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見,還能看見嗎?”加壽不住晃動腦袋上辮子,這是瑞慶殿下說的。在聽到加壽那句:“不哭哦,”中宮潸然淚下,公主都想流淚,就出主意:“晃你辮子吧,就能看到。”加壽就晃起來。
可她看不到父母親身影,宮門離殿門是遠的,又有花木遮擋。感覺那衣裳影子都見不到時,加壽小嘴兒一張,隨時會哇出來,“加壽!”
英敏殿下跑回來:“我來哄你,不哭哦!”把個猴子面具往臉上一戴,英敏殿下還有點兒開心。加壽這就和自己一樣,沒有父母親送東西來,而且自己還有父親太子來看,加壽是祖母和小弟弟都沒有了。
殿下特地討一個時辰的假,從御書房裡跑回來。
加壽淚眼汪汪:“不哭哦。”中宮忍無可忍,把她接到懷裡。只有加壽是自己的了,又招手讓女兒過來,攬住她肩頭。英敏殿下傻住眼,想我呢?中宮柔聲:“英敏,”英敏殿下跑過去。
加壽在中宮膝上,英敏殿下擠到加壽身邊,瑞慶殿下依着中宮肩頭,看上去好溫暖,老太太卻看出中宮滿心的可憐。
加壽格格一聲,帶着眼淚笑了,推開英敏:“擠到我腳!”英敏殿下在她腳上打一下,也哈哈:“縮起來。”
這又歡樂有了,老太太施一禮,手中有個柺杖,是進宮後賞賜的沉香木柺杖,中宮不答言,老太太也沒有等中宮答言往外走去,昨天說過的,今天送到城外碼頭上。
中宮不能送,老太太送,中宮的心也隨着去了。
……
宮門外,車馬成排。隨寶珠走的女眷們全是先於寶珠進宮辭行,她們是去陪丈夫求子的,皇帝欣然,說道:“如三軍將士全如此,也是幸事。”古代不計劃生育,孩子越多越好。對皇帝來說,全是生產力。
這話也只能說說,窮人家哪能看得起。去個邊城褚大有馬,還走上半年。婦孺無力,走到無人荒野處還有劫道的,看得起也不是輕易就去趟看丈夫的。
但可以鼓勵,如歷朝歷代,都反戰。不願意家人去打仗的很多。京眷有些舉動,皇帝親自召見,勉勵良多。
老太太最後一個出來,車駕這就駛動,走在街上好不驚人。
十數家女眷,帶上家人小子,行李幸虧早上船,不然擺開可以一長街。還有送行的,父母親戚有一半陪着進宮,還有一半在碼頭上,等他們走過去,長街才通暢。
碼頭上人山人海,跟趕廟會似的。呼女喚媳,百般交待,這一去最快也明年回,沒有要緊事情,不會提前回來。有把奶媽都找好帶上的,只是這奶媽在候有孕再候生產時,天天無鹽湯水保證奶水不斷,也是件不容易事。
六月裡天,熱死狗。不擠都是一身汗,何況這一堆人。老侯在樹下擠帕子,一汪水出來。董大學士抱怨袁訓:“活脫脫弄出大將軍送行,也是我不好,昨兒家裡見見就得,我湊趣跑來,這一身汗,跟才從江裡撈出來的死狗不遠,”
“他帶的娘子軍。”老侯把帕子展開,上面已有汗漬。
“借過,借過,”小二耳朵上夾着筆,手臂抱着紙,從人堆裡擠過來:“祖父們,做詩來。”董大學士瞅瞅他:“小二,你又精神了,但我看還是上個月臉上多隻手順眼吶。”
老侯接過,分發塞大學士懷裡:“你就做死狗一條,我來做娘子軍出征。”
娘子軍們總算上船,互看不是脫了脂粉,就是汗溼胭脂。寶珠主管事,安慰她們:“船艙裡備下熱水,船開請更換衣裳,船上風大,晚上從來涼快。”才讓娘子軍們安心。
船就要開動時,艄公解纜,掌珠、玉珠都哽咽出聲。文章侯夫人勸着她們:“大將軍回去就加官進爵,你們要喜歡,不要把行人的眼淚全招出來。”
掌珠哭道:“寶珠就這樣的走了,那加壽呢,她把壽姐兒生生的丟下來,”
玉珠也哭道:“寶珠狠心,加壽那樣可愛的孩子,她竟然不陪在身邊。”
這兩位從加壽過生日那天開始,就見天兒的想孩子,這就只想加壽的心情。
柺杖搗地響上兩聲,安老太太出現在後面,把掌珠玉珠的話聽到耳朵裡,繃緊面容:“快別加壽加壽的,再招人喜歡,也是寶珠的!你們兩個,一個滿服了,一個見天兒就溼!再不許溼,生孩子是要緊事!”
