少拿出銀兩感謝他。
秦沐風拒絕了銀子,請蒯森雄歇息一個時辰後,儘快處理血無仇刺殺之事。
等待的過程最磨人,胡仙仙焦急地頻頻向廳外張望,血無仇倒閉目養神,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
等蒯森雄身體略好些,蒯大少攙扶他到了偏廳,身後跟着幾名鐵面殺手貼身護衛,其中一名正是蒯殿聰。
見他來了,血無仇沒有趨前賠罪,只是站起身走到門口側旁。胡仙仙向他和蒯大少打招呼後,走到程浩風身旁。
蒯森雄也沒有打罵他們,坐到太師椅上之後,才語調平平問血無仇:"爲何刺殺老夫?
"你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血無仇也語氣平淡答應。
分明是與蒯家兄弟倆合謀,但他連看也沒看蒯大少他們一眼。蒯殿聰眼中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蒯大少暗暗舒了一口氣。
蒯森雄臉色微沉,終於露出一絲恨意說:"你若是磕頭認罪,並改姓爲蒯,可以饒恕你。我是惜才之人,不僅不想致你於死地,還想收你當我的幹孫兒。我那小十二可憐啊,還沒有成親就夭折,你可願認他爲義父,承嗣於他?"
這是什麼意思?不但不追究血無仇之責,還要讓他給蒯十二當義子?“承嗣於他”,是把屬於蒯十二的那份財產給血無仇啊。
胡仙仙嘴角扯扯,想笑,可又差點兒吐血。這蒯森雄顯得多大度啊!可那蒯十二是葉賽英在胡仙仙協助下所殺,又因蒯森雄要殺葉賽英而差點兒讓泥蛋兒丟命,雙方那麼多仇怨堆積,還讓血無仇給蒯十二當義子,蒯森雄不罵人比罵了人還狠!
“今日只解決刺殺之事爲好,從前的恩怨請不必再提。”程浩風明白蒯森雄是想慢慢翻舊賬,忍着氣替徒弟擋下無理要求。
蒯森雄看向血無仇,不依不饒地追問:“你若是答應給我家小十二當義子,改姓爲蒯,你所做之事我概不追究,還把你當親孫子。”
這是要誘逼血無仇認賊作父,還要背棄師門啊,比打一頓、罵一頓還羞辱人。
血無仇受反噬,壽命將盡的情況,蒯森雄並不知道,所以他認爲血無仇他們會爲了性命與尊嚴痛苦糾結。
在他似老狐狸般暗笑時,血無仇平靜如初,胡仙仙他們只是有一點憤慨。
血無仇挺了挺胸,直視蒯森雄說:"沒能一舉誅殺你,只怪我學藝不精。如今連累了師父,我不會逃避,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蒯森雄身着暗紅織金色團花錦袍,因有傷而面容憔悴,但整體氣勢仍威風不減;血無仇一身墨黑單衣,越加顯得身形瘦高,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白髮和皺紋透着蒼涼,但目光如刀鋒銳利。
“好小子,好小子……是個好小子啊!”蒯森雄連連讚歎,盯着血無仇看了好一會兒,最後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等他再次擡起頭來,讓程浩風自行處置血無仇以及胡仙仙。
程浩風也沒有拒絕,說讓胡仙仙去雲華觀反思,並要帶血無仇同往,且血無仇要跪在祖師像前抄經文,只要蒯家在京城就不許他回京城。
對於這個看起來很輕的處罰,蒯森雄沒有提出異議,連會讓胡仙仙反思多久也沒問。
可蒯森雄又要讓程浩風給他立個字據,要求是海底聖境通黑球開闢通道並穩定後,帶他離開水球。
對於平常人而言,水球啊、地球啊、黑球等等的事比上天爲仙還不可思議,蒯大少不解地看向蒯森雄,蒯森雄卻執意要求程浩風立字據。
胡仙仙也覺得這個要求非常兒戲,她清楚黑球是什麼地方,蒯森雄去了早晚是兇獸的腹中餐,這個精明瞭一世的梟雄何必那麼執着於他想像中的“新世界”?
程浩風遲疑着,看蒯森雄一再目光陰鷙盯向胡仙仙和血無仇才勉強答應,等立好字據加蓋法印的時候,他似被壓上千鈞擔,而蒯森雄欣喜之情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