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仇禹的職業習慣,他通常都在琢磨怎麼從別人口中掏出話來,以及如何讓別人再也無法說話。
他知道好些讓人閉嘴的法子。
皇上微服出行的事情,知道的人當然是越少越好。這事兒當真被捅出來的話,自然沒人能把皇上怎麼樣,最多也就是御史們鼓譟一陣子。可是,仇禹作爲安排行動的人,卻逃不脫一個蠱惑君心的罪名。
別的人也還罷了,反正誰也不認得誰。
可這位陳姑娘卻是誰都認得,還與宜妃娘娘過從甚密。
仇禹對宜妃十分牴觸。別的不說,自從宜妃進了宮,仇禹的事情就沒斷過。左一件右一件,事情還件件透着詭異,最後死人是少不了,事情還弄不清爽,實在是讓仇禹非常鬱悶。
王鬆和倒並不怎麼將此事放在心上。作爲近侍,王公公更能摸清皇上的意圖。
其實皇上和所有逐漸邁入老年的人一樣。
皇權天授,可皇上也是凡人之軀。
但凡人年紀大了,要麼非常忌諱生死,別說提起死這回事,略有相關都不樂意見到,汲汲營營尋求長生之道,恨不得壽與天齊;要麼就正相反,反倒將世事看得通透,明白人總有一死,不必尋求萬全,不如隨心而去,不枉來世間一場。
皇上現在,大抵屬於後者。
青年時代的壯志,實現了大半,剩下的在歲月中失去了光彩。見過的人,經過的事,沉澱下來,隨風飄去。
新的人,新的事。才更有趣味兒。
比如這兩位經年的商人,說說商場風雲,講講瓷器典故。皇上可不是聽得津津有味麼?
午膳用去了好些時辰,仇禹費了不少力氣。纔好不容易將皇上從喜相逢裡頭拉出來。
再繼續說下去,說不定皇上就要和那兩位老爺子稱兄道弟了。
這些商場上的人物,那個不是肚子裡頭一大堆趣事、嘴皮子厲害、會應付場面的?皇上見慣的是正襟危坐談國事的大臣,或是卑詞媚語善奉迎的妃嬪,那裡抵得住這兩位老爺子的輪番拉攏?
還是趕緊走吧,外頭或者還有別的有趣的。
沒多久仇禹就後悔了,早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還不如讓皇上留在喜相逢裡頭呢。
最先發現有些不對路的是暗衛首領秦福雄。
暗衛自然是暗中護衛之意。
其實暗衛也是御前侍衛。只是擅長隱匿跟蹤和貼身近戰,所以通常被安排在暗處,以備不時之需。
今天派出來的暗衛有八人。分成兩組。一組在前查探,一組在後接應。
皇上出了喜相逢,秦福雄就用特定的手勢,安排手下提前離開佈置。
圖樣大街相當的大。
秦福雄的眼睛非常靈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說得就是他這樣的人。
他先是在唐家的珠寶店的牆角見到了一個很不起眼的圖案。
一個畫得不怎麼圓的圓圈,裡邊兒點了三個小點兒。
一般人根本不會留意到這樣的角落,既使見到了。也會認爲是小孩子的塗鴉。
秦福雄卻知道,這個圖案不是什麼塗鴉,這個圖案的意思是:可能進入這間屋子的目標人物有三個。
江湖道上的傳話符號。秦福雄還是懂不少的。
皇上加上仇禹和王鬆和,正好是三個人。
秦福雄暗罵了一句,把珠寶店周圍的人等都掃了一遍。
江湖人士當然沒有在額頭上寫着字。
一般人是不容易發現江湖人士的。
秦福雄不是一般人。
他很快看出來了,有兩輛馬車不太對勁兒,趕車的人帽沿兒拉得太低,持馬鞭的手太穩。車子看起來是空着的,似乎在等人,可是車轍印確卻並不淺,要麼車上有什麼重的東西。要麼……就是車上藏有人!
唐氏珠寶店在圖樣大街上也算是一景,一般來逛圖樣大街的人都會進去看看。
這店有三層樓高。因是做珠寶生意,門店裝飾務求華美。看起來雕樑畫棟非常精巧,屋檐高高挑起,上頭蹲着四隻小獅子,下頭掛着大紅灑金燈籠,燈籠下頭墜着赤金的小鈴鐺,隨風叮咚作響,很是有意思。
皇上進了圖樣大街,並不比鄉下來的好多少。
他本來並不想進珠寶鋪子,宮裡頭的珍寶不可計數,首飾的樣子更是爲民間所效仿。
不過經過的時候,他還是被頭上的鈴鐺聲音吸引,向上看了一眼,隨即想到,出來一趟,或許應該給宜妃帶點兒小玩意回去,應該能博美人兒一笑。
自從小產以來,雖說將養得十分精心,宜妃卻一直鬱郁。
皇上便想進去看看。
仇禹和王鬆和也沒反對。光天化日之下,暗衛環侍之中,應該沒什麼事。
可對面忽然走來了一個人。
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
他對仇禹眨了眨眼睛,幾不可見的搖了搖頭。
這個人當然就是秦福雄。
秦福雄相當不願意走過來,掃了皇上的興,會有什麼後果誰也說不清。不過,若是不走過來提醒,當真進了某個圈套,出了什麼事情,那後果倒是很清楚的……死路一條。
仇禹趕緊拉住了皇上。
什麼?不能進去?
