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章一時愣在那裡,木木然眼看着那個裹着香草色斗篷匆匆而去。
寒風倏然吹過,有片片梅花隨風起舞。
衛章只聽見自己的袍角被風吹起來颯颯輕響,天地之間一片雪一樣的空茫。
忽然,身後有人輕笑一聲,嘆道:“這個姚姑娘,真是與衆不同。”
衛章沒說話也沒回頭,嘴角卻微微彎起一個苦笑。
韓熵戈杵着柺杖慢慢地走到衛章的身旁,擡手拍拍他的肩膀,勸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這也是常理嘛,不要這麼灰心喪氣的。”
原本有七分醉意的姚燕語在跟衛章說過那番話後,一份醉意也沒有了。
她扶着翠微的手快步而行,一路走到韓明燦的小院,進了韓明燦的臥房。韓明燦身邊服侍的人紛紛上前來服侍姚燕語換了衣服鞋子,又端了溫熱的洗臉水來。
姚燕語任憑丫鬟婆子們給自己擦臉擦手,收拾完畢後,轉身躺到了窗下的矮榻上,面向裡閉上了眼睛。
翠微接過疏影遞過來的一牀湖綠色的錦被給她蓋好,和衆人一起悄悄地退了出去。
這下應該沒事了吧?拒絕的夠直接了吧?雲瑤郡主該不會對自己怎麼樣了吧?
可是,爲什麼心裡這麼不舒服呢?
姚燕語默默地躺在牀上閉着眼睛,眼前卻都是衛章那張冷硬的面孔,銳利的眼神好比刀鋒一樣狠狠地剝開她的心繭,讓她不得不看清自己的心。
不行!姚燕語自嘲的冷笑,再喜歡也不行。
先不說跟皇室郡主搶男人會遭到什麼樣的羞辱,她姚燕語穿越到這裡潛心研修醫術十多年,難道就是爲了爭一個男人?這太可笑了!
忘掉他,姚燕語。
你跟他從來沒有開始過,更沒有什麼結果。
不過是欠了他一副手術刀而已,大不了回頭還給他,還能怎樣?
姚燕語就這樣一動不動的在榻上躺着,至晚飯時間翠微和疏影進來探視,見二人各自裹着被子睡得深沉,沒敢出聲又出去了。
二更天的時候,韓明燦醒了一次,只叫人倒了半盞溫開水喝了又睡了。
姚燕語則連水都沒喝,就那麼一動不動的躺着,不言不語。
後來大概是什麼時候睡着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但這一夜她睡得極不安穩,一直在做夢。
一時夢見自己回到了現代,穿着淺藍色的手術服,帶着口罩握着手術刀站在明亮的燈光下跟旁邊的麻醉師及助手商談着什麼。轉瞬間又回到這裡,捏着銀針在一個身上有許多傷疤,身體健碩,有累累肌肉的男人身上刺針。忽而又見衛章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盯着自己,對自己一字一句的說,姚姑娘,我傾慕你許久了!姚姑娘,我傾慕你許久了……
呼——
姚燕語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於是拼盡所有的力氣掙扎着坐起來,然後瞬間夢醒。
“姑娘?”臥室的繡花帳幔一掀,露出翠微那張清麗的小臉,然後欣喜地一嘆,“姑娘終於醒了!昨天姑娘喝了太多的酒,可擔心死奴婢了。”
“不過就是喝醉了,能有什麼事?”姚燕語一張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居然沙啞的厲害,於是皺起了眉頭。
翠微趕緊的遞過一杯溫開水來:“姑娘快喝口水潤潤嗓子。昨晚奴婢想叫醒您起來喝口水呢,可怎麼叫您都不動,睡得可真沉。”
姚燕語喝水的功夫,韓明燦也醒了。
疏影帶着一衆丫鬟們進來服侍,韓明燦也喝了兩口溫開水開始起牀穿衣,洗漱,一邊笑問:“蘅兒那丫頭呢?還沒起身?”
疏影忙回道:“蘇姑娘在東里間呢,也剛剛醒了,這會兒正洗漱呢。”
“這回可好,咱們三個都醉了!”韓明燦一邊穿衣一邊跟姚燕語說話,“算起來我竟是有好幾年沒醉過了。疏影,我上一次喝醉酒是什麼時候?”