眉頭促起,卻是得意語氣:“知道我爲什麼不走嗎?”
“爲加壽才留下陪她。”掌珠忙道。
安老太太撇嘴:“這還用說嗎?爲你們兩個我纔不留。”在這裡老太太又嚮往起來,山西那地方多好不是,這不是爲加壽纔不再回去。
但總有遺憾,老胳臂腿還行,本不用柺杖,但娘娘賞賜下來,就見天兒扶着,好似官員上朝要戴烏紗,王爺上朝要有樑冠一樣,這是老太太足以誇耀的一處,其實身子骨兒沒那麼差。
但山西再不走一趟,明年後年的,也就不能再去了。
好在另有重要事情,就是看着掌珠玉珠生孩子。老太太說着怒目上來:“壽姐兒都會講古記兒,你們兩個呢?膝下空空,還偏有面目出來人前送行!還加壽加壽的,今年再不給我生下孩子來,我拿柺杖打你們!”
文章侯夫人心花怒放,這合她心意。
玉珠悄聲嘀咕:“不是爲加壽才留下的,這就成了爲我們?”老祖母以前孤澀餘威猶在,玉珠大有當不起之感。
掌珠也怕祖母在碼頭上罵沒有孩子,怕別人笑。就道:“這不是您孫婿他不在家?”一個人怎麼生下孩子?
安老太太更怒:“你當我是作什麼的!好孫婿沒走的時候,我就讓他全辦妥當!”在這裡得意。掌珠也嘀咕了:“又好孫婿了,不把別的孫婿堵到牆角里不能見人,就不行嗎?”
“好孫婿給蕭二爺去信,蕭二爺你現在總知道是誰了?”
掌珠很想翻眼,那不讓人待見的孫婿頂頭上司唄。她不耐煩回老祖母這句又貶低韓世拓的話,好孫婿是大孫婿頂頭上司的座上客,那大孫婿估計牆角也不用站了,扔院子外面位置合適。就不回話。
“知道知道,”她的婆婆興高采烈回了話。
聽到兒子就要回來,文章侯夫人這個喜歡,又有媳婦妹妹今天離京,來多少王公貴戚,梁山王——手握兵權的那個——王妃親臨,對袁夫人婆媳千拜託萬拜託。
她把媳婦交給袁家,還有一份兒大禮送上。
讓她猜對,老太太下一句是:“就要回來了!”狠瞪掌珠,罵她從不客氣:“讓你厲害,你倒厲害到給我生下雙兒的,我算你厲害!”
掌珠難堪上來,忙去看一旁的三太太。
三太太后悔在加壽進宮沒跟去,這送行不是進宮,一定要來。手舞個帕子不住的叫着:“姑奶奶,路上早起早睡啊,”
活似她家姑奶奶上路。
掌珠鬆口氣,看來沒聽到祖母催逼孩子的話。不然,這面子上下不來,以後可怎麼立威管家?
刻意不去看的地方,是文章侯陪着二老爺夫妻。
這一對怎麼也來了?掌珠不理他們,他們也不理掌珠。
文章侯對二老爺道:“看看,來着了吧?今天這裡倒有多少官員,二弟,求官不把氣帶上。”二老爺搔頭,難得在長兄面前低下聲氣,說他的話對。
而二太太呢,也對寶珠搖個帕子,眼角瞄到掌珠,氣又不打一處來。
寶珠百忙中還是會過二太太,閒言飲茶,也算愉快。寶珠懇切地道:“誰家父母姐妹,不想出嫁的女兒有親戚們疼愛,”但二太太冷笑,看看我們的管家奶奶,她一個人就能頂天立地,她不要我們,當我們是添亂,妨礙她榮華進取才是。
粗大笨重的鐵錨,在船伕的號子聲,十幾條船一個一個的拔起。一乘快馬過來,上面有個小子高聲吆喝:“列位爺讓讓,讓我過去。”再對着船上長呼:“袁爺慢行一步,我家公子這就到了!”
