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勒特·亞歷桑德羅·格林德沃。
他看上去沒有想象中那樣驚心動魄……令人震顫。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在心中這樣想道。
這並不是說蓋勒特·格林德沃長相平庸，毫無特色。恰恰相反，他在長相上完全繼承了他的母親凱瑟琳·蘭普爾夫人，而這位女士的美貌是令對混血態度一向嚴苛的腓特烈·格林德沃都可以不去在乎她那位徹徹底底的麻瓜父親，堅決追求並最終與她結爲夫妻的。蓋勒特·格林德沃容貌出色，即使此刻年逾百歲，眉目間不可避免地刻印上時光流逝的痕跡，他依舊不失爲一位“英俊的人”。
只是，相比於少年時的神采飛揚和盛年的威行雄視，此刻的蓋勒特·格林德沃看起來就像任何一位到達他這樣年紀的老人。他神情平和，沉靜，彬彬有禮，稍顯矜持；雖然目光銳利，神情中也蘊含着上位者那種自然而然的威嚴，但也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與普通的貴族世家中地位較高的年長者通常會給人的感覺不存在本質上的差別。
毫無疑問是這將近半個世紀的自我□□對蓋勒特·格林德沃產生了巨大影響，使他徹底拋棄了曾經無可阻擋的妄爲任性，也消磨掉那種人在年輕時代才能擁有的飛揚激烈、意氣風發。在近五十年的時間裡他顯然做了足夠多的反思，將那些早已存在於內心腦海的，令他感到懷疑、猶豫、焦慮的東西——確切地說，對於自己曾經所犯下錯誤的認識——向更加清晰也更加深刻的方向推進。這種反思所給予的蓋勒特·格林德沃內心的平靜，以一種典型的、歷經世事的老人的安詳氣度，呈現在了他此刻的外貌形容上：他或許永遠都不會像老狄休斯那樣和藹可親，但也絕不至於讓人產生高高在上喜怒無常的魔王、暴君和大□□者的聯想。
現實中的蓋勒特·格林德沃，完全不像黑魔王——黑髮綠眸的青年不知道該爲此感到高興欣慰還是失落沮喪。這對於他的即將出獄、重回正常生活當然是非常有利的。然而，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也必須承認內心深處鼓動不已的，因爲無法親眼見到蓋勒特·格林德沃當年的丰姿風采而生出的遺憾。
哦，不，我只是在那幅畫像上花費了太多時間。意識到這種遺憾的第一時間黑髮綠眸的青年在心裡對自己苦笑。想象統治正處於如日中天，“黑魔王”蓋勒特·格林德沃的當年風采……或許每個男人都天生擁有某種雄心壯志，血管裡流淌着建功立業的本能。而正像奧利凡德先生對伏地魔的評價：“大事——儘管可怕，但還是大事”，蓋勒特·格林德沃在魔法德國建立的事業和取得的成就，他曾經擁有的權勢、地位和絕對的影響力，對任何男性來說都具有強烈的榜樣和暗示作用。那是憑藉一個人的力量實現心志的成功例證，也是一個人掌握的世俗權力所能達到的頂峰——在蓋勒特·格林德沃之前，魔法世界沒有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王者”；而在蓋勒特·格林德沃之後，也沒有一個巫師能夠憑藉本身力量的強大和頭腦的睿智，讓整個魔法世界都聽從於他的指令前進。在蓋勒特·格林德沃的成就與威名前，湯姆·馬沃羅·裡德爾……所謂的伏地魔不過是一個跳樑小醜。
“伏地魔”這個名字喚回了他遊蕩得過遠的神思。哈利·佩弗利爾在精神上給予自己狠狠的一擊，當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在蓋勒特·格林德沃面前神遊天外。儘管他可以確定這種神遊的時間不會超過兩秒而蓋勒特·格林德沃絕沒有對任何人輕易施放“攝神取念”、窺探他人大腦的惡劣習慣，黑髮綠眸的青年巫師仍然爲自己的一時失態感到由衷的慚愧和羞赧，特別是當坐在對面金髮的年長者露出一種若有所悟的、包含着相當興趣的微笑時候。