疏影笑道:“姑娘上次喝醉酒還是在咱們郡主及笄之禮上呢。那次喝的也是梅花釀,姑娘一個人喝了有半罈子,醉的比這次還厲害,足足睡到第二日中午才醒。”
姚燕語笑道:“我竟是頭一次醉的這麼厲害,這會兒頭還有些脹呢。下次可不能這麼喝了。”
韓明燦滿不在乎的說道:“怕什麼,喝醉了也頂多是睡覺,反正在自己家裡,出了醜也不會被人說出去。”
“還說,你喝醉了拉着我到處跑,你倒是不怕出醜,我可是出醜出大了。”姚燕語苦笑着嘆氣。
韓明燦忙勸:“這個你放心,我的人我還是知道的,保證不會有半句閒話。”
疏影笑道:“姚姑娘真是太自謙了。昨兒我們姑娘醉的在石凳上就睡了,您可是自己平平穩穩的走回來的,我們都說您根本就沒醉,哪裡會出什麼醜呢,您可真是海量呢。”
韓明燦立刻瞪大了眼睛瞧着姚燕語,問:“真的假的?你真是自己走回來的?燕語你這是深藏不露啊!”
姚燕語笑道:“還說不會出醜,你看這就有人笑話我了。”
疏影忙笑着求饒:“奴婢可不敢笑話姚姑娘,求姑娘千萬別怪罪。”
正說笑間,蘇玉蘅散着頭髮趿着鞋子過來,走到姚燕語身邊便叫嚷:“我就說姚姐姐你藏私,你說你昨兒偷偷地倒掉了多少酒?我跟韓姐姐都醉了,你居然一點都沒醉?我就不信你一點都沒作弊。”
姚燕語笑着反駁:“誰說我沒醉?我比你醉的還厲害,這會兒你問我昨天都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一概都記不清了。”
“真的假的?”韓明燦湊過來,笑眯眯的盯着姚燕語看,“我可記着呢,你昨天跟我說了好些心裡話。”
姚燕語滿不在乎的笑:“你倒是說說,我都跟你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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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明燦嘻嘻一笑,難得的露出幾分少女的調皮:“你告訴我,你心裡頭真心傾慕一個人。”
姚燕語‘呵’的一聲笑開:“是嗎?這麼重要的事情我怎麼不知道啊?韓姐姐快來告訴我,我心裡傾慕的人是誰啊?”
蘇玉蘅也湊過來好奇的問:“是啊姐姐,快告訴我姚姐姐心裡傾慕的人是誰?”
韓明燦但笑不語,眯着眼睛看着姚燕語。
“啊!我猜到了!”蘇玉蘅忽然笑道。
“你知道什麼?”韓明燦笑問。
“有一位風流倜儻貌美如月的公子哥兒……正所謂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姚姐姐喜歡的人肯定是他!”
“放眼雲都城裡,真的有這樣的人在嗎?”韓明燦輕笑着反問。
蘇玉蘅扁了扁嘴巴,哼道:“怎麼沒有?姐姐你只盯着少年英雄看,自然瞧不見風流公子。”
“我看你說的是你自己吧?”姚燕語也不是個嘴拙的主兒,平時不喜歡言語那是她不樂意說,認真想鬥嘴,也不是一般二般的厲害,“快說,你這丫頭到底瞧上了那家的風流公子哥兒?”
“什麼呀!”蘇玉蘅笑嘻嘻的跑開,“我纔看不上那些弱不禁風只知道賣弄酸腐詩文的人!”
姚燕語笑道:“瞧瞧,她瞧不上的人要按在我的頭上,真真不知道是安了什麼心思。”
“不是啊!姚姐姐生於江南,又溫婉如玉,正好跟那些風流公子相配啊。”蘇玉蘅跑到韓明燦的梳妝檯前,笑嘻嘻的對韓明燦做鬼臉擠眼睛,“韓姐姐說對不對?”