皇上興趣來了。
不讓進的地方纔有意思啊。
“這個……好像沒有人包場啊。”皇上奇怪地問道。
門口明明人來人往的。
“這次不是包場。”仇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他只是和秦福雄約定了一個簡單的暗號,如果有危險,那就用這個方式告訴自己,自己便帶皇上離開是非之地。
可到底是什麼樣的危險,怎麼樣的情形,就不清不楚了。
仇禹看向王公公。希望王鬆和能幫忙勸勸皇上。
王鬆和當然知道厲害,可是……他一時也想不出恰當的理由來。
在他看來,若說有人知道皇上偷偷出來閒逛。還在這繁華的圖樣大街上佈下了埋伏,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否則。他這些年都算是白活了。
以後的年頭也不用活下去了。
唐氏珠寶店看起來再正常也沒有了。
門口迎客的是兩個妙齡女郎,大方而端莊,絕不會被人誤會她們的職業內容。
進進出出的客人們也是女子居多,好些連幕離都不帶,看起來也正常得很。
這時王公公忽然發現自己又見到了熟人。
那個個子高挑,還有兩個女伴陪着,正從裡邊兒出來的,不是鳳至公主的陪讀。兵部曲尚書的外孫女於巖芝嗎?
這姑娘常在宮中出入,他見過兩回。
王公公正想看清楚些,一輛馬車把他的視線擋住了。
拉車的是兩匹高頭駿馬。
精緻的雙輪馬車。通體漆黑的車廂昭示着主人的富貴。
馬車走得很慢,在這大街上也走不快。
得、得、得……馬蹄聲聲,非常均勻。
車速不快不慢地走出了衆人的視野。
好像什麼地方不對勁兒。
於巖芝和兩名女伴都不見了。
王公公忽然覺得有些抓狂。
三個人憑空不見了!
可怎麼別的人都很正常的樣子,好像根本沒留意到這個事情。
珠寶店門口仍然有人進進出出,大街上還是人來人往。
難道自己眼了?
他很肯定,那輛馬車不是過來接於巖芝等人的。
接人的馬車不是這樣的。
若是府裡頭過來接人的馬車,車伕必定會出聲招呼,講究些的人家。車伕還會下車來行禮,然後好生拉住馬,免得主子上車的時候馬兒亂動造成不便。
而且。三位女子上車,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完成的。
至少,車子得停下來吧。
很快王公公就發現自己並沒有眼。
另有一輛馬車停了下來。
不久,就有好些人大呼小叫起來。
這纔是來接於巖芝等人的車子。
皇上和仇禹都沒留意到於巖芝的情形。好在皇上被仇禹好說歹說拖住了腳步,纔沒有被那些大呼小叫的丫鬟婆子們驚擾到。
王鬆和微微鬆了口氣,趕緊將皇上扶到一邊兒,低聲說了自己所見之事。
“還是趕緊回去吧。”仇禹再也不能接受皇上的隨意了,“這事透着蹊蹺。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是先退爲好。”
皇上戀戀不捨地張望了兩眼。看熱鬧這種事情他也從沒幹過呢。
可是,他們還是慢了一步。
因爲方向和蜂擁過去看熱鬧的人們正相反。他們實在走不快。
在圖樣大街的路口,被順天府的衙役攔住了。
圖樣大街裡頭商鋪林立。相應的,靠這些商鋪吃飯的人也很多,比如,收捐稅的監市人員,再比如,維持治安的順天府衙役。
事實上,圖樣大街的兩頭,都各有衙門的分點兒。
這可是個大有油水的地方。
黑道白道,收的保護費都很高。
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圖樣大街的秩序其實相當的良好。
在京城活動的江湖大佬們都定期有分紅,並不會在這裡作案。連小偷小摸都十分少見。
沒有個舒服安全的購物環境,怎麼能讓有錢人家的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掏銀子呢?
唐氏珠寶點門前的離奇事件飛速傳開,圖樣大街的兩頭登時給衙役們攔了起來,盤查通行的各色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