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早上,龍書慧沒有向婆婆請早安,倒是鍾南來了。很快母子們出來,把謎底揭曉。
南安侯夫人渾然上下洋溢着喜悅,喚過老管事,親自吩咐他:“請太醫來。”
房中人都嚇一跳:“(曾祖父)祖父怎麼了?”都想這大過年的,老侯要是病重,這個年全家可就過不成。
南安侯夫人笑盈盈擺手:“曾祖父好的很,老人家昨天吃了書慧做的鴨子肉粥,又營養,又弄得比肉湯素淡,誇金陵的鴨子就是好吃。”
方氏絞了絞帕子。龍書慧他們回京,不僅帶着豬肉,還帶回上百隻自古有名的金陵鴨。反正天冷不會壞。把她會的煮法一頓做出來,老侯說鴨子肉粥最對他胃口,就再淡些就好。龍書慧依樣添了粥米水,鴨子不加量,老侯定下來,每天要吃。南安侯聽說,送去親友後的這些特產全部只歸祖父使用。
這是南二奶奶又出風頭,方氏又聽一回當然不會痛快。隨即,既然曾祖父很好,請太醫還能爲什麼呢?
有哪一家不省事的,會在大年下請太醫登門?那太醫他就不過年嗎?親戚們知道也不吉祥不是?
又滿面喜色,只能是……方氏猜了出來心如刀絞,咬着嘴脣在這裡等候。萬般鑽心,千般揉搓的時候,往鍾南房中看過的太醫到上房報喜:“恭喜侯夫人,您府上二奶奶有喜了。”
像心中斷了一道要緊的弦,又像風中無力的蝴蝶折斷翅膀,方氏一時痛不可當,脅下肝氣疼又上來,呻吟一聲,她歪在就近的椅背上。
耳邊嗡嗡作響盡是雷霆般語聲:她是先成親的,她是世子奶奶,她應該佔先…。上風又丟一回,不由得方氏五內俱焚。
她的丫頭在房外侍候,聽到也嚇一跳,怎麼南二奶奶先有了呢?料想方氏不會痛快,一直盯着呢,進來哭了扶起:“奶奶,您怎麼了?”把侯夫人等嚇了一跳。
現成太醫給方氏看過,是氣怒傷身。太醫都不笨,當着人家婆婆也在,隔房的妯娌也在,說這位奶奶有了氣添了怒,再加上世子奶奶肝氣上衝在弟妹有喜以後,說出來全家不喜,太醫又能有多光彩。
就說過年失於勞累,又犯了風寒。給當婆婆的一聽,這媳婦是忙家務去了,不會有大的矛盾。
南安侯夫人即命方氏回房休息,方氏爭強好勝的,並不情願失去過年招待客人的臉面,但是沒辦法,脅下疼的站不住,只得扶着丫頭含悲忍淚往房中去,一路走,一路難過。
想她回房歇息是氣成病,而龍書慧安然在房中歇息是有了喜…。再一想,自己不能有喜,是日夜爲世子鍾華籌劃,又賢惠得體,丈夫時常去姨娘房中。而龍書慧呢,鍾南要學忠毅侯,房中原就無人。他們夫妻又日夜相伴一年多,在外面日夜廝守,有孕還不是應當。
本就氣得足夠,剛到房中歪着,另一個在廚房裡看守熬藥的丫頭,也是陪嫁,慌慌張張地過來。
方氏氣若游絲:“這個家裡又怎麼了,怎麼得意,總與我無關。”
“是啊,宮裡來人說有好東西分,侯夫人剛去了。”
方氏顰眉淚濃,憂愁地道:“他們不是已回來了,誰又帶好東西呢?”