“你呀!就是永遠長不大。”韓明燦笑着點了一下蘇玉蘅的額頭,伸手拿過一隻菱花小鏡照着自己的容顏,待看見下巴上的那道疤痕時,臉色又微微一怔,想起昨日雲瑤說的那幾句話,笑意驟減。
蘇玉蘅見狀,忙岔開了話題:“哎呀,我們趕緊的梳洗,要去給長公主請安呢。”
姚燕語也催翠微:“快點,一會兒晚了看叫長公主笑話我們不懂規矩。”
韓明燦又微笑了搖頭:“母親哪有那麼多規矩。不過我們也該過去了,一會兒該傳早膳了。昨兒天喝醉了,晚上什麼也沒用,這會兒肚子裡都唱空城計了。”
聞言,蘇玉蘅也摸着肚子說餓了,於是姐妹三人速速的梳洗打扮起來,各自穿戴整齊,相攜往長公主房裡去請早安。
昨日晚飯時分長公主已經跟韓熵戈見過面,韓熵戈把梅園裡衛章無意間聽見姚燕語跟韓明燦說話的事情如實說給長公主聽,長公主聽完後笑着感嘆姚燕語的確是個與衆不同,都說酒後吐真言,若她真的不願意嫁給衛章,自己這媒還真是有些不好保。
凝華長公主雖然性格張揚,但卻從不做強人所難之事。何況姚燕語還是她兒子的恩人。她更不能依仗自己的身份去壓制她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所以爲了此事凝華長公主這會兒還真是有點犯愁。
韓明燦帶着蘇玉蘅和姚燕語來給長公主請早安,凝華長公主開心的留三人在跟前用飯。
飯後,凝華長公主又說想麻煩姚燕語再給兒子看視一下傷勢,姚燕語自然滿口答應。
於是凝華長公主叫人去傳話,沒多會兒的功夫,豐少穎扶着韓熵戈進來,先給長公主請了安,與姚燕語蘇玉蘅互相見過後,大家各自落座。
韓熵戈這是第一次看見認真的看姚燕語,心想衛章這傢伙眼光不錯,這姑娘除了庶出的身份有些遺憾外,從容貌舉止上看的確是個難得的好姑娘,且又身懷絕世醫術,好男兒真真不該錯過。
“燕語先給世子爺診一下脈吧。”姚燕語被韓熵戈看的有些不好意思,目光悄然一轉,看向豐少穎。
豐少穎忙問:“世子爺是否到那邊榻上歪着?”
姚燕語不願躲開衆人的目光去跟韓熵戈有什麼肢體上的接觸,看病本就是光明磊落之事,何必遮遮掩掩?韓熵戈又不是大姑娘。於是輕笑道:“不必,只不過是尋常診脈而已,世子爺請把手腕露出即可。”
韓熵戈笑了笑,擡了擡手把衣袖往上拉了拉,手臂擱在椅子扶手上,露出手腕上麥色的肌膚。
姚燕語在韓熵戈旁邊的繡墩上坐下來,回頭看了一眼豐少穎:“世子夫人,借您的帕子一用。”
豐少穎莞爾一笑,把自己的帕子搭在丈夫的手腕上。
這個動作有些滑稽,畢竟一般都是太醫給未出閣的姑娘家診脈纔會來這一手,這會兒病人和醫者顛倒了順序,反而把韓熵戈這個無往不利的世子給鬧了個紅臉。
這丫頭!韓熵戈看着姚燕語按在自己脈搏上的青蔥玉指,心裡默默的嘆了口氣,衛章那小子可有的磨了。
片刻後,姚燕語把手收回,說道:“世子爺之前受過傷,身體裡尚有溼寒之氣,若不能儘早祛除,溼寒鬱結,逢陰雨天傷口疼痛,等到老了更要受苦。所以要儘快用湯藥調理一下。”
豐少穎忙道:“姑娘說的甚是,還請姑娘給開一劑方子吧。”
姚燕語想了想,說道:“也好。”
長公主忙吩咐人拿紙筆來,姚燕語拿起那隻白玉雕花筆管的狼毫來掂量了掂量,心想再華貴的筆也不如姐的那支鵝毛筆拿着趁手,但這裡是長公主府,她總不能弄支鵝毛來寫藥方,好歹也敷衍了十來年,毛筆字雖然寫的不好,但還勉強能看。
於是她沉靜運筆,斟酌着寫了一個藥方:黃芪,獨活,防風,炙甘草,川椒,制附子,白朮等十幾味中藥,配高度燒酒。
豐少穎接過藥方看罷,詫異的問:“姚姑娘這方子居然要以白酒爲藥引?”
