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聞言大驚,急忙起身出去觀看,卻見門口站着一人,身上穿着一條蜀錦長袍,腰懸寶劍,此人面相不過二十出頭,丰神如玉,富貴都雅,生的便如同一個大姑娘一般,可謂姿色天然。佔盡風流。
但他此時手中卻持着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頗爲不倫不類,有人仔細觀之,卻發現那正是青城派掌門餘滄海的腦袋。
此時山上好事者不少,都圍攏了過來,衆人見到這年輕俊俏的妙人,卻都面面相覷,沒一人能叫出這人的名字來。
令狐沖見此人也不熟識,且面色倨傲,不禁暗皺眉頭,心道這人提着餘滄海的人頭來到這裡,卻又是什麼意思?
方證卻心中陡然一顫,心道,這餘滄海本來在我少林寺外的地牢中關押,此子居然能闖進那陣中,殺了此人,其武力當真不可小窺。
曲非煙這些日來照顧爺爺,此時正好煎藥路過門外,那曲洋雖保全了一條性命,但經脈俱已枯萎,委實剩餘的日子,不算太多,曲非煙傷心之餘,平素便也顧不及其他,只一心陪着他。
此時她回頭一瞥,突然見到此人,不由得隨口道:“是你!你沒死?”
那人見到曲非煙問話,當即微微一笑,躬身一禮道:“不錯,是我,大小姐請了。”
令狐沖皺眉道:“此人是誰?”
曲非煙雙目澄澈,此時卻露出一絲疑惑,便張口道:“此人便是福建福威鏢局的少當家,林平之。”
她這話一說,登時羣情聳動。有不少人都叫道:“這人不是死了麼?東方不敗一場大火,沒能燒死他麼?”
”可憐金刀王家,百餘口性命,唉……”
卻見林平之冷笑道:“王家窺窬我家的《辟邪劍譜》,燒死幾個。又有什麼可惜,此人不也是如此麼?”說罷,將那餘滄海的頭顱扔在地上,骨碌碌一滾,上面頓時沾滿了泥沙。
方證低頭見之,也不禁凜然。當即說道:“此人乃是在我少林寺中做客,你卻緣何殺得了他,我少林派護衛青城派的十七位棍僧,生死安危如何,還請少俠明示。”
林平之傲然道:“是覺明他們幾個?這幾人自不量力,想在我手上討教幾招。現在每個人都受了點兒傷,性命倒是無礙,此時正在我日月神教黑木崖做客。”
方證本來修爲精湛,謙沖恬退,早已萬事不縈於懷,但師徒情深,聽了這話卻也不由得不爲之一驚。當即冷言不悅道:“受了點傷?多半是中點暗算罷?”
林平之冷笑道:“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譜》,豈是你少林派功夫任何一門功夫所及,你若不服,倒可以上來試試。”
這一下他以無名之輩居然向少林派第一高手挑戰,可謂膽大之際,衆人膛目結舌,都以爲這小子失心瘋了一般,但看他成竹在胸,大模大樣的站在那裡,一時卻也無人能摸透他的念頭。
曲非煙微微一嘆道:“真沒想到。你居然變成了這樣的人。”
林平之微微一怔,復而想起三人結伴逃難的那些日子,心中一軟,但他隨即冷哼一聲,心腸復又剛硬了起來。似他這種專記人家壞處。從不念好處之人,可稱得上是狼心狗肺了。(此節本想長篇大論,細緻展開,但限於篇幅,贅不容述,甚爲遺憾。)
正當此時,突然一人哈哈大笑,快步衝上山來,口中叫道:“無知小兒,居然也敢挑釁少林派的高僧,方證大師行走江湖之士,你這娃娃還吃着奶呢。”
林平之臉上一紅,怒火上升,隨手拔劍,唰一下便回頭朝那人胸口刺去,竟然是中宮直進,徑取要害,這一下他出手奇快無比,詭異非凡,衆人見之,不禁都目眩星馳,俱吃了一驚。
卻見那人鬚髮皆白,腳步錯動,略一閃身,便已如一股疾風一般,避過這一劍,只見他身形閃出,伸指一戳林平之背心,林平之登時覺得腳下一軟,便幾欲栽倒,那人提手一拎,便如同拎着一隻小雞一般,將他扔出圈外,林平之腿上無力,不出兩步,便癱倒在地。
令狐沖見這人年約六旬開外,儀表堂堂,甚爲清雅,而一身武功卻又驚世駭俗,不在當世任何一流高手之下,心中頓生好感,上前抱拳道:“不知這位大俠乃何方人士,小子令狐沖拜見?”