丫頭怯生生回:“加壽姑娘不是時常給老侯爺送東西回來。”
方氏長嘆一聲,有繞樑三日不絕之感:“是啊,家裡有狼,外面還有虎呢?這虎只幫狼,這狼一里一里的上去,根兒都在這虎上面。”
……
南安侯夫人到宮中,見果然是加壽等送來許多東西。成大袋,又圓還有長,仔細看看,長的上面還有泥土。只有這兩樣。
出遊的人,家人們紛紛到來,認出來的人佔一部分,餘下的只等說出來。太上皇等他們的過程中,先看了元皓的信,跟太后商議過,由他驕傲的宣佈:“這圓的棕色的,是老椰子。這長的,是甘蔗。”
南安侯夫人睜大眼睛,她屬於那不認得的人。陪笑道:“這莫不是吃的?有果子香。”
太上皇得意中不無惋惜:“元皓太子吃的是新鮮的,難爲他們運來,不過壞了一半,算難得,他們用窖藏法運甘蔗,勉強還有能吃的。這椰子呢,青皮的是新鮮的,那就早壞了,這是去皮的,這種能存兩個月以上,也壞了一半。到這裡就只有這些。”
太后聽他說的這麼多,怒了:“元皓的信給你早看,不是讓你把話全說完。留些給我。”
太監送到一些打開的,椰汁裝在瓷碗裡,甘蔗切成小小塊,太上皇太后不再爭吵,給大家分吃。
袁訓沒強行動用兵船,能把馬車帶上那種,就是他佔用兵船至少到過年以後,他要運果子。不然孩子們也會提出。閒兵船就那麼一大隻,運整整一船的老椰和甘蔗。
帶船的軍官有眼色,冬天海上有地方風浪高。他船到近運河的地方,先分一半走運河。運河在內陸,相對風浪小些,雖然壞了不少,也趕在大年三十進了京。
這是出遊以來,袁訓第二次運用特權。頭一回是太湖上運螃蟹,怕螃蟹掉膘太多,太湖直接到運河,直到京中。當時每家幾大簍,家家吃得快活。這一次也是如此。
這裡雖是分一半又壞了一半餘下的,也足夠京中貴人們吃的無限嚮往。太上皇太后分發了信,孩子們體貼的寄回幾樣菜譜。如椰汁燉雞,如椰奶燉蛋……
他繼續看元皓的信,實在是太爲元皓喜歡,這是重複又重複的看。“全是元皓愛吃的,元皓每天要喝不止一個的青椰子,有的汁好喝,肉就不好吃。有的肉好吃,汁不好喝。稱心姐姐如意姐姐每天買回許多,不好喝的,元皓換一個…。”
太上皇笑得眼淚要出來,第五次還是第六次對太后道:“你看元皓多聰明,不好喝,他知道換一個。”
“他聰明的知道運一船回來,下面寫着,在這裡……一船裡總有好的,給太上皇太后、皇舅舅和娘娘燉湯水。”太后笑眯眯,額頭上皺紋都展開:“讓人送去御膳房,燉湯來喝。”
太上皇又有擔心:“元皓是不是吃的太多?這是涼的,每天都能多喝嗎?”
太上皇都看了許多遍,太后已看過,聞言板起臉:“往下看,他要留着肚子還吃別的。”
“舅母說果子寒,不可以隨意吃。每天和瘦孩子、好孩子、小紅、鸚鵡小碗分吃橙子、黃皮、木瓜……,舅母煮成湯水,好喝。還吃了新鮮檳榔。加壽姐姐不讓多吃,說牙不好看…。”
此小碗是指琬倌,太上皇明明上封信裡見到過,但放在這裡,只能看成:“啊,小碗分吃,無妨無妨。”
這話又有一個後遺症,太上皇又問太后:“怎麼只給小碗吃,忠毅侯莫非領的錢不足夠?”太后白眼兒他:“看你的信吧。”
皇帝到這裡,太上皇正在反覆說元皓吃了什麼。給瑞慶長公主看過,又請皇帝看。皇帝掃過一串果子名,酸味兒又上來:“喲,吃的還真不少。”
“中午椰子菜,給你送去。”太后聽出來皇帝跟吃醋似的,和他開個玩笑:“不是隻疼太子加壽和元皓,也疼你。”
皇帝陪上一笑,還是沒有精神。新鮮甘蔗,新鮮椰子,椰子還是青的?朕富有天下,從沒有見過實物。
因爲明天年初一,太后沒有留宴。太后也犯了小氣,這東西運來壞一半,另一半還在海上飄,指不定又要壞多少。元皓說椰子菜大補,太后只想留給太上皇吃。心愛的女兒瑞慶,這會兒都沒想到。
大家分了東西回去,也有董家的。南安侯夫人已打發人去袁家報喜訊,藉機對袁夫人和安老太太又報一回,歡笑分手。
……