姚燕語輕笑點頭:“世子爺正直旺年,且日日習武,以白酒爲藥引,體內溼寒會散的快些。以這個方子先吃七日,之後再根據脈象調節藥方。”
其實韓熵戈體內的溼寒之氣若是用鍼灸的話效果會更好,但姚燕語卻保留了這個療法,她並不是怕太乙神針會消耗自己過多的精神,而是覺得男女有別,自己還是慎重些好,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了。
“原來是這樣。”豐少穎感激一笑,把藥方遞給了長公主。
凝華長公主看了一眼,便轉手交給貼身嬤嬤:“吩咐人去照着這個方子配藥。”
姚燕語又暗暗地思量昨天韓明燦說要自己給她清除傷疤的事情,又怕她只是酒後之言做不得真,於是便按下不提,少坐片刻後便起身告辭:“昨日多謝長公主款待,燕語在府上攪擾了一日,也該回去了。”
凝華長公主再次挽留:“既然已經住下了,多住幾日何妨?”
姚燕語欠身道:“因小莊子裡設了個溫房,裡面種着幾種不適宜北方生長的藥材,因是試種,所以每日必去觀望,昨日在長公主府中逗留一日,此時想起來,便覺得十分掛懷,想早些回去瞧瞧,以免之前的心血白費。”
凝華長公主笑道:“你這丫頭,真真是個癡人。我倒是覺得奇了,是什麼難得的藥材,居然把你的魂兒都給勾走了?”
姚燕語輕笑回道:“是從南方移植過來的三七,還有止血草等幾種常用的草藥。”
凝華長公主嘆道:“這三七可是好東西,其珍貴不亞於人蔘,只是生在南方溼熱之地,咱們這邊長不出這樣的好東西來,不過人家建溫房都是種些奇花異草,你卻用來種這個。真真藥癡一個!”
衆人都跟着笑,恰好韓熵戉來給長公主請安,聽見笑聲因嘆道:“母親這裡好熱鬧!”
韓明燦,姚燕語和蘇玉蘅三人連忙起身,等韓熵戉進門給長公主請安,又跟韓熵戈兄弟見禮後,方齊齊一福。韓明燦叫二哥,蘇玉蘅跟着韓明燦也叫二哥,姚燕語則稱呼韓熵戉‘二公子’。韓熵戉忙擡了擡手:“姚姑娘不必多禮,快請坐。”
姚燕語三人等韓熵戉入座後方坐下,寒暄過幾句閒話後,姚燕語再次請辭。
凝華長公主嘆道:“姚姑娘歸心似箭,本宮也不好挽留了。”說着,又吩咐豐少穎,“你去叫人準備車馬,把我昨日找出來的給姚姑娘的衣物都打點好裝到馬車上去,等姚姑娘在此用過午飯後,讓清之送姚姑娘回去。”
豐少穎答應着下去安排,這邊凝華長公主繼續同兒子女兒及蘇姚兩個姑娘說笑。
說話間,韓明燦提出想跟姚燕語同去,要把自己臉上這道疤去掉的想法。凝華長公主未免擔心,因問姚燕語:“真的可以去掉嗎?”
姚燕語回道:“是的,生肌粉和祛疤膏配合使用效果很顯著,只是唯一的遺憾是隻對新傷有用,舊傷疤效果卻很差。如果長公主不放心,可請太醫院的外科聖手來做,燕語只把這兩種藥奉上。”
韓明燦忙道:“我不要那些庸醫動手。”
凝華長公主嘆道:“這也是我多年的一個心病,這次又要麻煩姚姑娘了!姑娘是韓家和本宮的恩人。”
姚燕語忙欠身道:“長公主言重了。”
至午飯時分,韓熵戈兄弟二人並不離去,而是陪在長公主跟前一起用飯。只是不與姚燕語蘇玉蘅同桌,兄弟二人在長公主之下另設了一張桌子。
皇室貴族的規矩大,食不言寢不語神馬的一直都認真貫徹。
一頓飯吃的鴉雀無聲,姚燕語被凝華長公主拉着坐在上位,簡直是如坐鍼氈,渾身不自在,再精緻的飯菜也是食不知味。好不容易捱到了長公主放下筷子,姚燕語也立刻放下筷子要茶漱口。
飯後,姚燕語再次請辭。
凝華長公主因問豐少穎:“東西可都準備好了?”
