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園,秀水廳膳。
風過檐下,捲起今晨方落下仍不及拾掇的枯枝幹葉。
雙眉連成了一條線,葉芷靜靜擡了眸,審視着桌前的男子,衣着素雅,卻是上好的緞面,墨藍上襟口躍起五爪
金龍,那是權極鼎盛的象徵。他同上言不同,他是倨傲冷峻,眉宇間無論何時都是微微蹙起,就仿若有愁不盡
的憂色,就是那抹寂色予她似曾相識的觸動。
言語撞入胸口,風聲漸弱,她只當自己未聽見。
輕睫微顫,她徐徐揚起善意的嫣笑:“我…認識你嗎?”
他面色蒼白,掠着一絲絲絕望,他不要逼着她憶起從前痛苦的種種,縱然她有幸福過,但那幸福比起今日的安
然卻是不值一提,往日的幸福與故昔的痛楚相比,更是九牛一毛。
“我不知道。”他淡淡地答,這四字似是殘忍,聲言又起,是刻意壓制的平靜,“這姜心餅是你做的?!”
“是,奴婢照着膳單做的。”她輕聲答,呼吸漸漸平穩,這一會兒,心中並不復從前的驚亂。
“膳單上並未有這道麪點。”他如實道。
葉芷一愣,微微咬着脣,聲音只得更輕:“奴婢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這餅…少了一味。”他言中並未有責怪,是沉吟許久復出聲。
淺眉一挑,她擡眼去看他,不明所以微斂了額頭,卻不問是哪一味。
而後再說了些什麼,她自己亦是不清了,恍恍惚惚就由姆媽帶出了園子。一路穿過梅林,雪梅冷枝香飄如海,
生生壓住前緣後事,壓下所有的寂寞和惘然……
園外,法慧一手領着君柔候在院門之外,君柔正探着小腦袋四處打探,見那身影穿過影牆漸漸清晰,滿目喜色
無以掩飾,揮着袖子喚出聲。
葉芷忽而頓下了腳步,看到二人身影映在暖暖的日光下別有風采,一身冷意散盡。脣邊輕輕掠起笑意,一直以
來,她竟不知何謂寂寞,因爲他們,她從不孤單。人生也許會遇到千百般種境遇,亦有太多邁不過去的坎,只
要他們還在,便足夠了,這六世,她再無所求。
法慧亦揚了笑意,細細密密的溫柔流閃而出,他拉着君柔幾步走上,暖暖的笑:“柔兒要下館子,我們便一齊
來接你。”
她靜靜握上他的另一隻手,故意緊了緊,笑睨着他:“如果上街只牽女兒的手,我會嫉妒。”
“好。”他另一手輕彈着她鼻尖,笑得寵膩,“我的大女兒。”
她凝着他的眉眼,是如浴光華的清俊,忽覺得昏眩,他五官皆如玉雕般精緻溫潤,極爲耐看,縱是那光亮的額
頂但也擋不住出衆的秀逸,瓊筆高挺而修長,星眸劍眉匯聚了天地萬物之靈氣,脣際散着純然溫潤的味道。她
常常覺得這男人是美到了世外,原來佛祖亦有愛美之私心,所以這六世而來,他無論如何也不肯將他拱手相讓
。好在…佛陀並不是自私的,這一世,歷轉千般曲折,她還能笑着站在他面前,她還能擁有着他。這三百年,
她一定修了不少善緣,才修回了一個君上言。她綿綿得意的笑,忍不住連連嘆着:“這是誰家小生…真俊俏。
”
法慧竟紅了臉,眸中有一掠而過的羞澀,抿脣不語,只淡淡笑着迎着她的視線,任其將自己打量個遍,暈色映
襯下的容顏更爲奪目。
她掂起腳尖,拉下他的一肩,在他耳邊嬉鬧着輕言:“俊生,趁着你夫人不在,給我親一口。”他們從前便常
玩這遊戲,每一次興起便裝作互相不認識,時而走到大街上互裝陌生人, 今日忍不住在人家大門口調戲起夫君
來。
法慧眸中一閃,羞煞的笑了,忽而正經配合了道:“好,只不過要揹着我媳婦。”
“我真的會親哦?!”她一臉認真,復詢問了道。
“好。”他又是一點頭,但無半分戲謔。
葉芷萬想不到他真這般配合,想了想,終是不敢玩得出格,一手指點了自己的脣,復貼到他脣邊,笑意闌珊
:“今兒饒了你,以後…慢慢來。”
法慧定眸將她看盡眼底,望得極深,他方能看得出她的忌憚,伸手撤下她的腕子,輕柔笑着:“就這樣?!”