寶珠認得,太子黨們認得,柳至的小子。
寶珠忙命船伕:“暫不行船,還有人要來送行。”袁訓在旁邊出怪相:“等什麼等?哪來的功夫等他!”
讓寶珠白一眼:“你不想等是吧?進艙去,我來會客。”
說得袁訓一笑,取笑道:“怕你會不好,說不得我陪着你。”惹得寶珠笑話他:“哎呀呀的,你別陪着我可好不好?”寶珠咕咕笑着,雙手扶面頰:“讓人怪難爲情的,好人兒,求你進去吧,”
“你愛逞強這就不好,”袁訓說得煞有介事,他偏不難爲情:“沒有丈夫陪着,你能一個人生孩子,一個人管家,但會客這事兒,是不能的。”
夫妻說笑中,幾乘馬兩輛車疾馳過來。“嘎!”衆人視線中停住,柳至跳下馬,後面車上的僕婦們過來,前面車上扶出柳夫人,跟車的管家們,又從後面車上捧出禮物。
“譁,”
有人驚訝。
柳至和袁訓以前很好,家裡出事以後,袁訓當街打了柳至的爹,雖然一巴掌,這也是打爹之仇,放在計較的人心裡,比蘇赫的殺爹仇次一分半分的,這是計較的人。
爹讓打了,還和打人的好,柳至可以讓人罵傻子。袁訓拒不陪禮,柳至和他是真的來火,這事情就外人想像中是烈火上澆油,就太子黨們知情人來看,也嘆氣他們以後怎麼辦?
袁訓今天走,蘇先約着長陵侯世子,讓柳至來送行。但過來後,見柳至不在也不奇怪。此時柳至夫妻雙雙到來,太子黨們先鬆口氣,盡情詫異的只是帶來的禮物。
整齊,用紅布蓋着。
蘇先,先開了心,心想柳至這是想通,雖然送給打爹仇的人禮物衆多,讓別人看着難免有議論,但兄弟們好了,是歡喜事。
走去拍打柳至肩頭,又讓妻子和柳夫人見禮,大笑道:“你來得恰是時候,再不來,他就走了。”
低低的一句:“以後,讓小袁慢慢賠禮不遲。”
袁訓在柳至父親面前是個晚輩,晚輩就是受個委屈什麼的,也就那樣。這是指古代,現代的年青人不論這些。
換成以前,柳至聽到別人提到袁訓打他的爹就要惱,今天卻胸有成竹,對蘇先側耳朵笑:“放心吧,這個頭他磕定了。”
蘇先倒愕然住,什麼時候底氣有這麼足?
見柳至夫妻上船,寶珠見禮物豐厚,總有摸不着頭腦之感,此時在船上無法回禮,就想到山西小鎮上,備辦好些禮物再送回來。
堆上笑,和柳至夫人見過禮,應該男一起,女一起的說話,卻見柳至笑容滿面,對着自己也走過來:“弟妹,一路順風,到地方來個平安信兒,也讓我夫妻安心。”
袁將軍準備拱起的手,放下來又尷尬,百無意思的去揉自己鼻子。又無人和他說話,一個人喃喃自語:“江風好大。”
“袁兄!”小二總是理他的,在碼頭上大叫。手裡舞動着兩、三枝筆,墨汁滴在額頭上幾點:“你的詩還有沒有了?探花,急才的袁兄,趁還是安樂地兒,不是將軍鐵馬金戈,好做詩才是道理。”
袁訓眉開眼笑,這就不孤單寂寞了。旁邊寶珠聊得熱鬧,“弟妹,路上經過地方縣城,這裡好吃,那裡好逛,不要辜負……”
袁訓心想我也熱鬧了不是,我來醞釀幾點詩句,頭一句就是:“有人相送不相逢,”你送的是我,可你的面兒對着哪兒呢?