方氏知道宮中的事情後,更犯肝氣疼,估計過年中好不了。晚上,她因把自己氣着了,年夜飯也不能出去吃。但接着氣自己,話一句沒有少聽。
她的陪嫁丫頭,一會兒回來一個,說的倒不是機密,全是家裡人都知道的事情。
“氣死人了,那壽姑娘又給南二奶奶幫場子來了,不過是個表姐妹,也值得這樣的費心。衝着老侯爺和老姑奶奶的情意,難道不應該人人照應,也照應到奶奶這裡?這不,神通廣大的,又弄來一批叫什麼椰子,據說天邊兒弄來的,據說那裡過年暖和呢,好穿夏天衣裳。據說還有無數新鮮果子,世上的人沒有見過。”
另一個道:“老侯爺上了年紀,偏逞能,一定要吃涼的甘蔗和椰子。大老太爺、三老太爺和咱們房裡的老太爺苦勸着,椰子打開來,喝了一調羹的一半,老侯爺說當時就眼睛也亮了,心裡也痛快了,奶奶您想,這是神仙水嗎?哪有這麼靈驗!要是這般靈驗,世上的人全吃這個,餓死醫生也罷。聽說這壽姑娘還送來菜譜,燉了一隻雞,老侯爺也忘記身子虛,吃了兩塊雞肉,喝了尋常飯碗那一碗湯呢。這算什麼呀!分明眼裡沒有奶奶。南二奶奶沒回來的時候,奶奶給煮的雞湯,老侯爺說克化不了,正眼也不看。又雞湯油了的,難道這吃的不是雞湯嗎?”
這些話聽上去,豈不是氣上加氣?方氏眉頭皺着,半邊身子都發麻。她的丈夫鍾華是世子,年節下最忙。睡前來看過妻子一回,第二天過大年,沒功夫照顧,往姨娘房裡去睡。
……
大年三十的晚上,家人不周全,本應掛念而生惋惜。但收到新式樣果子的張大學士家、文章侯府、阮家、常家等,都因品嚐出新的滋味而笑語歡聲。
有一種病叫熱症,發熱也算,上年紀的人體內津液不足,常生口渴也算。有人陽虛,有人陰虛,都有症狀跟熱症連得上。這跟歲數大了有關,也和達官貴人們看似調養,其實補過了頭,反而失於調養也有關。女眷們更甚,是她們相對當官的男人來說,長居內宅中運動更少。
張大學士的信裡,細細寫明椰子對老妻的好處,又細細寫明對孫子的滋補。心愛的小女兒——忠勇王府的世子妃,也提到,椰子如未壞,及時進補。
張老夫人跟南安老侯一樣,大膽嘗試涼椰汁。一是遠路來的稀奇果子,二是舌紅等熱症表現她有,三來這是丈夫的情意。沒吃過,很難得,加上心理作用,最後纔是椰汁的作用,她也一調羹到肚裡,也覺得清涼,也耳目一新。
這頓團圓飯,張老夫人添上新菜,說着丈夫在原產地吃的更新鮮,眉眼樂開了花。
文章侯府有老太太孫氏及三個媳婦,都有歲數了。一吃之下,也大爲傾倒。
老侯夫人開心的一直沒合上嘴,一個勁兒的誇掌珠好:“沒有正經帶上祖父,祖父可上哪裡去吃。”二太太跟着附合,老太太孫氏和三太太、三老爺跟着附合。
掌珠抿一口椰汁燉雞,這是韓正經信裡寫的做法。也覺得甜美難言,見婆婆誇,還記得謙虛幾句:“沒有祖父和二祖父送他去,正經上哪裡能找到姨媽和姨丈?”
還有另一樣歡樂,韓正經寄來幾個小荷包,裡面各裝銀子。給老太太孫氏的是十六兩,給祖母老侯夫人和二祖母、三祖父祖母,是十二兩。給母親的是八兩。
“正經掙錢了,給長輩的。”
這份兒錢常家也有,好孩子和表哥同例,給祖父母十二兩,給父親母親及伯伯房頭各八兩。共計去了五十二兩。
好孩子信上寫:“這個月七十兩銀子花的差不多,餘下的請客過年買東西不足夠。就這些了,再給也沒有。胖孩子又顯擺他是一百六十兩銀子的胖隊長,故意給父母親的、宮裡的比我們多!還說要借給我錢支用,我不肯借,他生氣偷喝我一半的湯水。不是我寫信的時候,稱心姐姐送湯水來,斷然不依他。我寫完這信,就找他討還。一口一兩銀子。”
常大人給家人分了錢,見另一個小孫女兒在面前,逗她道:“過年了,你也有錢給祖父嗎?”小孫女兒握緊荷包嚇跑出去,直到吃飯也沒敢過來。
常大人倒不怪她,讓人把飯菜送去,微笑道:“這就提我們醒,孩子們要好好對待才行。”
晚上玉珠夫妻回房,常五公子笑道:“去年你女兒小財主,如今大財主。去年給一文,今年給八兩,明年不知給多少?”