“你還想怎樣?!”想不及他這般膽大了,瞪着圓目直言,頰邊透着紅暈。
他依然笑,只頭也不轉,揚聲道:“柔兒,回個身子。”
君柔應聲笑了笑,轉了身子還以手擋目,脣邊的弧度更揚。
他徐徐擁住她,脣,輕柔的落下,笨拙的觸上……淡淡的熟悉,是三百年前的味道……初始還是小心翼翼的試
探,而後越發的熟悉,溫柔纏綿中,沉沉吻了下去……
園內的觀景樓之上,一人逆風而立,以此處望下去,那女人步出的每一步都能落在眼底,他看着她一步步走遠
,走到那男人身前,他們五指緊握,纏綿的相擁,而後縱情的相吻,一切美麗的無以比擬,那一對壁人,再不
顧及禮數縟節,拋卻天與地的困縛,堅定地站在彼此身旁,兩顆心…直到溶成一顆。
佇立許久,直到那三人的身影再不入自己的視線,袍角空旋着,刺骨的冰冷掠去那絲酸澀,空轉了眸眼,掩下
最後一絲落寞,淡淡的轉身,孑然一身的孤寂於風霧中淡淡散去。
溫步卿正欲登上觀景樓,卻見司徒遠面色沉靜落步而立,索性以身擋住他的路,聲音冷冷的:“爲什麼不去追
她回來。註定了重逢,便也註定要一世的糾纏,先放手的人不該是你。”
“是註定?!”他苦苦笑着,風襲去眼中最後一絲溫度,“抑或是場設計?!”
溫步卿一怔,不情願的讓身由他步出,雙袖挽在身後,纔不至於出手攔他。
司徒遠由他身前而過,嘆聲輕不可聞:“謝謝。”
這一聲謝,但不知是謝他讓路,抑或是他買通羅氏裝病,更或是刪改了日膳食譜。二字刺穿耳膜,於腦中嗡嗡
作響,溫步卿枉然一笑,搖了搖頭,爲自己的苦心勞力不甘,出言道:“你這算不上是…偉大。”
暮靄沉沉,風已弱,旋在空中淒涼的嗚咽而去。一家三人欣欣然漫步於街角巷道,君柔左右一視各握着自己一
只腕子的二人,將最後一縷遺憾碾碎散在空中。
“孃親,晚上吃什麼?!”
“冬筍。”
君柔雙眉一耷拉,“又是筍啊…有的選擇沒?”
“有啊。”葉芷微一揚笑,“西蓮子醬汁冬筍,抑或是…冬筍醬汁西蓮子。”
“爹爹。”君柔見這女人主意不改,只得蹙緊雙眉,嘟嘴迎向另一邊,直向法慧討主意。
法慧笑意綿綿,亦做了哀求的模樣看向自己夫人:“夫人,再沒別的選擇啦?”
“有啊。”這一笑,更是明豔,“吃,抑或是不吃?!”
三人之間一人得意二人搖頭,合力推開自家門宅,視線越過堂垣影壁,步子忽而沉住,笑意一同凝在脣邊。夕
陽如血,院內諸人恰似噙血觀望……
“吾乃京畿侍衛從領輔國大將軍彥慕,特帥京畿衛軍奉聖意緝拿妖女君柔,更受摩什活佛之命,收押淫僧法慧
。爾等遵旨乎?!”這一聲兀然傳來,但見院落間圍站一圈士卒,佩劍齊而閃出寂色。暮色下,唯見那一身戎
裝盔甲的男人眉宇間透着冷意,抑揚頓挫之聲,如驚雷貫耳,重錘擊心。
那些佩刀磨劍之人朝着手無寸鐵的三人步來,葉芷只覺手邊的溫度漸漸散去,那個緊緊握着自己的男人,眼中
閃着玄色,他安慰的淡淡點頭,以笑意平復她的驚亂:“怕是誤會,一切都會好的。”
“不是誤會,是宿命。”君柔於慘然一笑,目光悽悽迎向正首之位的男子:“你們抓我就好,何必牽連我父親
。”
葉芷隱隱的顫抖,面目慘白如雪,“宿命”二字狠狠攥緊了腦仁,她再不要!跌跌撞撞迎向那一身剛盔冷甲,
盔下的那張臉刺得她雙目灼痛,體內深處在喚醒着一絲力量,帶着回憶的味道。樓明傲可以忘記他,夏明初可
以記不得,甚至葉芷根本沒有理由記住,然,這個身體,卻漸漸熟悉着他的每一寸冷光。渾身在痛,痛得幾要
吐出血來,她搖了頭,艱難出聲:“我是你言中妖女的母親,淫僧的妻子,爲什麼不押我拿我?!”
彥慕迎向她的目光,努力鎮壓住悸動的心緒,她之面容仍舊如昨日般明晰,原來…並未在自己記憶中淡下一分
。只現在,他卻要強做出一臉冷漠絕然的模樣,要她清醒,要她真實!
“你並不知道…自己是誰。”他的聲音一如此刻的神情般,冷得滲骨。
質園,司徒遠一行人快步迎出,迎着來人腳步,匍匐跪下,聲勢浩然:“吾皇萬歲,吾皇萬歲……”
那少年以百姓喬服淡然步上雲羅長毯,疾步如風,灑手一揮,快言道:“爾等皆起身罷。朕收到摩什真人密書
即不敢耽誤,攜彥慕而來。四伯糊塗,茲等妖禍人間天患之事,怎能掩而不報?!這一次,朕還要把這事交予
你,朕…那妖女已由彥慕領人前去擒拿,親自看你如何料理乾淨?!”
司徒遠似未聽明白,眼神隨着少主之言一起一落,空眸微閃,心顫而悸,頓墜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