他們此刻位於紐蒙迦德最高塔樓第五層的“會客廳”。但在格林德沃魔法的力量下，原本空空蕩蕩的樓層已經被鋪上了厚實又柔軟的地毯，並出現了一個火焰熊熊燃燒、不斷散發出光和熱的溫暖的壁爐。牆壁上懸掛着的阿爾法多·格林德沃畫像的前方，兩張雕有精緻裝飾紋的扶手沙發椅不完全正面相對。哈利·佩弗利爾和蓋勒特·格林德沃就分別坐在這兩張沙發椅上。而紐蒙迦德的監察長，奈特哈爾·梅涅先生則坐在大約十英尺開外，靠近樓梯口的一張四腳凳上。
黑髮巫師爲年長者投來的目光感到近年來罕有的忐忑。“我……蓋勒特先生——”
“我想我首先應該向你表示感謝，佩弗利爾先生，爲你的聖誕禮物，瓦格納精選唱片。”
蓋勒特·格林德沃微笑着截斷年輕人的話。他很滿意地看到黑髮綠眸的青年立刻停住話頭，神情也在極短的時間恢復了平靜鎮定。他同樣注意到青年在聽到自己名字時候眼底一閃而過的光芒。“尤其讓我感到高興的是，禮品盒裡附帶了唱片機，它的播放效果很好。這是一份真正的禮物和驚喜，你爲它付出的心思值得讚揚和最誠懇的道謝。”
“您的滿意就是對我用心的最大讚揚，蓋勒特·格林德沃先生。”哈利·佩弗利爾回答，並在座椅上向前略欠一欠身，神情懇切而莊重。“能令您感到愉快，我感到同樣的愉快和欣慰。”
蓋勒特·格林德沃微笑頷首，藍色的眼睛裡閃爍出一絲不同尋常的光芒：他完全不驚訝聽到的回答語帶雙關——這正是他所預計到的；但驚訝於哈利·佩弗利爾的誠懇態度。事實上——從自己踏入塔樓“會客廳”的那一刻起，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的眼神表情就透露出一種敬意；就像任何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面對功成名就的年長者，那種帶着崇拜和景仰的恍惚失神他這一生在太多人面孔上見過。雖然佩弗利爾擁有驚人的自制能力，只讓這種情緒外露了不過兩秒鐘，但自己絕不至於錯過或錯認。而且，他也不認爲佩弗利爾有能力瞞過自己的眼睛，如果他的語聲中透露出來的那種喜悅和欣慰不是出於真心的話。
這個年輕人期望博得自己的好感，蓋勒特·格林德沃得出結論。這個判斷讓他心情愉快，但與此同時也感到懷疑：作爲格林德沃現任的家主，世襲爵位、權力和家族產業的實際執掌者，對於一個曾經將格林德沃拖累、拉拽到傾覆邊緣的罪魁禍首，一個目前可能對格林德沃產生不利、動搖他作爲家主的地位的巨大威脅，一個秉持着與他“麻瓜愛好者”完全背道而馳、血統與力量的魔法理念的人抱持這樣的態度——尊重，敬意，同時含有幾分親近……這顯然與通常人們所能理解和想象的大相徑庭。
他首先就排除掉了佩弗利爾是想通過這樣的主動親近獲取自己的信任，暫時維持表面上利益的一致性，暗中卻另行佈置，等一切安排好之後再動手徹底去除掉威脅的可能。雖然在通常狀況下，這種情況發生的比例相當高，但蓋勒特·格林德沃知道自己對此無需考慮——從哈利·佩弗利爾雙腳踏入格林德沃家門的第一天起，十年來老狄休斯和管家路易斯·路易先生不斷將有關於他的各種消息傳遞給自己。他不需要離開紐蒙迦德也能對哈利·佩弗利爾有足夠的瞭解……這個年輕人雖然有足夠的能力和心計，但正直高尚的品性不會允許他用這種本質欺瞞的手段維護自身利益，哪怕對於魔法世界的很多人來說，這種維護是極其必要，而且必然會得到他們支持的。
這令蓋勒特想起了狄休斯·格林德沃，自己的堂兄。作爲執掌格林德沃多年的家主，狄休斯當然不可能清白無暇；他有他的黑暗面，令人畏懼的冷酷手腕和恐怖力量。可是，即使最苛刻的評論者也不能不承認，老狄休斯的每一次出手，對各種情況、事務的處置，都堅決不失堂堂正正之道——在年輕時代的自己曾經認爲這種堅持是無法理解的，但此刻的他已經完全瞭解老狄休斯的驕傲，以及作爲一個格林德沃的強烈榮耀感。而哈利·佩弗利爾，依靠着高尚正直的個性，充分繼承了老狄休斯的這一點。