玉珠也笑。
……
袁家。
安老太太、袁夫人請了範先生,帶着謝氏、石氏、龍顯邦小夫妻過年。同坐的家人是忠婆、衛氏小衛氏和關安妻子等人。
“老太太,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講?”袁夫人欠欠身子。
安老太太堆笑:“請說。”
袁夫人未語先笑:“老大家的,老五家的,是瑜哥璞哥和念姐兒接來。”謝氏石氏說是。
“總是樣樣好,才能讓祖父安心。”
謝氏石氏起身跪下,龍顯邦小夫妻也跪下:“已經好上加好。”
讓她們起來,袁夫人繼續向老太太道:“書慧有了,婆婆好,祖母婆婆也好,老侯爺更照應她,但到底是做人媳婦,有時候需要做個樣子,休養上不得趁意。”
安老太太會意:“接來家安胎,不怕什麼,是我的孃家,哪有不答應的。”
謝氏石氏謝過,第二天大年初一,安老太太給老侯爺拜年,對他說了:“明兒大年初二,姑奶奶回門,我特地趕今天來拜,一是我來的早吧?二是,明天接走你曾孫媳婦,不安好胎,可就不回來了。”
又把兩個荷包在手裡晃盪,老臉上喜氣洋洋:“這是孩子們給我過年的錢,昨天沒給你,今天送來,喜歡吧?老了老了,過年倒收起孩子們的錢。這一個,是哥哥你的,慢慢數,銀子重,這是銀票。”
老侯爺接過:“我見錢眼開,你這就把曾孫媳婦接走吧。”
老太太取笑他:“不怕孫媳婦怪你?好歹今天大年初一,哪有接走,讓你家不團圓的理兒?”
老侯爺一臉只顧捏弄荷包的專注:“不讓妹妹接,明年沒錢了吧?”
讓自己侍候的人叫來南安侯夫妻,親自吩咐:“南哥媳婦與衆不同,不同在我時時想着老國公。以前認爲此生不得再見,幸好小袁去接,我苦熬着,爲壽姐兒,也爲見老國公,再沒有遺憾。第一胎是要緊的,家裡有我病了,圍着我轉,我冷眼看着,忽略的人不少。我老了,不怕抱怨,但曾曾孫子要緊,老姑奶奶剛好來當拜年的人,現抓她的差,讓她帶回孃家。以後但有媳婦們有喜,願回孃家的,以此爲例。”
南安侯夫妻不敢說不,侯夫人打發人告訴龍書慧,讓她來謝曾祖父。這曾祖父在等的時候,和妹妹開着玩笑:“多一個要照顧的人,豈不分走在我身上的心思?她走了,全家全心顧我。這有身子的人,麻煩呢。當年我有老大,帶着他的娘趕路赴任,路上沒奶水…。”
老太太擺手:“說過了,說了一千回。再說她那時生了不是?哥哥你的意思,還想生孩子也丟給我們?”
老侯固執一回:“那就一千零一回,我再對你講講她懷老大的時候,要吃要喝,比我吃的還要好。如今你把曾孫媳婦帶走,給她弄湯弄水,我看不見,不囉嗦你。”
老太太佯裝惱怒:“我記下了,以後生下孩子我先看,不給你看。”不一時龍書慧到來,隨老太太車離開。
……
方氏知道,又氣一個半死。大年下都忙,沒人推敲她的心情。
……
新年都祭祖,韓世拓也不例外。他走進家廟,和族長對上眼。他是面色鐵青,族長瞬間魂不附體。
“世拓,啊,你來了,聽說了,你當上欽差…。”
“爲什麼欺負我兒子!”韓世拓怒喝。
老太爺們顫顫巍巍來勸:“世拓,你別發火兒……”
韓世拓轉向他們,怒氣稍有壓抑,但話卻不減犀利:“您老們爲什麼眼看着?聽說你們商議過!”
