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女相輔國

孝仁四年,正月初十,風起驟寒,雲層壓繞十里長樓,九霄宮闕上空偶有鴉鳴啞啞。

寅時二刻,昨夜雨雪皆未散去,檀綰色軟轎自九華門一路東進,朱漆宮門層層頓開,守城京畿侍衛見轎弓身相

敬以示尊請。

轎中人一路輕輕闔眼,是爲實在不習慣晨起,這早起昏歸的枯燥生活只幾日便無以忍耐。

轎落雲陽殿白玉雲階前,微傾下適宜的幅度,隨轎的侍女忙以手掀開擋簾,內中那一抹緋色朝服的身影彎腰而

出——頭負展翅漆紗襆頭,是爲正三品文職。多色套染的鬆寬朝服以五珠金繡奪人目色,方心曲領由絳紫三棱

羅緣邊,下罩朝裙襦袍繪有遊鱗對雉宮錦紋樣,章彩華麗。腰間束緊厚菱帶,佩掛魚袋,以示位屬尊卑。

雲陽殿前的傳應太監,見來人出轎,忙由雲階奔下,躬身深禮:“樓大人,可是來得早了。”

“早比晚好……開春第一堂朝議,再遲皇上就要一腳把我提出天閣門外了。”說話之人以手揉着額頭,眼見得

是夜裡又未睡足,昨個不到酉時便睡下了,晨起時還是頭昏沉沉。

“要不…您先去偏殿候着,歪一處補兩刻的覺便也是時候了。”

“這好。”身着朝服之人點頭響應,朝袍一撩,即大步邁上雲階,裙邊起風。

“小樓。”雲陽半殿空廊之後轉出了人影,漫至身後,一手拍上她軟肩。

樓明傲一扶官帽,回首望着來人,緊蹙的額頭平展開來,笑意絲絲縷縷漫上:“呦,彥大將軍也好早。”

“昨夜輪到我當值。”

“哦。”她笑着漸漸眯起了眼,小手直伸上去,“正月裡,拜個年討份兒紅歲吧。”

彥慕掃了個眼神上去,眉角微揚,壓下身子輕言:“誰不知戶部倒是個流油的差職,你樓大尚書只年根底下拿

的歲俸都是夠我半年的月俸祿錢。”

“我乃根基尚淺,錢都要散出去的,不比你彥府只入不出。”言着一撇嘴,正要咄咄不盡,只袖子由身後人一

拉而上。收言微回了半個身子,由着小太監附耳湊上幾句,眉中笑色忽而閃退,兩股子厲色翻滾而出,大甩了

寬袖,揚聲怒道:“度支金部吏司——那個叫張什麼什麼來着的?!”

“張維翰。”小太監忙接上話。

“且叫那姓張的給我等着,下朝以後第一個治他!”

樓明傲正怒不可抑,東暖閣躥出個人影,朝着緋紅色朝服宣道:“尚書大人別嚷嚷了,閣子裡皇上主子可是聽

得一清二楚呢!這不…宣您入暖閣呢!”

樓明傲由那小太監一路引着,穿過正殿偏堂,位於東首處,但見閣子裡映着暖暖燭光,眸裡一閃,對着閣外三

人高十人寬的高牆銅鏡拾掇起一身裝扮,上理襟衫,下平裙褶,一手推正了官帽,立直了領頭,閣簾應聲而起

,深筒高靴直落門檻另一端,裙袍一掀,餘光瞥見一人身影在燭下一抖,人即跪了下去,聲音洪亮:“戶部尚

書樓暗謙跪請聖安,吾皇萬歲祥福。”

無人應允,餘光再瞥去,那身影不晃了,卻也那麼靜靜的穩坐不動。樓明傲但想這少年皇帝何時也擺起了大架

子來,無奈再把那恭敬之言複述了一番。

這一聲落下,忽聽遙處傳來少年迴音,清脆明亮:“樓卿莫要再喚了,朕在更衣,爾起身尋個位子落下,朕稍

後即出來。”