柳夫人忍住笑,見寶珠也是忍笑模樣,柳夫人來向袁訓說話:“山高水遠,又有伯母嬸嬸和侄兒們同行,叔叔辛苦,再祝叔叔再建功績,再樹軍威纔是。”
袁訓的詩就讓攪和,不過他很是滿意,學着柳至模樣,抓住柳夫人不丟:“嫂嫂,等我再回轉京來,咱們好好的論論庚帖,說不定,是我年長也不一定。”
他的話一出來,柳至對寶珠的話風就變:“弟妹,你是個從不坑蒙拐騙的人,有一說一,不打虛誑。弟妹你實在,無事不翻假案子,就是翻,庚帖現擺着,八字兒在上面,還能翻出來什麼來?”
寶珠嚴肅,把笑憋得嚴絲合縫,一點兒不出來。
“伯伯說得是。”
禮物全部上船,柳至夫妻下船。跳板收起來,袁訓露出滿意,嘆口氣:“這就清靜。”
江水嘩嘩,柳至是沒有聽見,要是聽見了,還不跳水過來和他打上一架。
岸上的人送行聲中,小二最跳腳。
手揮才得的詩:“袁兄,看看我才做出來的……下個月起詩社,把命題給你寄過去,將軍戎馬倥傯,別忘記斯文……”
“哈哈,滿耳江風俱是詩,狀元果還狀元才!小二,這就別了,”袁訓在船頭上拱手爲禮,風吹起他的衣裳亂舞,他的人釘子似佇立不動。
緩緩的,對着碼頭上人,打下一揖。
今兒順風,眨眼間船出去老遠,但小二嗓音還在耳邊:“袁兄,你我當年說過的話,全都有了,”
當年,小二拍着胸脯:“你敢中探花,我就敢中狀元。”
今年,狀元果是狀元,探花中過探花。
人遠了,寶珠露出笑容,看錶情就似要打趣袁訓和柳至見面,但她的丈夫是急才探花,筆下不差,嘴頭子也不饒人,搶先一步:“小二好樣的,只可惜姓餘的見不到,不過姓餘的官職再遠,也有皇榜張貼,他的臉色一定很好看吧。”
姓餘的以前也是個名士不是?
說得寶珠黑了臉,一拂袖子:“你又提他!”走上幾步,又不忍心上來,主要是讓袁訓說的:“我說你呀,得空兒讓他回來吧,他是小城裡溫暖地方長大,你把他打發到偏遠的地方,也有幾年,讓他早回來吧,如今兒子也有了,還吃的哪門子醋。”
寶珠手中沒有全國地圖,也不像現在有什麼各處人物風情的書,寫得詳細。袁訓說的地名兒,就是萬大同也不知道。
萬大同去的地方,只對生意有利,太遠了貨再好,也得能運出來的他纔到,他不知道餘伯南那地方叫好或是不好。
以寶珠在邊城住上幾年來想,偏遠地方,總是苦而寒冷,就和掌珠玉珠認定寶珠呆的地方,諸般不好同理。
袁訓就笑了:“什麼苦,什麼寒?地方溫暖,奇花異草最多,遠的地方,就一定苦嗎?”撫上寶珠肩頭,和她同進船艙。
……
加壽到下午就委屈上來,午睡起來,也不去打雀子,也不御花園掐果子。貼牆根種上睡蓮的玉石大缸,也不去司馬砸咣噹,蔫着小面容,噘着嘴兒垂腦袋坐着。
女官嬤嬤們還要哄她,是老太太嘆氣:“這孩子想爹孃,熱辣辣的離開,她的爹孃又把她含在嘴裡都怕化,我們壽姐兒,在山西的時候,獨一份兒,樣樣依着她,和在娘娘面前一樣,就是這會子離開娘娘幾天,她也會想着纔是,何況是她那把她寵上天的老子,”
老太太眼前又出來掌珠身影,心想等不省心的這個有了孩子,大孫婿不把孩子頂在頭上,一定拿柺杖打他。
都要像好孫婿一樣的疼孩子,纔會出來加壽這樣的出息小人兒。
老太太本就偏心,這就更偏心到加壽身上,就是掌珠親耳聽到這話,都不會奇怪。
女官嬤嬤們就都不勸,但不時走來看加壽,小小孩子以前多活潑,她一說話,整個宮殿全是她一個人的嗓音,加壽醒來,淑妃那裡都能聽到。
淑妃和加壽一樣,住的全是中宮娘娘的偏殿。但加壽的偏殿和娘娘宮殿相連,好似尋常人家正房的側間,或耳房,不過這耳房可大了去。
淑妃呢,住的偏殿,和正殿並不相連。
聽不到加壽說話,淑妃也想到加壽離開父母,走來看她。一看樂了,對守着加壽坐着的老太太道:“這麼個小孩子,也會憂愁?”