那人一笑道:“老夫任我行,不知曲洋死了沒有?”
他這話一出,衆人皆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道這任我行怎麼卻挑釁到了華山之上,莫非他以爲一身武功,已然天下無敵了不成?
一邊方證鬚眉一動,站出身形道:“恭喜任兄激流勇退,浪子回頭,從此樂享清淨,曲施主心脈已被老衲護住,尚可一救。”
任我行點了點頭,自嘲般的笑道:“你這老傢伙,還是這般迂腐,老夫那是什麼浪子回頭,乃是實實在在被人打服了而已,還是休得取笑老夫罷。我這就去爲曲長老治傷。”
一邊陸大有驚訝道:“被人打服了,你不是魔教教主麼,天下還有誰能讓你說個服字?”
任我行喟嘆一聲,說道:“長江後浪退前浪,老夫一生從未服過人半點,此時卻也不得不服了,華山派武功精絕,有齊小友在江湖一日,老夫又豈敢再造次。”
令狐沖驚訝道:“齊師弟?齊師弟還活着?”
任我行疑惑道:“他怎麼會死?那般內功外功,俱臻天人之境,便是故意找死,怕也十分爲難罷?”
當即他細細訴說,卻是十幾日前,齊御風尋到了他,以劍破劍、以內功對內功,以掌法對掌法,將他一身所學,破了個乾乾淨淨。
任我行面如死灰。束手待斃之際,卻聽得齊御風道:“我這般贏你,諒你也未必心服口服,我使出幾招,你若不能破解。便從此退出江湖如何?”
任我行乃是天下第一等有韌勁之人,他深埋西湖池底十餘載,尚日日思忖恢復霸業,此時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拿住,卻焉能滅了他的威風志氣?
當即他點頭答應下來,兩人擊掌鳴誓。齊御風便揮舞長劍,使了幾招劍法,說他便是但凡能破解其中一招,日後便任憑他攪風搞雨,從此便不再管他。
任我行見劍招神奇,果然厲害。一時難以化解,便細細思索,但這劍法其中精微變化之處,卻的確奧妙無窮,他連想三天三夜,嘔心瀝血,將一頭黑髮都想得白了。也未能想出其中破法,無奈之下,只能認輸投降。
齊御風又對他說道,東方不敗與他一戰之後,妙悟神通,見識大漲,此時也臻此化境,她復而年輕,說不上活上百十年也未必能死,你這般辛苦。最終也難免鏡花水月,徒勞一場,還不如早些歸去,享享清福。
任我行這十餘年生涯,一直念着報仇雪恨。但後來竟得知自己女兒當上了日月神教的教主,也是心中複雜,如雲裡霧裡,不知如何是好,他雖然是一代梟雄,武學怪才,但被這少年降服之後,原本自大狂妄、專橫驕傲之心盡去,此時沉穩精細的的一面佔據了上風,不由得悲涼一嘆,心灰意懶,索性便依了這少年之言,將餘下的手下盡遣,並給方證修書一封,以示悔過。
他休整幾日,念及曲洋被他打了一掌,生死難保,只有自己的獨門武功,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他既然也退出了江湖,便對昔日的同僚陡然起了同病相憐之感,於是便趕來華山,想用自己的‘吸星大法’爲其療傷。
令狐沖聽聞大喜,急忙相請任我行進屋,一時衆人前呼後擁,將將這位昔日的老魔頭,當作了武林前輩一般伺候。
此時一邊林平之卻恨恨地站起身來,大叫道:“你們也休得得意,我教聖主已然決意定都杭州,開創不世大業,不日便要先誅少林,再滅武當,你們就等着被砍頭罷。”
令狐沖笑道:“滾你奶奶的,還在這裡猖狂,莫非想死不成?”