豐少穎忙回道:“母親放心,已經準備妥當了,還有二妹用的東西也都裝上了車。老媽子丫鬟也都跟着去服侍。”
凝華長公主很想讓姚燕語留在長公主府爲女兒治傷疤,但卻始終沒說出口。
她是長公主沒錯,但姚燕語卻不是太醫院裡的醫女,她不能拿長公主的身份壓人。而且憑直覺,她覺得姚燕語這個姑娘跟尋常官宦人家的姑娘不一樣。
她的性格和爲人處世都很特別,明着她從不逾越一步,實際上她又孤傲的很,若不觸及她的底線怎麼都好說,和顏悅色的像是完全沒脾氣的庶女,但若是觸及她的底線,她絲毫不會退讓。
這種性格其實並不怎麼討人喜歡,但凝華長公主卻很奇怪的不討厭,反而覺得她這品性難能可貴。
這世上,並不缺少趨炎附勢之人,身爲長公主,那些費盡心機的阿諛奉承她看的太多了,那些人當着面恨不得跪下來舔你的腳趾,背過身去便可以用刀子捅人。凝華長公主活到五十歲,還有什麼看不透的?相對那些人來說,反而是姚燕語這樣的人倒是叫人心安。
凝華長公主命二兒子韓熵戉親自送姚燕語和女兒出京城去蝸居小莊,韓熵戉便點了十幾名親兵,牽了馬,護送妹妹和姚燕語離開長公主府往城門的方向走。
馬車剛出長公主府門前的貞華街,便見一個穿着青色府鍛皮襖的家丁策馬而來,遠遠地朝韓熵戉招手。
韓熵戉揮手命車伕停下馬車,韓熵戉的貼身小廝牽着馬繮繩待那人走近了方問:“什麼人,攔我家二爺的車馬有何事?”
來人忙對韓熵戉躬身行禮,喘息着解釋:“奴才定候府五福給二爺請安,奴才奉我們家三奶奶的話來請姚姑娘回去一趟,家中有要緊的事情,請二爺行個方便。”
韓熵戉皺眉問:“什麼要緊的事情,追人追到這裡來?”
五福又狠狠地喘了兩口氣,咧着嘴嘆道:“奴才……奴才也說不清楚,總之三奶奶說了,務必請姑娘回去一趟。三奶奶還說是人命關天的事情,奴才也不敢多問,請二爺行個方便。”
韓熵戉有些煩躁,定候府有什麼人命關天的事情要姚燕語回去?莫不是那位三奶奶又病危了?於是韓熵戉翻身下馬走到姚燕語的馬車跟前,把五福的話說了一遍,又道:“要不我先送姚姑娘去一趟定候府?”
姚燕語掀開車簾對韓熵戉說道:“那就麻煩二爺了。”
韓明燦本就跟姚燕語在一輛馬車裡,聞言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韓熵戉回頭看了一眼焦急的五福一眼,覺得也只能這樣,於是吩咐車伕轉方向帶着人往定候府去。
姚燕語和韓明燦二人和蘇玉蘅幾乎是前後腳進門,蘇玉蘅看見這兩個人不由得苦笑:“我們姐妹三人看來是要黏在一起,想分開也不能了。”
二少夫人孫氏急匆匆的迎出來,聽見蘇玉蘅這話嘆道:“三妹妹且別說笑話了,快請姚姑娘去我們世子夫人房裡,世子夫人剛剛不小心摔了一跤,情形很是不好,請了太醫來,太醫居然說……”說到這裡,孫氏眼圈兒一紅,哽咽着低聲說道:“只求姚姑娘妙手回春,能抱住大嫂和她的孩子!”