老太爺們也無話可說。猶其看到韓世拓後面有幾位面生的大人,和一個面熟的大人。是本縣父母官。
這是顯赫威風,族中諸人生出惴惴不安。
韓世拓大罵一頓:“祖母讓我來罵,問問二房、三房的,表親房裡,你們受祖母惠不少,怎麼不出面說公道話!”
“母親讓我來罵,問問舊年給的銀子全扔水裡了不成?”
說過,旋風似的來,旋風似的走。直到他們人影子不見,族長戰戰兢兢抹把汗,問兒子們:“他說讓誰當新族長?我沒聽到。”
兒子們搖頭:“他沒有說。”族長露出不敢置信。
門外路上,韓世拓拉來撐場面的人也問他:“韓大人,乾脆換個族長。”韓世拓深吸一口氣:“人無完人,誰沒有錯呢?少年青稚,中年固執,老年糊塗。算了吧,他只是得罪我兒子,也有欺壓族人的事情,但還不到族中公議的地步。我出了氣,得饒人處且饒人。他以後再犯,再不客氣。”
一起來的是國子監出京的同僚,把拇指翹起:“成啊,以後我們高看你一眼。難怪二大人肯提攜你,果有過人之處。”
韓世拓笑笑,他只是多想想自己當年,也就能常原諒別人。出了氣,心情大好,道:“我請客,大年初一的,把父母官也請出來,不好好請一頓怎麼行?衙役三班一個不許走,我知道有個好館子…。”
“我們得請教你,從出京一路上,凡是你帶去的地方,沒有不好吃的。你知道有名館子不奇怪,大早上五更就有的僻靜包子鋪,你上哪兒得知?”同僚們好奇心忍不下去。
韓世拓胡亂搪塞,在他們沒看到的地方,摸摸懷裡抿脣一笑。隨身帶有兒子的信,上面哪裡好吃寫的詳細。凡是韓世拓能找到的,不過是恰好跟兒子同路過。
……
遠隔千里以外,雪深得陷住牛羊。出門不足夠保暖的人,據說手腳耳朵可以凍掉。風雪呼嘯着如高舉利刀,從人臉上刮過,弱些的出來一道血痕。
能看到見的帳篷、樹林、山石等,就成行過旅人爭相尋覓的好去處。林允文眼睛裡看的,就是一羣帳篷。他筆直地走過去,前後似無行人,只有他孑然一身,似天地間受到風逐雪攆的小蠅。
直到他進那叢營地,樹後的雪地出現抖動,地下鑽出兩個人。田光吐着嘴裡的雪,眼神還在營地上。貓在這裡不是一天,渴了咬雪餓了啃比冰還硬的幹餅,語氣好不了,罵罵咧咧:“他又遇上知己了!”
冷捕頭在他旁邊神情凝重:“我猜出他的用意。”手指營地:“知道那是些什麼人嗎?”
田光聆聽。
“只要消息沒出錯,這是一支瓦刺軍隊!姓林的小子多壞啊。從揚州開始,從伊掌櫃到圖門掌櫃再到宋掌櫃,全是瓦刺的貴族!”
田光叫了出來:“他要挑起大戰?”
冷捕頭一字一句:“梁山王不含糊,大戰也不會在這裡打。以我來看,他要藉助這支潛入的軍隊之手,對殿下、侯爺下手!”
田光好半天才聽懂,把嘴張得大大的:“你是說?那些東掌櫃西掌櫃的,真的是姓林的送到咱們刀下?”
“可以肯定!他要報仇,但各省越查越嚴。京中大天教主出巡,國子監裡阮大人出巡,阮大人是奏章套密章。表面上看似國子監出風頭,其實他們多一個差使。大天教主不好知會各地寺院道觀,也沒功夫公開知會,最近暗殺的事兒一件還是接一件。又沒王命,道觀寺院也不聽他的。國子監分赴各地,沿途知會寺院道觀。這事情出在姓林的送人去死後面,但他神算確有門道,誰敢說他沒有事先算到,定下毒計,佈一個大局對付殿下一行?”