或者，他繼承的不僅是老狄休斯的榮譽感，也繼承了老狄休斯對於家人過分豐沛的感情——作爲家族執掌者，老狄休斯總是用最合適的態度面對每一個格林德沃；他理所當然地關心和照顧家族中的每一個人，無論在平時的生活中他們與他的距離是遠還是近。但是蓋勒特知道這種關切並不單純是出於一家之主的責任感……老狄休斯重視家人的程度，與自己曾經對“偉大事業”追求的執著相比起來也毫不遜色。這種重視當然會極大地影響他朝夕相處、悉心教導培養的繼承者，哈利·佩弗利爾，使得他在自己面前更多地呈現出一種晚輩的謙恭，而不是格林德沃現任家主、實際權力執掌者的居高臨下。
但無論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尊敬、期望親近的態度有多真實誠懇，都不意味着他對自己全無警惕戒備。蓋勒特·格林德沃微微眯起眼睛，想到老狄休斯去世五年來，這個有着和他如出一轍面容的黑髮綠眸青年還是第一次通過紐蒙迦德的重重防禦來到自己面前……這當然不可能是爲了當面說一句“聖誕快樂”。考慮到先前路易斯·路易管家先生傳遞的那些信息，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這一次的前來必然有着非同尋常的意義，或目的。
他注意到佩弗利爾在最後幾秒鐘的神情變化，某些事情讓他變得嚴肅、陰暗，並從人們在自己面前相當罕見的神遊中驚醒過來。蓋勒特覺得這個年輕人在意識到自己走神時的反應相當有趣，而接下來的對答他用那種晚輩的態度表明了今天的基本立場——這相當巧妙、自然，充滿了格林德沃的社交技巧。蓋勒特必須承認對此非常滿意，他露出了愉快和放鬆的笑容。
“顯而易見，作爲狄休斯·格林德沃的繼承人，你確實學到了他全部的裝模作樣。”
看到黑髮綠眸的年輕人聞言一怔，隨即微微挑起了眉，露出和老狄休斯如出一轍的表情，蓋勒特·格林德沃頓時放聲大笑了起來。
“我應該爲老狄休斯高興，哈利·阿爾法多·格林德沃·佩弗利爾……或者我應該相信他絕不會選擇一個和他自己不相像的繼承人。血緣是一件真正奇妙的事情，世界上最古老也最奇妙的魔法之一。我想我可以理解當年他的高興……興奮，那讓常年陰暗的紐蒙迦德都充滿陽光。”
年長者明顯誇張的形容讓哈利·佩弗利爾本能地扯一扯嘴角，但與此同時心裡生出對老狄休斯由衷的懷念和感激。
“不辜負他的信任和期望是我最大的心願，全力以赴的事情。雖然如此，我仍然時常擔心自己的年齡、閱歷、才能不足以承擔起他交付給我的職責，併爲此感到忐忑惶惑。”
“但從親愛的老狄休斯、管家路易斯·路易，還有可敬的監察長梅涅先生那裡，我得知的情況是你所做的一切遠遠超出了最初的預期。”蓋勒特微笑着，但一雙深邃的藍色眼睛卻折射出沉着而冷峻的光芒。“你拯救了格林德沃——把它從破產邊緣拉拽回來，實現了家族的全面復興，並且重塑了格林德沃榮譽；你帶領着格林德沃再度開始前進……以你自己的方式和意志。”
“所以這正是我感到忐忑惶惑的根源：在老狄休斯離開之後，我必須一個人探索前進的道路。這是一份過於沉重的職責，我強烈地渴望幫助。”
藍色的眼睛微微睜大。蓋勒特·格林德沃不得不承認這一次，佩弗利爾使自己真正的驚訝和震動。沒有比這更明確的表達，尤其當坐在不遠處的奈特哈爾·梅涅在聽到這一句時，反應也是沒有絲毫意外的平靜。他將目光從紐蒙迦德監察長的臉上轉回面前的黑髮青年。“你渴望幫助……但一個離羣索居，將近半個世紀不見外人的老頭子又能有什麼好的建議給你？”
“年長者的閱歷和智慧是惟有時間才能造就的珍貴財富。”黑髮綠眸的青年微笑起來，蓋勒特·格林德沃的話表明他完全接收到了自己希望傳達的訊息。“您所擁有的，正是我所欠缺的。能與您隨時相處，得到來自於您的指導和支持，對於我或者格林德沃家族都將是極大的助益。”
“但對於很多人，包括一些據說流着和阿爾法多·格林德溫爾同樣血液的人，這都將是極大的不利，或者更確切地說……阻礙。”藍眸的老人像佩弗利爾一樣微微笑着，語聲輕快，目光卻冷峻森嚴。因爲歲月流逝而略有褪色的金髮被室內柔和的燈光照耀着，發出一種月華般淡金泛白的光暈，襯得他的面容在沉靜中流露出一種異常的莊重和威嚴。“所以爲什麼做出這樣的建議，哈利·格林德沃·佩弗利爾？”
