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開竅
快至晌午,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內些許刺眼。卿予懶懶伸手擋在眼前,迷糊中有些惱意,再翻身就微微睜眼。窩在被中腦袋依舊有些發昏,依稀記得昨夜明顯喝多,商允抱她回房時她磨磨唧唧說了一大堆,商允一直在笑。
然後相擁入眠。
自己竟然一覺睡到現在。
推開窗戶,屋頂和樹端白雪皚皚就映入眼簾,四下銀裝素裹。怪不得覺得今日陽光耀眼,原來是台州下了一夜大雪。
都說瑞雪兆豐年,明年定是個好年頭,卿予也似心情極好。
別苑裡遇見阿籃,才知商允帶着顧言今晨大早便去了上官先生府邸。卿予欣慰一笑,簡單收拾,換了身衣裳就趕去。
上官先生府邸在西郊,說是府邸不如說是臨着山腳的連片農家院落,自成一派隱世風景。
卿予到時已然門庭若市,各路諸侯攜着謀士趨之若鶩,隨處可見的華衣錦袍,羽扇綸巾。或三五成羣,或倨傲獨立,自恃清高的有,和善有禮的也不乏少數。猶如春日上頭的鶯雀,嘰嘰喳喳,覆在樹梢上的白雪就在清風中簌簌墜落,料峭的寒意裡就多了幾分熱鬧氣息。
見到商允時,他一襲悠然白衣玉冠束髮,隨性立於院落之內言笑間意氣風發,宛若嫡仙,卿予稍有失神。似是覺察這道目光,商允驀然轉眸,薄脣微翹正好對上不遠處的明眸青睞。
卿予便輕巧踱步至他身後。
“商允兄,這位姑娘好生眼熟,似是在何處見過?”身旁之人彬彬有禮,目光落在卿予身上幾許驚豔。
“這不是當日在杏雲樓替商允兄擋酒的姑娘嗎?”有人眼尖認出,就有人言語輕佻:“嘖嘖,永寧侯果真風流,走到哪裡人都帶到哪裡。”
昨日的前車之鑑,卿予眼波橫掠,隨手揮袖劍尖就狠狠插入雪地之中,一眼可見的深度。末了,還不忘報以溫柔嫺雅的笑意,好似調皮爛漫得很,四圍的嘈嘈切切頓時沒有了聲音。
輕佻之人臉色微變,當即面露睥睨:“原來是個侍衛,還裝作這副模樣。”憤然之餘眉頭蹙緊,不甚嫌棄。
“散了散了,無甚好看的。嘖嘖,可惜了那張臉。”亦不乏惋惜之人。
“永寧侯的口味真是越來越重了。”便是唏噓者也有。
卿予看似清冽的眸子裡隱隱按耐住笑意,商允假意重咳兩聲,卿予只得收斂,乖乖跟在他身後尋了院中的四方茶几落坐。
先前院中端茶倒水的老伯側身多看了兩人幾眼,一旁便有人吆喝:“這邊添水!”老伯緩步上前似是手腳不穩健,滴了幾滴在他袖上,來人些許不滿,擺擺手讓他走。
上官先生名聲在外,若不是他的家僕恐怕早已怒了。
老人家輪桌加水,臨到這桌時卿予起身接過:“老人家我來就好了,您歇歇吧。”說話之時,商允已然默契翻開杯子,溫文爾雅,全然沒有架子,極其配合。
卿予接過他遞來的杯子,沾了水涮了涮才斟滿給他:“喝這個。”
“好。”商允應得自然,水中的溫度沁入掌心暖人心扉,其實穩穩放於她身前,遂又將另一水杯舉高給她。老伯瞥過二人,雖嬉笑不知說着何物,他嘴角卻是沾染了些許笑意。
山腳下的院落寬闊,離上官先生的正屋又遠,自是喧譁了些倒也無妨。坐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正晌午,先前的老伯又出來招呼:“先生還在內屋與客人聊天,各位若不嫌棄,便請在此處用頓便飯。”聲音略顯蒼涼。
有人禮貌說怎敢勞煩?
也有人說快些上就是,反正都是走個過程。
“商允,上官先生早上見了幾人?”卿予小聲嘀咕,自她來之後就沒有再見有人出入主屋。“只此一人,還未出來過。”他口吻裡也存有疑惑,但心裡平靜便起不了多大漣漪:“要耐心些。”末了又挑眉看她:“若是乏了,便回別苑去吧,我這無事。”
“想也別想。”拒絕得徹底。
不多時分飯菜便已上來,全素宴竟然價格不菲。有人面露不恥,皮笑肉不笑的亦有,更有甚者不屑罵出聲來。卿予就有些怔,特意來此處信口雌黃?