田光茫然:“這不需要神算吧,隨便一想,他小日子過不長了。”轉而恨恨:“太壞了。”
把那僞裝成商旅的營地再看看,田光熱血上來:“不能放任他們爲難侯爺,你出自太子府上,總能調些兵馬吧,把他們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
冷捕頭搖頭:“能潛到這裡的不是弱兵,而這裡已屬於朵甘衛指揮使司,這裡是藏人的天下。一旦驚動,他們很容易逃之夭夭。”
田光最近跟他熟悉,對這句話,舉一反三敏捷迅速,一把揪起冷捕頭衣領,惡狠狠低吼:“你敢拿二爺侯爺小爺們當幌子,我跟你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白刀子留給他們吧,我用不着。”冷捕頭不費事兒就掙開,撣着衣裳悻悻然:“你能困住我,你倒能耐了!你以爲我不想一刀全切了。可是當差!得往上呈報。我聽殿下的,你聽侯爺的!”
“一來一回一個月不止!放任這是敵兵!殺了人流了血,你擔?”田光還是責問。
冷捕頭鄙夷:“還天天跟我學?你這笨蛋誰會收你!凡是跟姓林的攪和一起,能殺幾個老百姓就完事兒!他們會白跑來,傻蛋!他們要麼另有機密大事,要麼是給那些掌櫃的報仇。”
田光氣的不行:“說來說去,你還得要拿我二爺全家當誘餌,你怎麼不去當誘餌!”
“我有那份量,我早就去了!你有那份量,咱們也不用等,就地殲滅!你我不值錢!”冷捕頭低吼回去。隨即尖酸刻薄,話跟刀子似的片片削田光的肉:“出來當差一年多了吧?有兩個年沒有家裡過!你想老婆,你想回京了,你沒能耐當這麼久的差,你實說,你滾!”
田光暴躁,怕風雪傳聲,惱怒百分加上萬分,嗓音倒還不提。火星子在他眉角跳動,幾乎可以點燃乾柴:“你憑什麼叫我滾!我是二爺的人!”
冷捕頭面無表情:“那你遇到事情,一,自作主張!二,呈給二爺,聽二爺示下!一,你自作主張,你死了,我不管埋。你驚動了他們,我倒要弄條狗來啃吃了你!”
“驚動”,讓田光軟下來,他自己一個人還真沒本事辦下來。
冷捕頭察言觀色,語氣又涼涼:“這天氣讓你去嶺南報信,到地方雖暖和,山路又難走。算了吧,指望你不成,我自己去。”
“我去,你守在這裡。”田光灰溜溜的沒話再說,轉身往後面走。他知道眼前攤上大事情,論經驗自己不如冷捕頭。
“哎,去到別撇下我,你自己吃果子!那裡魚蝦也多,我沒到嘴,你不許吃!”冷捕頭想起來,數九寒天的,這是美差不是。
田光樂了:“知道知道,我會多吃的,吃到吐。魚蝦?跟海邊上二爺打發人送給我的那種一樣?好吃,哈哈。你慢慢守着,我吃喝去了。”
他沒有再問禍水引二爺的話,也知道不必再問,走的頭也不回。
北風如巨鞭猛烈的抽打在冷捕頭身上,他小息一會兒,吃了點東西,又把自己埋到雪裡。這種盯梢不但消耗人的身體,更枯燥無味的消耗人的神思。冷捕頭就在腦海裡想像林允文在帳篷裡的模樣解悶。以他來看,林允文此時此刻未必過得好。
……
狂風暴雨似的巴掌打在林允文臉上,林教主從不以功夫佔勝場,如一個失去支撐的舊麻袋,讓打得連連後退。
帳篷裡別的人都露出嗜血眼光,但沒有一個解勸。
打他的人憤怒更如山海,如果眼光可以殺人,林允文已經碎屍萬段。他揮舞有力的手臂邊打邊罵:“你的神算呢!每年花我們珠寶,卻救不了我們的人!”
“帶我去見他們!他們在哪裡!我要殺了他們!”
這正中林允文下懷,他在狼狽和傷痛之中,心裡忽然就解脫了。一汪不亞於袁訓帶着孩子們遊過的渤海、黃海、東海和南海總和的恨逸出,蒸騰出無限恨意到每個汗毛孔中。
對在中原送死無數的人,林允文所有的心思化成一句。殺了袁家一家,殺了袁家一行,爲自己曾經失去的日子報仇!