林平之原以爲自己幾個月下來,武藝已然不錯,誰想上來一人便讓他栽了跟頭,當即也不敢反駁,只憤恨幾聲,隨即下山。
當即任我行進到室中,見過半死不活的曲洋,兩人見面,分外感慨,任我行當即施展神功,替曲洋延續經脈,打通穴道,雖然一身武功不能恢復舊觀,但終無性命之憂。
當即過了幾日,任我行、劉正風、曲洋三人,便向衆位告辭,同赴海外,準備從此絕跡江湖,不履中土。
臨行之前,方證攔住任我行道:“江湖風波未平,任兄可有妙計?”
任我行喟嘆一聲道:“一人若是權勢滔天,武功無敵,便任憑他絕頂聰明,也必然日益狂妄自大,自以爲是,被功名利祿遮住了眼睛。眼下她得罪了滿江湖人物,就算是立地神仙,也終是自取滅亡之道,所謂自作孽,不可活。這天下大勢,又何必我一個鄉野之人操心。”
當即他說過這一句,便告辭離去。
這三人一路徑往東南,漂洋過海,但見海闊天空,頓生神清氣爽,悠然自得之感,數日後,三人抵達夷洲,見風光秀美,高山深潭,遂留戀不去,當即在潭便建一茅廬,從此笑傲江湖,終老此地。
任我行與曲洋夜深人靜之時,常在潭邊飲酒做歌,回顧往昔,遂將面前此潭命名爲日月潭。
至於任我行三人後來又有何等事蹟流傳,此是後話,暫且不提,只說令狐沖等人得知東方不敗竟欲登基稱聖,不禁哭笑不得,當即衆人商議一番,便想着集合武林菁英趕赴杭州,趁其不備,偷襲刺殺與她。
當即衆人商議一番,擇了好手數百,一行人便經由洛陽,趕赴杭州,去參加東方不敗的“立國大典”。
不過數日,羣雄來到大海之畔,卻見黑煙瀰漫,四下海空之中盡布塵霾,令狐沖不解其意。便問向沖虛道長道:“這卻是何故?”
沖虛道長嘆息一聲,卻也不做回答,等到一行人騎馬又前,傍晚及近之時,令狐沖纔看出原來前面海中火光沖天。遮天蔽日,焚燒着無數巨大的船隻,那些船隻體勢巍然,巨無與敵,看那情形,足可堪萬人乘坐。雄偉至極,天下無匹,乃令狐沖做夢也從未想過的龐然大物,而眼下卻熊熊燃燒,付之於闕。
他不禁回頭迷惑道:“這些船不都還好得很麼?爲什麼都要燒掉?”
沖虛長嘆一聲道:“當朝敵不過倭寇海盜,遂生海禁之政。現在海賊倭寇猖獗,這寶船不能遠行,朝臣劉大夏和項忠便建議廢止下西洋之舉,如此不過數年,眼下寶船破敗,便就燒了罷。”
令狐沖迷惑道:“那下西洋的,可就是評話裡說的三寶太監?”
沖虛道:“不錯。昔年永樂年間,四海昇平,遂有此壯舉,現在朝政腐敗,當朝皇帝寵愛萬貴妃,揮霍無度,宦官當道,奸佞當權,西廠橫恣,民不聊生。也就顧不及這些了。”
令狐沖雖然懵懵懂懂,心中卻實爲惋惜,當即道:“倘若他日再有明君聖主,當可復舊觀,縱橫大洋之上。”
他一語未必。自沙丘之後突然一道身影橫空飄飄,飛臨半空之中,口中道:“現在朝政昏庸,只不過仗前數代之遺澤,一朝不易枯竭耳,此等宏偉之舟,中華從此六百年不復見矣,天朝隕落,始於此耳,諸位還不自知麼?”
衆人擡頭一看,心中不禁凜然一驚,卻見那人身法輕靈飄逸,宛如洛神在世,不是東方不敗,又復爲何人?
她飛臨大船之上,隨手削下一根桅杆,投擲與地,回身站在上面,微微一笑道:“諸位已入我磬中,尚還不自知麼?”