樓明傲聞聲仰目而視,果真見遠閣間落着扇鳳翅蘭屏,屏風後影影綽綽,映着少年身影單薄。起身間忽一想剛

燈下那個影子是何人,費了她好半天口舌對着那假影子喚了那麼多聲。起身後,視線偏向一側,但見石瑤軟榻

上歪着個男人,一手還附在奏摺上,另一手扶案,眉間染着病色未散,正她側目迎視時,他亦擡目凝着她。二

人視線默契的交匯,忽又同時躲閃開來,各尋着一處避着那目色。

司徒遠扶案的手緊下幾分,樓明傲收着袖口越發攥死。

“早。”他言了第一聲,依舊是淡淡的。

昨夜與少帝敘政,一敘便是整宿,本就是大病初癒的身子此時更顯倦意。只言出一字,喉間澀癢襲上,憋氣欲

壓下咳意,不料一時緊張反憋得過了,猛然間紅脹着臉偏過半個身子,手握以拳一聲聲輕咳着。

樓明傲轉了小半圈,隔着榻案坐在他另一側,聽他在咳,心下無意,淡淡掃了眼案桌上的茶盞,料想這時候是

不是要予他送上,隻眼神盯着那盞杯一動不動。司徒遠咳得痛苦,一手胡亂摸着案桌想尋那杯,擡首果見那杯

盞安安靜靜落在一端,手剛要附上。偏另一隻腕子先他而上,樓明傲手快半寸,端了茶,悠哉喝下一口。

司徒遠眼見那救命的茶水自眼皮底下一溜而失,咳得更甚,只眉眼淡淡凝着案桌對面的女子,並未生怒色。

“早。”她喝盡了滿滿一盞茶,纔想起來回他一聲“早”,出音更是淡淡的。

屏風撤去,長生襲一身襯底龍衫,外覆九龍嘯天彩繪金繡的明黃朝服,走來間正低頭繫着腰間盤龍玉帶,鑲有

夜明珠的淺色黑底深筒龍靴踩過鹿皮軟毯,步履極緩,邊走邊道:“樓卿,你今日來得格外早,出朕意料。”

平日裡常聽人報這廝來得晚歸得早,於戶部強蠻專橫,早是落下不少話柄,雖說他大抵睜隻眼閉隻眼就由着話

渣子過了去,只今晨便聽是她的聲音在殿外嚷嚷,暗料她不該如此勤早,索性叫人去傳若是樓尚書便引其入閣

,未想,果真是她!

樓明傲手指沿着杯沿輕輕掠過,聽明白了這小皇帝的“犀利”譏諷,不由得隨着一笑:“比起皇上日裡萬機,

秉燭達旦,臣…還是晚了。”

長生清俊的眸子攢成一團光亮,夾着笑意:“朕算是明白,朝中官吏,有對樓卿恨得咬牙切齒的鬥米卑臣,卻

更有盡力替你保全美言讚譽的貴胄權臣,原是不通,今兒算都明白了,你這張嘴…真着厲害。”

不置可否,淺淺一笑,淡然答道:“臣的銀子也使得厲害。”

“今且不說你使嘴皮子散銀子的事。”長生倒也不忘自己該說至何處,眼神微一掠過司徒遠,淡淡接道,“說

你和四伯夫妻二人…兩處離居倒有多久了?!”

好一對朝堂伉儷楷模,一人居東邊豫園,親官工部吏部;另一人處西渡尚書府,掌控戶部財權。倒也是井水犯

不着河水,各司其職,各自爲政,各爲其家。

“也就半年吧。”女人如此答。

“四月餘十七日。”男人謹嚴道。

同時間,異口異聲,全無默契可言。長生見此般景況,不由得作咳兩聲,細細瞧着二人神情,歪在對面的憩龍

榻上,悠悠出聲:“既是這樣……夫妻日子還過得下去嗎?!”趁着年紀不大,各尋個好出路,也比這天天目

中無人,冷眼相對來得好。

“沒法兒過,最好不過。”樓明傲想亦不想,直言不諱,“這事,皇上您看着辦吧。”

“能過,自是要過的。”司徒遠垂下眸子,言聲平穩安然。

這一言二句落下,閣間但無了聲息。總管太監來報一聲時辰快到了,樓明傲便尋了藉口起身退下,寬綽的朝服

簌簌作響,掀簾擡步倒也無一絲留戀。

長生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微微皺起了額頭,目光落在司徒遠身前,聲音淡淡的:“四伯,四伯母這是怎麼了

?”

“我傷了她。”司徒遠輕聲回了一句,胸口痛緊半寸,陣陣咳着。

雲陽殿,呈堂議事。

殿中分站二列,她與他各佔一邊,二人於朝下是不合夫妻,朝前更是秉持異議的政敵。幼帝把持新政,革新去

舊弊之刀斧,實不知第一該落向何處。堂前再三相爭,吏治先,還是控財爲要?!百官盡分兩派,各擁一辭,

半步不讓!