這就是他的全部目的。
……
椰林在海風中發出沙沙輕響,蔥翠而又一望無際。林下茅草屋樸素單調,生出隱士倦歸的雅緻。
海水是清澈近似透明,沙灘是雪白細膩。能解獨自散步的張大學士憂愁。
他剛到信件,太子快馬所傳。緊急的事情,由張老夫人出面交給太子快馬,大學士在路上收到的次數並不多。拿到手還以爲朝中出事,打開一看啼笑皆非,隨即萬般心緒又憂愁又剜心。
信落款是他的兒子和門生等齊齊有名,信的內容是費不通控訴國子監等人贏此一役,但得意於他們師兄弟沒有人跟去。
搬石頭砸自己的滋味不好過,張大學士覺得自己砸的還不僅腳,是頭、身子、四肢百骸全砸了。房中待不住,出來走一走。
阮英明的提議,張大學士當面反對,盡諫言之忠,或走個形式。阮英明提議翰林院也去,大學士內心贊同。他以爲阮小二獨自折騰就行,沒想到他的門生抵制到皇上答應,他們也不買賬。
一個大好露臉、增長閱歷、瞭解地方官的機會就此失去,張大學士被迫正視,他過往對袁家及袁家親戚的態度,包括對太后在內,影響到他的兒子和門生。
只要對袁家有利,大家都反對。還以爲自己充當牽制之臣。全然不管應該去做。
牽制?害死人吶。
海潮拍打的似乎不是海岸,而是大學士的內心。海風似撫摸疏通的溫柔手勢,理順大學士的內心。促使他下定決心有了新的結論,應該去做,和應該牽制,不可混爲一談。
對於飽學之士來說,這結論的各論點、論據,早就存在。跟任何人一樣,有契機,纔有機會出來。就像此時,大學士痛定思痛,有些地方他錯了。
這種錯帶給大學士的遠不止門生落後一步,還有……前面是住處大門,大學士走進去,院子裡胖孩子、瘦孩子手持甘蔗打得哈哈笑。
沒錯,他們一手握一根甘蔗在比棍法。打的滿身甘蔗汁,一腦袋甘蔗迸出來的細小渣子。
打破了甘蔗皮,就:“停停”。停下來把皮弄掉,你一口我一口,腦袋湊到一起啃幾口。
都還是乳牙,只撿好啃的咬。不好咬的,交給奶媽去切掉。拎着重新再打。
小六、阮瑛阮琬、好孩子、小紅在拿果子練弓箭。一個射椰子,一個射柚子,一個射橙子,一個射……
射中椰子,倒出汁水正方便吃。
“小爺們,到時辰了。”
元皓的奶媽出來,雙手送上小木桶。甘蔗堆在院子裡,元皓換一根新的把小桶挑着,往房裡喚人:“祖父,趕海了。”
“加壽姐姐,趕海了。”
寶珠也出來,稱心如意也出來,二老王、趙夫子,韓家兄弟滿面笑容走出來。張大學士心頭又堵一下,這也是來自他錯誤的懲罰吧?大家看似親熱,其實骨子裡不愛願意理他。
這裡面有大學士心虛的作用,因爲趙夫子專心孩子們功課,備課佔很大鐘點,雖同是文人,面對好山好水理當有許多話說,但沒功夫對他跟前跟後。二老王和文章老侯兄弟喝酒生“情”,一起帶孫子,一起上集市沒什麼不對。
人人都有了伴,大學士有時候就是難過了。見一行人含笑招呼,他也含笑,但看着他們同進同出,按着每天落潮的鐘點兒,帶着孩子們去趕海,他沒法子舒坦。
孩子們離開,院子裡猛一安靜,袁訓走出來,靜立廊下的張大學士多看一眼。
“咦?你打扮這麼好,去哪裡?”對着袁訓身上是杭州新做的錦衣,襯的侯爺面白眸黑,儼然還似二十出頭的年青人。大學士下意識的問上一句。
袁訓笑笑:“出去走走。”擡腿出去。大學士沒放心上,回到太子面前協助他看公文,小半個時辰,二爺帶着稱心如意提着幾小桶的東西先回來。
看一看袁訓不在,寶珠隨口一問:“關爺也不在?他們去了哪裡?”留守的家人道:“侯爺說會個客人,又說飯也許不回來吃,不用等他和關爺。”
寶珠納悶的不行,從此出去沒有不說個地點的。要知道大家奉着太子在外面,居心叵測的人還能少了?出門兒去告知地方,這是謹慎。
她先去做飯,決定等到飯好不回來,還是得找找。加壽等人回來,也尋找爹爹。寶珠就一五一十的和女兒們商議:“怪不怪?爹爹換上好衣裳,不知去了哪裡?壽姐兒,爹爹不會是辦貪官去了吧?總得留個信兒下來不是?”