“因爲魔法部希望我轉告您，他們期待您回到普通人的生活當中，蓋勒特先生。魔法部、瑟蘭帝倫、大長老會，顯然這花費了他們相當大的力氣才下定了決心。而我認爲令他們失望是不符合格林德沃禮儀的。”
蓋勒特輕笑起來，爲年輕人卓絕的言語技巧，更爲他言語中透露出來的自信和驕傲。結合先前的各種信息，他已經完全瞭解哈利·佩弗利爾正面對的局勢，魔法部、瑟蘭帝倫、大長老會對格林德沃家族公然的算計。他也立刻明白了哈利·佩弗利爾決意對這件事情采取的處理方式，五年來首次踏足紐蒙迦德的原因。
“你不是真的缺少幫助和指導——老狄休斯已經給了你足夠多。”他在胸前交叉起十指，放鬆了坐姿，“說得沒錯，令他們失望不是一個格林德沃應有的行爲。我確定在這一點上我們的態度完全一致。”
黑髮綠眸的青年頓時微笑起來。
“不過，我相信仍然有其他的原因。雖然藐視其他所謂的權威是格林德沃家主的天賦特權，但勇敢不意味着給自己找麻煩……是什麼讓你可以做到對黑魔王不計前嫌的信任，哈利，在除去格林德沃的血脈本能、以及對自己頭腦和力量的自信之外？”
突然改變的稱呼令綠眸中光芒猛地一閃。哈利·佩弗利爾本能地向年長者投去懷疑的一眼，結果得到蓋勒特·格林德沃一個肯定的微笑。“因爲我相信您，蓋勒特先生。”看到他聞言挑起的雙眉佩弗利爾深吸一口氣，“因爲十年來您是狄休斯之外我的第二位最重要的老師，從休息室的畫像裡我學到了遠比傳言和歷史紀錄多得多的東西。”
“但那是五十年前的畫像。而魔法肖像的原則是——”
“人物保留畫像開始繪製時間點之前的知識、情感、記憶和邏輯推演能力，蓋勒特先生——沒有比這更好的證明，您值得完全的信任和尊敬。”
黑髮青年語氣中毫無保留的肯定讓蓋勒特·格林德沃不由動容。但他隨即輕輕搖頭：“你太過輕易付出你的信任，年輕人。我從來沒有改變我的想法，麻瓜是在太多方面低劣於巫師的種族，他們的愚昧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蠢行和破壞力因爲數量的絕對衆多而被更加地放大。他們需要引導，一隻強有力的手將他們從各種錯誤的道路上驅離。”
“但您並不否認麻瓜存在的本身，也承認他們確實擁有的智慧和力量。而絕大部分巫師根本看不到，或者說他們下意識忽略這一點。”
哈利·佩弗利爾平靜地指出。“事實上，我非常贊同您對於巫師，特別是純血巫師必須發掘出自身真正優秀所在的觀點。這不僅僅是巫師統治理論的基礎，也是魔法世界本身長久存在的根基。因爲巫師和麻瓜不可能完全地隔離。只有當巫師、特別是純血巫師展現出之於普通人的優異，魔法世界展現出之於麻瓜世界的優越，才能確保魔法世界根基的牢固，才能使我們引以爲傲的傳統和文化承受得起各種外力，特別是來自於日新月異的麻瓜世界各種科技、文化、思想力量的衝擊，而不至於因之衰落乃至消亡。”
佩弗利爾語聲平靜，蓋勒特·格林德沃卻只覺得陣陣悚然：即使老狄休斯也不曾完全瞭解自己在目睹本世紀初那場席捲了歐洲麻瓜世界的大戰之後內心的巨大震動，不瞭解自己強力介入政壇、以無可阻擋的強勢和近乎粗暴的方式進行大規模改革的直接緣由，在發現主導的一切開始走向極端時內心的擔憂，然而在激烈的矛盾權衡之後放任甚至更進推動了事態發展的根本原因。而眼前這個面容溫和的年輕人，卻在所有人之中第一個觸及了自己內心，以一種最平和、最冷靜，但也最乾脆利落的方式，揭開了那裡被自己嚴密埋藏了數十年的深刻憂慮和恐懼。
“哈利·阿爾法多，你確實是老狄休斯的繼承人。”良久，蓋勒特·格林德沃纔打破沉默，“而且也確實如你方纔所說的，通過一幅畫像，比任何人都更深地知道了我。我想現在是時候讓我們開始真正去了解彼此，深入地交換關於各種事情的看法和意見了——希望我已經開始變得老朽和不中用的頭腦，對於格林德沃還能有所用處，爲曾經因爲我而遭受巨大拖累的格林德沃家人，貢獻一點點微薄、但是真心誠意的力量。”
“能得到您這樣的迴應和允諾，我不勝欣喜……萬分榮幸。”黑髮綠眸的青年從扶手椅上站起身來，向年長者深深彎下腰。“歡迎您回家，蓋勒特·亞歷桑德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