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華走後,琉素身子一軟,頓時傾倒在軟枕上。髮絲順着臉頰懶散下來,遮住她半個眸子,辨不明是何表情。她背後生了汗,只覺身心難耐,虛的厲害。這樣的話,終歸是把心中的最後一絲希望都破滅——
她不過是個女子,在這時代,她憑藉一己之力能作何?宋肖,宋肖,這名字就像是近日裡總是纏繞夢中的夢魘似得,她浮不出來,總是半夢半醒,折磨的身心疲憊。可如今,終於讓自己面對現實。這樣的人,她對自己說,不想也罷,不要也罷。
宋肖要的不過是個貼心知冷暖的人,可這樣的人,他並不會娶。人人都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他成功地偷走了她的身心,這樣的人,不想也罷!
正因她說出了心裡話,纔打消了麗華對她的疑惑。這京都,這皇城,總是這番複雜,她真的累到都快要看不透人人所想——如果是以前,她剛復仇那段時間,她有的是時間琢磨人心,可如今,是真的累!累到崩潰!
麗華是何時投奔的宋平煜,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宋平煜準備捏住宋肖的軟肋,而顯而易見的便只有她。她在想,宋肖是否真的喜歡王如是,不然爲何娶她做正妻?他這樣棄自己爲無物,讓她顯露在外,會不會是以她當做幌子,來保護王如是?
她竟然不敢再去想,她不敢再去想,也不願再想。張媽媽甫進屋內,端着釅黑湯藥,這樣濃烈刺鼻的味道,琉素神智一眩,什麼話都沒說,這次吹了熱氣,便唏噓的飲下。張媽媽嘆了口氣,端着碗走出,琉素便躺在牀榻上,盯着牀幔看去。她本就是將死之人,這樣的生活,她要改變,就算是做最後的掙扎也好。
宋肖,宋肖,這樣的一個人,這樣深埋心底的人,她終究是要斬斷情意,做回自己了。他把她傷的傷痕累累,卻一走了之,這樣的人,這樣的人,他不配自己傷心!前塵往事,那些割捨不斷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些上一代的,那些從前的情愛,還想着作何?
這樣想着,昏昏沉沉的便睡去。那是還在山上的時候,冬櫺挽着袖子,坐在平石上,同她一起洗滌着衣物。那雙手,因長年勞苦,每到冬日便生凍瘡,就連腳上也是如此。晚上常常被凍起來,冬櫺與她相依爲命,總是會爲她用身體取暖,把她的腳放在冬櫺丫頭懷中,那樣的日子,終歸是一去不復返,物是人非事事休,冬櫺沒了,她的凍瘡如今也沒了。
那是什麼時候?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許是那次淅淅瀝瀝下着雨滴子,天空佈滿陰沉,灰暗暗的,就跟要來暴風雨似得,卷着北風,呼嘯蕭索而來,差點讓她昏倒在廊前,就那樣叫人無端生了懼意,她再也不敢記起暮苒的樣子。可那顆痣,卻像是點在了她的心尖似得,就如同作畫下筆之時,蘸足了墨的紫毫筆在她遲遲下不去筆之時,濃黑散着幽香的墨滴答一聲落在素白宣紙上,那樣黑白分明,淋漓盡致,一瞬間便刺痛眸子,灼傷了心。
她平素哪裡來的朋友?前世悽悽楚楚的扛了下來,卻一度冷宮八年,那樣漫步天日的日子,她從前指在書中見過,人家寫着度日如年……度日如年,她根本不明白的,那是早就沒了盤頭,望着窗外一看便是一天,守着那棉被一裹就是幾年……幾年,人生有幾個幾年?紅顏薄命,如斯早逝,這樣的話,蒼涼嚐遍世態炎涼,她聽得太多了……
暮苒,暮苒。暮暮浮華,苒苒升起,那樣明媚的女子,她這一生,爲的又是什麼?是否同她一樣,一面想着爲母親報仇,一面對着仇人卻分辨不明是情是恨。納蘭青說她走的時候,琉素是不相信的,她武功那樣好,在先皇壽宴上,那樣殺人不眨眼,她如何會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割斷了命脈?她怎樣想,也不會想到是納蘭青親自動手……人心真的複雜,到底誰對誰是有一點情意的呢?
夢魘糾纏着她,她這樣想醒來,卻終究抵不過沉沉睡意,彷彿就是那次溺水,全身四肢百孔都浸了寒意,侵入五臟六腑,她太過窒息,多想浮出水面,可是身子生疼,疼的就要死去,她多想死去,卻又萬分不甘——大仇未報,她儘管賠上這條命,也要讓那些人償命!