司徒遠曾親率戶部,深知戶科端弊,尤以天下財賦總彙入賬的天字檔房,積弊最深。此時更是請言半步,平聲

言道:“戶科弄虛作假之惡習久之棼烈,早已當盡根本清釐之計。臣以爲,率以戶科更張改弦爲要,凡天字地

字號檔房及度支、倉部、金部三庫等處非以極力勉之革新不可。”難災剛過,正是庫款睏乏之時,財事當屬要

中之要。

龍座之端的長生屏聲聽罷,忽轉眸迎向另一處,目光掠過百官各色面目,落於那人額頂:“樓卿,你位列戶部

官司之首,控掌財權事宜,王爺所言,你可有異議?!”

衆人早已於心中明通,她不言異議便是絕無可能,這二人擺明了一個被窩裡鬥不下,朝堂上亦不會想讓半分。

樓明傲淡淡吸了口氣,“王爺之言,字字精髓,何來的異議?!”

言落,百官皆注目迎上,她入仕爲官的日子不多,卻也是第一次當衆附和了司徒遠的政見,實以不易。

她輕輕笑了一番,邁上幾步而出,只盯着司徒遠,亦是平心靜氣:“檔房之賬從來就糊塗,只王爺可知,糊塗

賬,是由何算?!紕漏但由何鑽?!利藪終由何取?!”

司徒不答,反被她將上一軍,但見她脣邊弧度輕揚,煞爲醉人。

“樓某以爲…是人。”旋身一轉,直跪向高殿危坐之君,聲聲奪勢:“回稟萬歲,臣以爲,弊賬皆爲貪吏所作

,紕漏亦由心存私利之官謀鑽,利藪又盡數由貪官污吏取了走。萬等污穢借離不開官吏二字,所謂國之根本在

於民,國治之根本在於吏治。官清吏潔,所以國盛而興。吏制不革,縱以再完善的戶制財制,概難擋無恥小人

的鑽營謀算。萬民之稅,朝廷之財,終是要流入貪人之手。臣懇請吾皇萬歲,三思而又三思,復以明定。”

言落聲畢,大殿之中,霎那清靜,喘息之聲亦壓下。百官翹首相望,一連往昔笑她罵她怒她不服她的人,亦屏

息不語。這便是…先帝於遺詔中爲幼主新帝親自任命的輔政要臣,縱然她是女人,不是女子科考進士出身,更

不是出身女學仕官。她從前名叫樓明傲,忽而更名爲樓諳謙。一明一諳,一傲一謙,倒也是相配了。

這個看似喜怒皆言於色,張揚至無畏的女人,卻也是掌天下土地、人民、錢穀之政、貢賦之差的戶部要員,有

朝一日,或許會權傾四野,譜寫一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傳說。

由風貫滿了長袍,樓明傲淡淡笑着,只袖中一手攥緊的鳳印已被摩挲得圓潤光滑,鳳鳴天下,鳳已落西山,卻

依然能鳴動四方……上官逸,這是你的選擇嗎?!這一聲於心底輕輕詢問着……那麼好,這亦是我的選擇……

而後,這五朝四野下,她可以失去一切往昔的痕跡,只傾盡一生也要扶起一位盛世明主。

龍座珠簾後,偏坐一側的雲太后淡淡斂眉,越過簾幕,她亦尋着那個女人的目光,眸中由淚染溼。她方想明白

上官逸之言,他要自己穩坐珠簾之後輔他固政,卻是要那個女人爲他撐起一所盛世。他一生未盡的責任,卻是

再交付於她,那份深情和期望,無以成言,她不知道樓明傲倒是懂不懂,只她懂了,卻也痛了。

那個男人,縱然瞞過天下人,卻是瞞不住自己的心,他定是愛她的,如此之深愛……

樓明傲,你何其有幸,他們對你,皆是無泯的深情。

雲陽殿中,人羣漸漸散下,殿堂間最後一抹薰香淡掉,空氣中漫着惋惜的氣味。二人的身影於殿中拉下長長落

寞的影子,他和她隔得很遠。

他緩緩伸出一隻手,似要在空中握住她,聲音輕薄無力:“同我回家吧。”

“我沒怪你,從未怪過你。”她只擡目一望,眸中如秋水一泓清澈溫華,“只佛說,要放下。”

佛說,要放下法慧,放了他,纔是要他活,她應了,跪在佛前哭斷了一生的淚水,便也癡癡應了。既然執拗是

犯了往生之錯,要以錐心切骨之痛作以懲處,那她便好放下三百年的情愫,換來一世的寧靜。只她想…連着所

有人的都放下了罷。她又是那個樓明傲了,不再爲任何人活,不再爲任何人流淚歡笑,她靜靜的蜷在自己的世

界中,以自己的方式存活,她也許會再愛上什麼人,只那終也會成爲一段記憶,淡淡的,淡淡的,復又風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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