“會呢,”老太太就緩緩嘆着氣,把加壽在山西多麼多麼的得寵,一家子人沒有不依着她的話再說上一遍,加壽聽進去,走去曾祖母身邊擠着坐下,二丫跟過去打扇,加壽歪着小腦袋:“還有呢?”
很是入神。
“你父親回家,就把你抱在手上,抱着不丟,”老太太呵呵說着,淑妃也聽進去。忽然傷心上來,她沒有孩子,中宮讓她進宮,皇帝並沒怎麼臨幸,淑妃也並不以有寵有子爲幸,她此時傷心,不是爲孩子,是爲她的家人。
她記不得她的父母是不是這樣?就難過不止。
按理應該走,又捨不得走。加壽不時的問:“還有呢?”有了笑容。老太太全知道,她是跟着寶珠在山西,爲生加壽纔去的,門門兒清。
“你父親陪你玩,陪你釣魚,陪你爬高,什麼都陪你,”到最後,老太太和顏悅色:“所以他走了,壽姐兒你不要傷心,讓你父母知道,他們豈不更要傷心?再者,娘娘疼你,你要讓她喜歡纔好。”
“好,”加壽軟軟的答應着,這才恢復過來。
半個時辰以後,“咣噹!”暗自傷心沒有出來的中宮嚇了一跳,纔要怒誰這麼不當心,又省悟,喜歡了:“是加壽在外面?”
“回娘娘,公主和壽姑娘在砸缸呢。”,在扮演司馬光。
玉石大缸已經讓加壽和英敏砸壞兩個。加壽沒力氣,英敏殿下砸的力最重,但主使砸缸的,只能是加壽。
中宮笑容滿面:“好好,讓她們砸吧,別傷到自己。”中宮也就恢復,就是那宮裡的缸遭了殃。
……
江面上,十幾只大中船浩浩蕩蕩,頗有出征氣勢。中午熱,寶珠沒請女眷們過船同坐,晚上碼頭上駐船,當地縣官上來巴結過,寶珠讓請女眷們過來,最高的一層,似高閣,四面用紗擋住,擺下大桌子,同坐相聚。
紗是上好的珠紗,紅燈籠點起,紗上美人兒畫壁影影綽綽的好似皮影兒戲,讓周圍船隻上人喝彩,但挑起昭勇將軍袁字樣,也無人敢造次。
別的船上,更挑起梁山王府,兵部沈家等等,家丁護院無不精良,足以嚇得別船退後三尺。酒過三巡,袁夫人就去看孫子。這是她的寶貝,她袁家的根,她天天守着才覺得好,也無人奇怪。
餘下,這就全年青女眷們在座,寶珠讓斟上江水裡湃涼的酒,親自執壺笑道:“這樣的相聚以後還有,但如還有京裡,諸嫂夫人弟妹,對我們來說可就難得。”
大家全笑了。
全是爲人媳婦的,也有像寶珠一樣趁心如意的,但寶珠亦要管家料理飯食,年青媳婦自己宴遊,讓人知道要說不雅,亦是貪玩。
“是難得。”都附合寶珠。
寶珠道:“所以痛飲上幾杯,記住今天好時候吧。”
諸夫人們說有理,喝乾杯中酒。
寶珠又執起壺,離席笑道:“還有一句話,又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夫人們都笑:“她今天話多,聽她又說什麼?”就讓寶珠說。
“丈夫們論他們的年紀,據說現在也沒有論清楚。這以後稱呼上來,若是錯了,再改也難。不過這樣,我們十幾個人,單獨論齒,排出次序來,或姐或妹,以此呼之,同住同行,倒也方便。”
梁山王世子妃頭一個贊同:“這話有道理。”目視同席的人:“以後大家同住,難道你們見天兒叫我世子妃不成,這樣不好,”又憨態上來:“我呀,婆婆送我來,和你們家長輩想的一樣,但我母親呢,”
想到母親還在病中,世子妃戚容露出,不等衆人勸,又自己展顏:“母親拉我的手,說她一生都想出去走走,才嫁給我父親,還以爲能見識關山好月色,沒想到我父親幾不出京,是個太平王爺,母親說抱憾,讓我去到,好好的逛,咱們逛去,可如袁將軍夫人說的,論個稱呼出來,也就好相伴。”
女眷們互相看看,都露出笑容。
她們是全是繡樓上長大,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根深蒂固。這思緒不能說好,但她們從小到大是有人陪伴有人提點。
怎麼走怎麼坐,在家有父母,出嫁有公婆。
沒出京以前,雖然帶的家人丫頭衆多,也擔心孤寂。家人丫頭在她們眼裡,不能算家人。心思,全依靠在袁夫人婆媳身上。想着袁夫人是個長輩,又有寶珠是能獨自守着丈夫的,有事兒可以請教,才安心上路。
但出京這麼一天,都是快樂的。
這裡面有在家裡分擔家事的,這就沒了婆婆沒了妯娌,自己船上唯我做主。還有在家不管事的,以爲自己出門兒不能自主,但江風爽懷,水鳥爲伴,油然的生出人最原始的嚮往自由的快樂。
無拘又無束中,看着同伴們也格外和氣,格外的想親香。
笑語聲出來:“這樣兒好,”
“我呀,應該是最年長的吧?”