羣雄只見雲淡星稀,鉤月斜掛,她橫空出世,在半空之中挪移自如,便如同神仙一般,當即不由得都爲之一震,令狐沖擡眼望去,卻見沙丘之外,隱隱有刀兵光芒閃爍,當即凜然驚覺。
方證與沖虛見仇人見面,與諸派領袖略一點頭,隨即衆人齊聲一聲大呼,便向前攻去,幾人身形如電,眨眼之間便飛上幾丈高空,各施絕技,分別遞出招數。
衆人離東方不敗尚還有三尺之遙時,卻見她手腕輕轉,眼前陡然便寒光閃動,方證只覺得手腕劇痛,急忙向後躍開,其餘諸人也都面色一痛,隨即後退,待站到了沙地之上,卻只見各人手腕俱已中劍,似令狐沖、方證、沖虛這等武功高絕之人,只是略微輕傷,而金光上人等諸位,卻早已腕骨半斷、鮮血淋漓。
衆人擡頭一看,卻見東方不敗氣定神閒,手中正持着一柄長劍,那劍鞘之上銅綠斑斕,以銅絲嵌着兩個篆文:“真武”。
沖虛道長借月光看到這字樣,忍不住“啊”的一聲,知道這長劍乃是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丰先師所用,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八十餘年前,日月教幾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將寶劍連同張三丰手書的一部《太極拳經》一併盜了去。
當時一場惡鬥,武當派死了三名一等一的好手,雖然也殺了日月教四名長老,但一經一劍卻未能奪回。這是武當派的奇恥大辱,八十餘年來,每一代掌門臨終時留下遺訓,必定是奪還此經此劍。
但黑木崖壁壘森嚴,武當派數度明奪暗盜,均無功而還,反而每次都送了幾條性命在黑木崖上,數年前沖虛當上掌教,但東方不敗卻勢力滔天,更勝往昔,沖虛遂也絕了此念,想不到此劍竟會在東方不敗手上出現。
東方不敗看見沖虛訝異的模樣,微微一笑道:“前番比試,我就見你這功夫不錯,回去翻了翻張三丰所著的《太極拳經》,果然非同凡響,你武當派的武學,博大精深,深不可測,只可惜你沖虛年老糊塗,一直可練得左啦。”
沖虛心中怒極,但聽說東方不敗不過一月之功,便將太極拳的功夫練到了自己所不能及的境界,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慚愧,一時竟不能言,眼見她方纔一招,出手奇快,而且如騰蛇遊霧,捉摸不定,衆人竟然都沒看出她劍法的招數,顯然她這一次前來,必定有備無患,功力更添一層。
丐幫副幫主張金鰲方纔未曾動手,一時也不明狀況,他見衆人都愕然不語,便以爲都是爲她氣勢所懾,當即熱血沸騰,大叫一聲道:“大夥兒齊上,咱們人多勢衆,又怕她一個小妖女何來?”當即一馬當先,揮舞大刀,便朝着桅杆砍去。
他想着東方不敗武功再強,總不過是一個年輕女子,在場中原武林奇人異士齊聚,倘若一擁而上,自能取勝。
東方不敗低頭冷笑道:“當真不知天高地厚!”隨即劍尖顫動,身形倒轉,便朝下襲來,她長劍如風如霧,精妙異常,出手之際,便已然如萬芳攢動,花海生潮,張金鰲略一擡頭,不禁便大驚失色,生平之見,他卻那曾見過如此出神入化的劍法?
兩人相距,不過一丈之遙,但只見東方不敗白衣飄飄,長劍如銀河乍落,飛騰而落,在場之人無一人來的及救援,不由得一個個都臉若死灰,閉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正當此時,突然猛聽得“嘭”一聲大響,衆人身旁的沙丘之上,砂石飛舞,煙塵瀰漫,一人如同流星一般疾疾飛出,竄入兩人之間,手中長劍一抖,精光閃閃,劍氣森森,雄渾豪壯,直有裂石破雲之勢。
他長劍到處,剛若山崩地裂,重若雷霆萬鈞,快若疾光閃電,兇若狂風驟雨,縱橫穿插,高低起伏,便猶若雄鷹展翅,激盪風雷,曉月東昇,天地風雲,登時都爲之變色。
東方不敗措不及防,收劍一退,卻見自己的白衫之上,此時居然點點斑斑,濺上了十幾點鮮血,宛似白綾上畫了幾枝桃花,鮮豔奪目,她驀然一呆,擡眼望去,見那人劍眉星目,玉樹臨風,不是齊御風,更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