商允一語點破,那是信源侯的世子,本也是頂着信源侯的威逼來的。言及此處,頓了頓,從前倒是與我齊名。卿予就笑,你比那隻蓬頭獅子狗斯文多了。
蓬頭獅子狗……
商允語塞,如何聽都不像恭維的話,便也只有她能想得出來。
偏偏他又是受用得很。
但世上最不乏的便是裝腔作勢之人。上官先生這是暗喻,今年東部洪災氾濫,賑災糧餉便是如此,層層剋扣,到了災民手中不足九牛一毛,實在讓人不齒。在座紛紛複議,所言極是。
商允起了筷煮低聲笑道:“這位上官先生委實有些意思,這般斂財之道還不錯。”
卿予險些笑噴,那商允你怎麼不和他們一道吹噓去。
商允微頓,鄭重其事道,實在是,臉皮還不夠厚。
卿予捧腹大笑,一旁的老伯便也笑出聲來。
“噓,小聲些,吃飯。”商允就給她夾菜,卿予報以哀怨眼神,商允都已如此說,再調侃下去便是逾越了。
一頓飯竟吃了兩個時辰,眼前的一羣人還在複議。卿予百無聊賴打着呵欠,商允卻是聽得仔細。所謂兼聽則明,誇大其詞雖有,但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也不無道理。
又坐了兩三時辰,院落之內起起伏伏多了幾分煩躁之意。上官先生始終沒有露過面,兩人談了一日也還未出來。臨近傍晚,先前的老伯才緩步出屋:“各位請回吧,先生還在聊,明日請早。”
啊?!人羣之中有怒意,有惋惜,也有豪爽之輩起身就走。
商允亦是起身,卻見卿予凝神打量着院中之人,眼底露出難色。“一日見一人,院中還有五十餘人,除卻年關的日子,豈不是還要等上足足兩月?”
慢聲絮語下櫻脣微翹,商允心中動容,上前牽起她手道了一句:“不會的。”見她一臉疑惑所幸說得再明白些:“其中好些人在我們之前便到了,耐性也磨得差不多。每日都有人離開,今日五十個,指不定明日便是三十。再者,爲何篤定我們是最後一個?”
也似是這麼個道理,卿予抿嘴一笑,不過這般整日呆着,委實折磨她得很。
回了別苑中,顧言和阿籃已把過年用的東西置辦齊全,所幸藉着晚間的功夫張羅。
喜慶的燈籠,各式各樣的窗花和年畫,做衣服的鋪子便也遣了人來與商允比量。卿予在一旁看着,恍然想起從前在四海閣,一到年關就熱鬧非凡。爹爹,逸之,還有一干師兄弟,飲酒高歌,年夜飯上倒成一片。
憶起往日時光,脣間不由一笑,目光便溫婉落在近處,商允彎起嘴角:“卿予,快來看哪個顏色料子好些。”已然習以爲常。
……
又在西郊呆了三日年關將近,院內的訪客陸續走了足足一半,只剩下不到三十人。卿予驚愕,果真和商允說得相差無幾。
此時尚且留下來的人,要不急功近利,要不勢在必得。商允倒也不急,日日聽他人藉由話題,攜手下謀士自成其說。
卿予無聊至極,好似耳朵裡都長出了惱人的繭子。商允柔聲便道:“四下逛逛去吧,上官先生府邸,別惹亂子。”不忘叮囑一句。卿予如蒙大赦,勾了勾他手指示好後纔出去。
商允就笑。
院落在山腳下,前幾日的雪跡化開之後露出大片空地。南方冬日的綠樹並不罕見,猶是山腳之下,自是一翻翠色盎然。人少清淨,沒有滔滔不絕的高談闊論,耳根子也舒服了許多。
繞着院子走動閒逛,到了一顆古樹前,擡頭就見樹上坐了個十歲大的孩童。
孩童有些認生,一直睜着眼睛打量她。
卿予兀得想起許久沒有爬過樹,興致稍起腳下一墊,便徑直躍上樹。坐在孩童一側,笑眼盈盈問他:“小鬼,自己坐樹上做什麼?”
小孩吃了一驚,他爬了許久她竟然輕輕一跳便上來,自然滿是震驚。“沒人和我玩,我就在這裡看他們。”
順着孩童指的方向看過去,果然見到先前的院落,商允的身影就清晰映入眼簾。不常開口,坐在一處,宛若一道靜謐風景。卿予托腮笑笑,他肯定想不到自己挑了一處好地方看他。
“你認識他們?”孩童便問。
“認識其中一個,不過那裡實在無趣的很就溜了出來。”卿予也和他一般蕩着腳,孩童頓覺親切不少。“沒人和我玩,不如我們一起吧,丟沙包會嗎?”
卿予興致更濃,小時候玩的花樣誰會比得過她。下巴一揚,露出兩個酒窩:“會,當然會,還能輸給你一個小孩子?”
孩童撲哧笑出聲來,輸了的人是要貼紙條的。
這般江湖規矩她自然懂,卿予莞爾,貼就貼,反正也沒人認識我。
整整一下午,卿予同孩童玩到一處。
回來的時候猶有笑顏,商允牽了手便走,你倒過得比我愜意得多。
又過了兩日,成兒已和卿予熟絡,就帶着她四處玩耍。卿予也想着在路上給他捎帶些好吃的,成兒說過他孃親過世的早,爹爹終日在忙就留他自己一人。
卿予想起四海閣的日子,摸摸他的頭輕嘆道:“爹爹忙,也是爲了更好照顧你。”淺笑嫣然之下,想起這番話爹爹幼時就提起,如今想來再暖意不過。
踢毽子的時候,成兒突然問起:“姐姐你日日來這裡做什麼?”
“陪一個哥哥來見上官先生。”她應得自然,毽子自高空落下時,後跟一踢輕鬆傳到成兒處。
成兒膝蓋接住,遂又滑到腳尖墊了墊:“那你喜歡那個哥哥嗎?”
呃?卿予一愣,毽子砸到額頭,生生砸出三條黑線:“哪個哥哥?”
成兒就笑,平日裡兩人坐在樹上望院內,她便常常盯着那道身影發呆。“若是不喜歡,日日陪他來這裡做什麼?”
毽子捏在手中,卿予微怔。似乎,也是,不無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