“也許是我呢,”
嘰嘰咕咕中,袁訓走上來。
上面全是女眷,袁將軍就和萬大同孔青在下面甲板上用的飯,萬大同和孔青還有護衛船隻的責任,很快吃完。聽到上面笑聲不斷,袁訓過來看視,見寶珠捧着雙龍戲珠壺,立於一旁只嫣然,忙道:“竟然你不會斟酒,還是都不賞你的臉面,這是我想到,還得我來幫你,這酒才飲得下去。”
女眷們全樂了,寶珠把壺塞他手裡,回座笑道:“恰好少一個倒酒的,這就來了。”坐下就吃口菜。
袁訓看看,他成站着的那個,笑道:“真的不給我座兒?”
“沒有沒有。”女眷們掩面都笑。
這大席面,可以坐十幾個人不止。但女眷們加上寶珠,恰好十二人,再有袁訓,就成了單數。小沈夫人在家裡也最淘氣,道:“依着我,給他個座兒吧,咱們,”在這裡想到,只顧着樂,還有鎮南王妃病重,有世子妃在座,她肯來已是給寶珠面子,不能帶着她一起宴遊,這樣不好。
世子妃憨是憨的,人情世故也有。
知道小沈夫人是尊重自己,更不肯委屈大家。道:“所以我來以前,對袁夫人說過,恕我不能終席,但不來陪你們,這是不可以。沈夫人有話只管說就是。”
小沈夫人欠欠身子,眸子重新歡欣:“讓袁將軍坐下來擊鼓,花我們就傳了,聽聽鼓點兒吃上幾杯,也就去睡了。”
都說好,袁將軍這纔有座。也知趣,先斟一圈子酒,放下酒壺,見鼓取來,執鼓杖在手,先敲擊的是太平音樂,宮裡過年節的賀樂,內中隱隱安平,有祝福之意,梁山王世子妃雖不能懂,但有懂的人,連夫人告訴給她:“這是祝痊癒的。”
這就都滿飲一杯,爲王妃祝安寧。
接下來述起齒來,寶珠還不是最小的,小沈夫人看着也有莊重,她卻最小。述過,就胡亂姐姐妹妹的叫起來,遠遠的船上看到,羨慕這裡熱鬧,又聽鼓聲悠悠,敲出明月色出來,都道:“難怪都想當官,這要不是官宦人家,誰敢半夜喧譁?”