姚燕語聞言驚得說不出話來。
蘇玉蘅則失聲問:“怎麼會這樣?大嫂子不是一直都很小心嗎?”
孫氏嘆道:“這我也說不清楚,當時我也沒在身邊。多餘的話且不說了,快請姚姑娘去瞧瞧我們大嫂吧。”
這種事情按理說姑娘家應該回避,韓明燦原本想說姚燕語一個姑娘家,對小產這樣的事情有什麼辦法?可她也自知在定候府自己只是個客人,姚燕語的姐姐是定候府的三少夫人,她派人把姚燕語找來,自然是要她救人,至於救不救得了也不是自己能多話的事兒,於是只伸手拉了蘇玉蘅一把,勸道:“蘅兒,你就別添亂了。”
姚燕語心情亂糟糟的被孫氏拉着去了清平院。
清平院裡亂成了一鍋粥,陸夫人親自坐鎮,兩個太醫商議這用藥,盛滿血水的銅盆一趟趟的端出來,裝着熱水的銅盆一個個端進去,整個院子裡都瀰漫着一股血腥味,饒是姚燕語這個親手主刀過心臟手術的人都被這血腥味衝的胃裡翻滾。
蘇玉平在院子裡焦急的走來走去,轉身看見姚燕語,一時也顧不上什麼禮數規矩,忙上前去,拱手說道:“姚姑娘,你可算是來了!無論如何,求你一定要保住賤內的性命!拜託你了!”
“世子爺不要這樣!燕語一定竭盡全力。”姚燕語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暗暗一嘆,就衝這血腥味,封氏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孫氏帶着姚燕語進去先見陸夫人,陸夫人一臉灰白之色,見了姚燕語勉強給了個苦笑,嘆道:“好姑娘,有勞你了,一定想想辦法救救她們母子……我先謝謝你!”
姚燕語皺着眉頭福了一福,說道:“燕語盡力。”
“好姑娘,難爲你了!”陸夫人嘆道。
姚燕語轉身叫翠微:“把銀針拿過來,你就別進去了。”
翠微也是個姑娘家,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早就雙腿發軟,心裡打怵了。
因小產乃血光之災,不宜在臥室,所以封氏此時被安置在廂房裡。
孫氏帶着姚燕語出了正廳往西廂房來,有丫鬟打起門簾,孫氏和姚燕語先後進去,裡面燃着火盆,熱氣蒸騰着血腥味更濃,封氏面色如紙躺在一張窄榻上,身上蓋着一條棉被,下身深色的棉布牀單已經被血浸透。
一個已成型的胎兒剛剛流出來,被一個婆子用布包裹了正要拿出去,迎頭遇見孫氏,那婆子福了福身沒說話。
“怎麼樣?”孫氏低聲問。
那婆子低聲回道:“回二奶奶,是個已經成形的男胎。”
孫氏皺眉嘆息:“真是可惜了!”
姚燕語還來不及多想,便被旁邊一聲驚呼給嚇了一跳。
“快!夫人大出血了!快請太醫!”封氏的心腹陳興媳婦失聲驚叫,“請太醫啊!快!”
孫氏忙抓住姚燕語的手,緊張的說道:“妹妹,你快想想辦法!大出血這樣的事情,太醫也是束手無策的!”
姚燕語皺眉道:“不管怎樣,還是要請太醫進來。我到底沒有經驗!”
孫氏忙道:“是!是!快請太醫!”
外邊的兩個太醫聞訊進門,其中一個五十來歲留着山羊鬍的擡頭看了一眼姚燕語,皺了皺眉頭,一眼不發的上前去給封氏診脈。
封氏失血過多加上心力憔悴悲傷過度,此時基本已經沒了神智,昏昏沉沉的躺在窄榻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已經分不清楚,許是因爲疼痛的緣故,嘴裡不時有沉吟聲發出,也是有氣無力。
姚燕語眼神一錯,便見封氏下身有黑紅的血蜿蜒着從被褥之下流了出來,甚至開始滴滴答答的落到地上。
一瞬間,姚燕語只覺得腦門突突的跳,心裡亂作一團。
她一邊默默的告訴自己,你是個醫生,剖過十幾具屍體,做過很多手術,面對這種情況你不應該慌亂,不應該緊張,這是不對的,一定要冷靜!冷靜!冷靜!