她這此昏睡乃是兩日,這兩日她如何也想不到竟發生了此等衆多的事情。宋清被放,流落至偏遠封地鄴城——封地是宋肖賜的,雖稱不上是萬戶之侯,但至少賜了食邑三千,可他卻不能掌管鄴城軍事大權,這種實打實的權力,宋肖自然不能全權交予他。但好歹是下輩子衣食無憂,過個皇親貴胄本該享有的權力,也算是仁至義盡。
因近來國本太過緊張,所以弄得平民人心惶惶,唯恐要發生什麼事。所以在內閣商討之後,宋肖頒佈大赦天下,原先入獄並無大錯的犯人,該放得放,回家的回家,也算是讓京都安穩一段時間。琉素聽張媽媽說了這些,並不覺得驚訝,早年昭帝時常大赦天下,一是爲了穩定朝綱,二是讓平民安居樂業,享受安穩生活,所以對於宋肖這大赦天下她只覺得用對了時候。可唯獨疑惑宋肖能心軟放過宋清。
帶兵逼宮這種潑天的罪狀宋肖都能原諒,還賜予封地跟食邑,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自古都是成者王敗者寇,造反是沒有好下場的。許是宋肖摸透了宋清的性子,不過一時衝動,並無大錯……琉素嘆口氣,這可不是一句並無大錯便能抵消的,宋肖此令到底是何意思?
宋肖的命令是擇日啓程,即刻動身,所以,在出獄之後,宋清便匆忙回家拾掇東西,準備立馬出發。琉素起身下牀,坐於銅鏡前,拿起牛角梳慢慢梳着頭髮,張媽媽忽爾在外揚聲說道:“小姐,四小姐要見您。”
琉素愣了下,卻緩緩笑了,卻說:“你告訴她,祝她一路順風,我身子不適便不起身相送了。”頓了頓,也沒了梳頭的興致,喟然感慨萬千,說:“你再告訴她,此番跋涉千里,路途艱難,不比她當年孤身去南宋輕鬆,只願……只願四姐一路安好,以後也無虞同良人共度此生。”
她絮絮叨叨說了一番話,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擱下梳子,扶着木桌起身,卻聽屋門吱嘎一聲響起,但見楚琉諾立在門檻外,眼眶微紅的盯着自己,她便輕輕一笑,緩聲說道:“四姐做好決定了?”楚琉諾也不上前,就這樣看着琉素,眼淚在不知覺中簌簌落下,過了半晌,她吸氣,笑道:“都準備好了。”
琉素心中有些澀澀之感,就如同喝了涼茶,壓在舌根的苦澀,不過須臾便蔓延全身。望了望天色,但見淺碧色天空澈的通透,就像是清波流淌的湖水與天地顛倒調換了似得,又像是楚琉諾垂在皓腕間的淺藍綠玉鐲,映襯於天色,宛若一體。終是不願有些暌違之感,便轉身,背對於她,說:“以後離開了北宋,再也沒有人能護着四姐了,就是受了委屈,也不能使性子回家了呢。”
楚琉諾酸澀的心中忽然生了笑,便道:“從來都沒人保護我,以後,我願意嘗試依靠他人。”琉素聲音有些悶悶的,方道:“你願意跟他走,不就是願意依靠他了?別的我不想多說,此經一別,只願有生之年,再能見到一面。”
身後傳來的只有輕微的嘆息,這樣暌違傷感的場面,沒有人願意去面對。可是天下並無不散之宴席,琉素站了半晌,心頭空落落的,原來楚琉諾跟她的關係已經深到心底生根了,她自顧糾結半天,扭過頭去,再也見不到那如遠山般雅然秀麗的姿容與身影。
琉素走去窗邊,那株繁茂盛放的梨花樹前,稀稀疏疏的飄零花瓣,有幾個俏皮的,還在空中打了個旋,也正是打旋的空隙,一抹身影便走過。琉素頭靠在窗框上,望去天邊,今日太陽藏了起來,有的不過是漫天雲彩。花園中繁花錦簇,潑辣辣綻放着,放眼望去,就像是一匹彩色綢緞被鋪展了開來,還未看清到底有多少種色,便先生了流光溢彩。就如雲霞餘暉,徑直掠過無垠九玄,那樣璀璨絢麗的霞光,讓人生出三分恍惚,恍惚自己是否活在着錦繡康莊之下,亦或者,那邊只是一場夢。
人聚人散,便是夢裡。
張媽媽爲琉素添了件衣裳,輕聲安慰:“小姐也莫要太傷心,您要相信,離別是爲了更好的相聚。”琉素攥着領口,緊了緊披肩,喃喃說:“聚又如何,散了又如何?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四姐說不準早就知道此去是吃盡苦頭,下場堪虞,卻還是甘之如飴。”
是了,宋肖又怎會讓他們這般風順的活下去?到底是逼宮,株連九族的罪名……可琉素到此刻也未想明白,宋肖到底會如何做?
她心不在焉,隨口問:“四姐什麼時候啓程?”張媽媽沉思,說:“命令是即刻啓程,看這樣子,收拾妥當也需費番功夫,該是晚間。”
晚間……晚間。
琉素粲然一笑,眉目隱隱有流光閃動其中,可那笑容終究是苦澀的,苦到心坎裡去了。也許四姐早就料到了罷?她那樣聰明的妙人,如何想不到呢?她終是忍不住紅了眼睛,硬生生拽着張媽媽手腕,她的語氣彷彿都不是自己的,那是破了音,一種無盡絕望和憤怒,她說:“我阻止不了他,可我卻能讓他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