有登徒子爭着聞脂粉香,但也不敢過明路就是。
鼓聲中,世子妃中途離席,袁訓倒一巡酒,看着她們換大杯,沒有酒量的不勝酒力,軟乏扶上侍兒肩,有酒量的笑嘻嘻:“明兒再來。”都要過船,雖然跳板十分之寬,袁訓不放心,手提燈籠,一家一家的送上船,寶珠又跟過來,見全安歇下來,才放心回船。
想大家同行果然是樂子,寶珠面上笑容止也止不住。
……
袁夫人還沒有睡,見寶珠暈紅面頰過來,笑道:“你排第幾?嚷的我都聽到。”寶珠對着婆婆,羞才濃濃的上來。
陪個笑臉兒:“偏了母親,我們用酒,姐妹們都說明天回請,一定請母親多坐會兒。”袁夫人更笑起來:“姐妹們的話都出來,”又點頭:“這樣也好,就當是自己姐妹們一處住着,就不會生分。”
略提媳婦一個醒兒,半帶玩笑:“性情不一的,別爭嘴吃纔好。”
寶珠凜然,她也就想到這件事情。同往的是十一個女眷,又有家人婆子無數,人多總有爭執,安頓的人難免讓人說不好,因爲想到,才生出大家論姐妹的話,無形中的,就親熱起來。
這會兒聽到母親的話,寶珠把自己心思說出:“已打發人回去,我算過人手,每家三個院子足夠居住,不相鄰,中間夾着舊住戶,盡是我們家人,凡事可以儘讓,免得相鄰了,牆頭草兒不在生中間,誰讓誰的是?”
袁夫人滿意,想到交給寶珠總是滿意的多,有不盡如意的地方,袁夫人也能不說。這就在招待上無話,讓寶珠來看孩子。
這就笑容無處不在,加壽不在,袁懷瑜袁懷璞升級最高開心果兒。加壽要是在,孫子是傳祖接代的,還是開心果兒第一,但是要揹着加壽,永遠加壽是第一。
“懷瑜今天加了菜汁,加壽沒幾個月,你丈夫不出氣,大冬天的,揹着我給她加飯菜,他不懂,這是天熱,好消化,加上無妨,懷瑜很愛吃,懷璞本不想吃,後來吃出滋味,不給他,他還不樂意,”
兩個小小子,大紅的肚兜,小肚皮鼓鼓,睡得呼呼,全是雪白胖胖,寶珠不敢碰他們,只對着看上半天,不自覺的出來一句:“和加壽小時候一樣,”全是胖墩墩。
說過,自己低轉頭頸,無奈上來。
“別想她了,姑太太會照看。倒是你,再生幾個吧,能生幾個生幾個,姑太太喜歡。”袁夫人有孫女兒有孫子,已經滿意。後來寶珠生固然好,不生她也無遺憾。但中宮只到手一個,她不願意,催着還要生,袁夫人做個轉告。
寶珠自然笑容可拘:“自然還是要生的,”悵然上來,袁夫人讓她不要想加壽,哪裡能不想,寶珠道:“再生個女兒下來吧,”
“撲哧”,袁夫人笑了:“我忘記你們還欠許多的債,生吧生吧,”她笑得富足:“姑太太送的三條大船上,有一條船單是給你的東西,補身子,再生幾個,”在這裡笑話又出來:“別讓親家們落不着纔好。”
算一算,寶珠還要再生三個,她還欠着沈家,小王爺和蘇先三家。寶珠覺得任務重大,但酒意還在,就精神抖擻:“母親放心,總是不能丟下親家。”
現在不是爲祖母盼孫,父親盼子而生,是爲不能少了一個親家而生。這就挺着腰桿子出來,還沒懷上,但還要生三個,多自豪不是。
見自己船艙在即,“騰”地面紅上來。悄聲罵自己,不知羞的,對着母親說生孩子生孩子,丈夫同在,母親只怕這會兒在笑寶珠。
停下步子,想散散酒,就見一個人拎着個大銅茶壺,一步一步走出來。
各船艙外面,有個放茶水的地方,她應該是往各船艙外面添熱水,這就轉往寶珠船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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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寶珠叫住她,看着方明珠手上能裝幾斤重的銅壺,裡面是熱水,握着一定不容易。親切地道:“你還沒有睡?”