給封氏診脈的那個山羊鬍太醫無奈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往外走。
陳興媳婦見狀立刻慘呼:“太醫!救救我家夫人!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家夫人!”
山羊鬍太醫再次嘆息:“世子夫人是血崩的症狀,還是早些準備後事吧。”
另一個太醫也搖了搖頭,一言不發的跟着山羊鬍往外走。
陳興媳婦轉身撲在姚燕語身上,拉着她的手求道:“姚姑娘!你救救我們夫人吧!我們夫人一向吃齋行善,從沒對誰發過壞心,老天爺不該這麼對她啊!”
姚燕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手推開陳興媳婦的手走到封氏的窄榻跟前,伸手去搭在封氏的手腕上認真的診了診脈,然後麻利的打開手裡的針包,低聲吩咐陳姓媳婦:“把被子掀開。”
陳興媳婦傻愣愣的沒反應。
孫氏推了她一把,吩咐旁邊幾個婆子:“大家快來,給姚姑娘打下手,快!”
陳興媳婦一下子反應過來,忙轉身過來掀開封氏身上的蘭花棉被。
姚燕語穩定心神,冷靜的打開針包,捻着銀針找準至陰穴,血海穴,膈腧穴,以及陰經的郗穴,以太乙神針裡的針法迅速施針。
不過一晃眼的功夫,十幾根銀針刺進封氏的身體裡,她下身的出血便漸漸地止住。
原本走到門口的山羊鬍因爲姚燕語的舉動而止住了腳步,此時已經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鍼灸在太醫院裡不算什麼奇妙的醫術,但姚燕語的這種針法卻實在令人稱奇。
她給病人鍼灸並不是所有的銀針都留在身體裡,有的穴位甚至只是刺一下便迅速的出針。當然這也不是全部,每根銀針的刺入和拔出似乎都不一樣,旋轉的方式也不盡相同,看的山羊鬍和他的同伴幾乎是眼花繚亂。且暗暗的驚歎,這姑娘到底是什麼來路,針法如此之奇怪?!
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姚燕語便出了一身透汗。
一來是這屋子裡着實悶熱,而來,太乙神針的確太耗費她的精力,《太平經》裡所記載的玄學氣功她根本連門都沒入進去,是以這樣高強度的施針對她來說依然是精神體力的極大挑戰。
不過幸好效果不錯。針都起了出來,雖然還有流血的現象,但跟剛纔比起來,差不多可以忽略不計了。
小產過後,不可能一點血也不出,否則宮內會不乾淨,容易產生肌瘤什麼的,留下後患。
姚燕語及時收針,看着已經昏厥過去的封氏,吩咐陳興媳婦:“我已經盡力了!你們給世子夫人清理好身子,請太醫開一劑補血養氣的方子好生調養,切記不可傷心過度,不可動怒,多多開懷,安心靜養,她自然會慢慢痊癒的。”
“多謝姚姑娘!多謝姚姑娘!”陳興媳婦跪在地上給姚燕語磕頭。
姚燕語無奈的嘆了口氣:“好了!不要謝了,好生照顧你們主子吧。”說着,她無力的拾起針包,蹣跚着步出了屋門。
門口,翠微焦急的等在那裡,眼看着自家姑娘邁門檻時都打了軟腿,嚇得趕緊上前去把人摟住,連聲問:“姑娘你怎麼樣?是不是很累?姑娘你要不要緊?!”
姚燕語輕輕搖頭,勉強說了一句:“我還好,不必擔心。扶我去找個地方休息一下。”
蘇玉平已經急匆匆走了過來,連聲問:“姚姑娘,賤內現在如何?”