執瑜執璞道:“有貼子送來嗎?”
蕭戰道:“岳父最近有問過路嗎?”
沈沐麟道:“官員們有名字嗎,可以查查誰是可疑要查的?”
把寶珠提醒,請來太子,知道他有這裡大小官員的花名冊抄本。一頁一頁翻看着,赫然見到一個名字。
三個字熟悉的帶着青梅竹馬味道。
馮堯倫!
……
寶珠愣住,嫣紅的嘴脣喃喃:“是他?表兄是去會他?”想到好衣裳讓寶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這是去比試嗎?
孩子們見到母親神色不對,加壽、香姐兒、加福,執瑜執璞蕭戰問出來:“出了什麼事情?”
沈沐麟還在懵懂:“岳母別擔心,這島小,咱們找找就是。”
寶珠回過神,露出掩飾的表情:“沒事兒,孩子們在這裡散了吧,爹爹會回來的。”
都看出來她不肯說,孩子們走開。但這羣孩子們從不是省油的燈,到了外面就互相招手使眼色,聚到後院子裡說悄悄話。
“母親有心事。”加福有了擔心。
蕭戰想的跟她不一樣,小聲道:“福姐兒,那馮堯倫是個男人。”
只說到這裡,執瑜執璞加壽香姐兒沈沐麟一起怒了,幾個拳頭對着蕭戰打來:“這回真的要打,這太胡說。”
蕭戰雙臂往上一架,把他們的手架住,跺腳埋怨道:“我的意思,馮堯倫以前喜歡過岳母,比如求個親什麼的,不然岳母爲什麼尷尬。”
加壽等爭着啐他:“太混了!這話也不能說,母親纔不是那樣的人。”
蕭戰急了:“一女百家求,有許多的人來求親這是正當。再說,我不信你們剛纔沒看到,馮堯倫的原籍,跟岳母是一個地方。”
加壽麪色更沉:“我們看到了,我們就沒有這樣猜,我們不混,沒這心思。”在壽姐兒心裡,父親母親不可以有一點兒玷污。
執瑜執璞眉頭緊鎖,倒不再罵蕭戰,低頭尋思一回,把小六叫來:“六弟,去問問母親,爹爹做客有換杭州新衣裳沒有?如果母親問爲什麼打聽,說你自己想的,爹爹出門兒會人,自然要新衣裳才體面。你說是不是?這關心哥哥讓給你好不好?”
小六去了,沒一會兒回來,肯定地道:“母親說爹爹換新衣裳去的,讓我不要擔心。大哥二哥,母親誇我想得周到,以後這關心的事兒,常記得讓給我。”
執瑜執璞爲他報來的消息乾笑着,答應下來讓小六走開。一扭頭,見到蕭戰嘴角往下撇的跟掛上他那雙錘。
執瑜火了:“你這什麼表情,我們打聽來,你不是也聽!”
蕭戰叉起腰:“兄弟也騙,你們倆個老實交待,我小時候有沒有騙過我!大一歲都不讓人安心,以後消停消停。”
執璞氣結:“到底誰是應該消停的人?”
加壽黑着臉兒:“現在是怎麼去幫爹爹?不要爭吵。”
蕭戰得了意:“喲,這事兒還成真了?我說的原來是真的,我真了不起!”
加壽眼睛對天:“幫爹爹以前,自然不能亂信那胡說八道的人,先要驗明真假。”
喚一聲:“天豹,去馮家看看,別讓人發現了,回來報我。”她吩咐的時候,蕭戰帶上加福走開:“福姐兒,咱們準備衣裳去,你呢,就穿杭州做的那最鮮亮的一套,如果姓馮的讓我猜中,應該有了孩子。岳父同他比,咱們也得同他比比。”
在他後面,沈沐麟目瞪口呆:“這種心思,他怎麼就這麼能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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