方明珠欣喜:“寶珠,你還沒有睡?”放下銅壺,甩甩手臂,這壺沉重,墜得她手臂痠疼。隨即,到寶珠身邊,滿面討好:“你累不累?你們喝酒,寶珠你爲人多好,還肯叫上我,我不敢去,全是夫人娘子,我廚房裡幫忙呢,有活兒呢,我不是閒人,我去不得,聽說散了,我想去看看你,又怕你有酒要睡,我就沒有去,我有活兒呢,”
她反反覆覆強調她有話兒呢,不是閒人。寶珠無端的感動。
不感動於方明珠如今知道不是閒人才好的話,也感動於她在這幾年裡改變的快速。
寶珠三姐妹和方明珠算從小長大,寶珠知道自己是變了的,而掌珠大姐號令家中,志氣飛揚也是變了的,獨玉珠沒有變,寶珠盼她一直安樂下去,再來就是方明珠,變化最大。
以前那個算遊手好閒的人,如今知道“我有活兒呢”是種驕傲,是種資本,是可以不負寶珠帶上她,頗不容易吧。
苦難的經歷,沒讓壓垮,就能長進。
寶珠沒有睡的心情,見上夜的丫頭聞聲出來迎接,讓她搬椅子到甲板上有風,和方明珠坐到避人視線的地方,和她攀談起來。
“明珠,你是我的客人,你想有事兒幹,打發長天白日的空兒,這很好,不過這粗重的活計,給別人做吧。你是客人啊。”
方明珠哭了。
她很容易的就能淚水糊住眼睛,特別是在寶珠幾天前讓人請過她們母女,說:“明珠和我一同去山西,也好和褚家姐丈見上一見。”她就變得有點事兒就想哭,紅花去指點她收拾行李她也哭,衛氏說表姑孃的好日子到了,這一去,準保生個大胖小子,她也哭。
“寶珠,你人太好了哇,”方明珠在眼淚之外,動不動又是這一句。說過,抽着泣聲道:“我得做點兒什麼,纔不白吃你家的茶飯。走時母親交待給我,讓我給你當丫頭婆子。”
方姨媽是留下託給順伯的,她送到碼頭,給寶珠一氣磕十幾個頭,後面梁山王妃到了,才把方姨媽嚇走,又去尋袁夫人,見女眷們來見袁夫人,再次嚇走。
和以前在小城裡安老太太家住着不一樣,那時來個客人,方姨媽還往前說上幾句。
京裡是貨真價實的貴夫人,方姨媽不敢往前亮眉眼,抓住女兒又交待,看女兒獨自住個船艙,又氣派又富麗,夏天竹簟紗帳樣樣有,方姨媽哭着下的船,那心眼兒裡一定是放心的。
寶珠對方明珠複述方姨媽的話,卻笑,安慰方明珠道:“你別急,到了山西啊,要做的事兒可多着呢,二嬸兒在那裡呢,要人手,又是你嫡親的姨媽,我把你送到二嬸兒手下,學點兒打發,按月多一份兒錢呢,你說可好不好?”
“好!”方明珠喜出望外,明珠原來還能有用。又囁嚅着低下頭訥訥:“給我有月錢呢,多的錢不要了。”
“這個可不行,賞罰分明,該是什麼就是什麼。”寶珠倦了,打個哈欠,方明珠起身:“你,你去睡吧,要管這些人行路,寶珠你真了不起!”
方明珠發自內心的讚賞。
寶珠叮囑她早睡,自己身子也實在再耐不得,只想睡下,就回去。這裡,方明珠和丫頭搬回椅子,各自去睡。
袁訓在紗帳裡拿着本兒書看,見寶珠洗過進來,不擡眼取笑道:“六兒你還知道回來?”寶珠一樂,她們在最高處論姐妹,寶珠排行第六,都叫她六姐兒,或六妹妹。
解衣裳睡下來,和袁訓說着今天收到的東西,怎麼還禮。又呀的一聲:“你去信,有沒有讓褚家姐丈也回來,我不知道你去信給他們,就沒能對你說這一句。”
“有,怎麼會沒有,”袁訓抱住寶珠細腰,眼睛聽只看她肌膚微汗似珍珠出水處:“我寫信,你只管放心。”
寶珠才鬆一口氣,又讓丈夫湊近的懷抱嚇得一繃身子,嬌嗔着攆他:“熱,睡遠些。”袁訓不管不顧的只是欺近身子,嘿嘿也說的和袁夫人一樣的話:“欠債的,還債要緊。不生下三五幾個孩子,一堆親家會打破門。”
“咻!”
回手打滅燭火,只有月光照牀前。
……
岸邊上,福王眯着眼從草叢中出來,健康色的肌膚在月下看着更濃的似醬油加得多。“王爺,您看一幫子官船,能有什麼人敢下他們的手?”姚先生跟在他身後。
福王淡淡:“有天就有地,有官就有匪,相生相剋,必有一物。”
“哦,”姚先生似懂非懂,應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