姚燕語無奈的說道:“大人的命暫時保住了。孩子……我剛進去的時候已經……”
“我知道……我知道……”到底是血濃於水,縱然是沒見過面的父子也是親生骨肉,蘇玉平一個見慣生死縱橫沙場的武將一時也紅了眼圈,卻又把眼淚硬生生的逼回去,嘆了口氣,跟姚燕語道謝:“姚姑娘,謝謝你了。”
姚燕語看蘇玉平悲傷,心裡感念他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是以無力的勸道:“如果可以,請世子爺多勸勸夫人,凡事看開,保重身體,纔有將來。”
蘇玉平再次朝着姚燕語拱手:“姚姑娘說的是。”
孫氏從裡面出來,見了蘇玉平,低聲勸道:“大哥,嫂子睡過去了,你不必擔心。”
姚燕語已經沒什麼力氣跟這些人周旋,便對着蘇玉平等衆人點了點頭,扶着翠微的手往別出去。
後來蘇玉安和蘇玉祥過來,圍着蘇玉平勸慰了些什麼姚燕語根本無心關注,翠微扶着她跟陸夫人身邊的連嬤嬤打了聲招呼便直接去了祺祥院,早就聽說事情結果的姚鳳歌驚慌的挽着她的手,半天沒說出話來。
姚燕語靠在姚鳳歌的榻上喝了一碗蔘湯,又休息了個把時辰方緩過勁兒來。姚鳳歌說什麼也不讓她走,只是姚燕語覺得定候府現在正是多事之秋,自己最好還是別趟這渾水,便以要給韓明燦治療傷疤爲由,堅持離開。
韓熵戉送妹妹和姚燕語過來並未離去,還在前面客廳等着姚燕語,姚鳳歌權衡之後,便決定跟姚燕語一起去莊子上暫住,只說自己心神不寧,要出城去靜養些時日,待胎兒穩定之後再回來。
蘇玉祥聽了這話着急的跳腳:“你偏生在這個時候折騰什麼?安安穩穩的在家裡養胎吧!又要出城去,這路上顛簸折騰,難道很好?”
姚鳳歌不依,只固執的說道:“大嫂天天小心,怎麼會無緣無故的摔倒?家裡有內鬼,我多一日也不敢住了。倒是跟我妹妹去莊子上靜養兩天心裡更踏實。再說,又妹妹在,我還怕胎兒不穩麼?”
這邊夫婦兩個爭執了一番,蘇玉祥到底說不過姚鳳歌,只得去回陸夫人。
陸夫人因爲封氏小產的事情心裡亂糟糟的,大長公主又派了安嬤嬤過來詢問事情的緣故,現如今已經沒了一個孫子,又怕姚鳳歌身體虛弱胎兒不穩,只得準了。到底又不放心,叫連嬤嬤過來叮囑一番,眼見着姚鳳歌的奶孃李嬤嬤和大丫鬟珊瑚收拾了包裹,主僕幾人上了馬車跟姚燕語韓明燦由韓熵戉蘇玉祥一起護送着一起離開方纔罷了。
姚燕語韓明燦的馬車從長公主府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未時,後又去定候府耽擱了一個多時辰,然後匆匆出城,怕路上顛簸又不敢走快,等到蝸居小莊的時候,天色早就黑透了。
性的韓熵戉穩妥可靠,帶的親兵也都是些沉穩老人,一行人護着女眷趕路也並不驚慌。
至蝸居小莊後,姚燕語歇息了一路已經恢復了大半的精神,便率先下車叫來馮嬤嬤安排姚鳳歌等人的房屋住處,另外叫申姜田螺二人帶人去給韓熵戉打掃房屋準備留宿一晚。翠萍則張羅着廚房趕緊給衆人弄吃的。
韓熵戉又親自看着人把韓明燦和姚鳳歌的行李搬進後院去。一行人忙碌到了亥時方纔消停下來,各自回房洗漱,準備歇息。
姚燕語安排姚鳳歌帶着李嬤嬤和珊瑚住東里間,自己拉着韓明燦依然睡自己原來的臥房。幸得這裡的屋舍之前便建造的寬敞,且壁爐修建的很是巧妙,各個屋子都通了暖氣,比長公主府和定候府的房子還暖和些,小丫鬟在地上打地鋪也不怎麼受罪。
洗漱之後,姚燕語先瞧着姚鳳歌安穩睡下方回自己屋裡來,韓明燦已經洗漱完畢換了睡衣靠在了牀上。見姚燕語拖着疲倦的身子進來,便歉然道:“想不到我一時興起,倒是給妹妹添了這許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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