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花獨自在被窩裡歡歡喜喜,爲着奶奶這般聰明而喜悅。寶珠也沒有睡着。她由回想白天勸龍家表兄們的話,更把自己透徹的想上一想。
責任,很多時候代表的不是得到,而是付出。寶珠在懷疑龍懷城等人是不是能做到時,也同時把袁訓想起來。
這是寶珠的責任。
思念她的丈夫,本是她每晚必做的事情。有時候,她從早到晚的都思念他。但思念過久,反而更添煩惱。寶珠就在每晚睡下後,藉着房中微弱的起夜紅燭,把風吹雪動窗戶暗影當成袁訓,嘴角噙笑的狠狠想他一回,帶着他入夢中,白天起來,則儘量讓自己不要再想。
這也是寶珠願意秦氏上門的原因,而寶珠也是感激秦氏上門的,當然秦氏再三天兩天的就無禮起來,也不能容忍姑息。秦氏的到來,寶珠的心思可以轉開,不用固執而深重的陷在對袁訓的思念之中。
哪怕是聽秦氏說起她想丈夫,寶珠也不是一個人獨自的揹負這思念,。那獨自行走在思念中的滋味,好似雪冷霜天,野徑無人。只有寶珠一個人獨孤的走着,實在不好過。
想着想着,寶珠又叫紅花:“下個月給大姑爺送的衣裳,裁出來沒有?”
想遠行的人袁訓,寶珠又能想到另一個遠行的人,韓世拓。
一樣是離開家的人,袁訓讓寶珠的擔心,是血雨腥風。而韓世拓讓寶珠的擔心,是世界太花。
她正在想給袁訓做的衣裳,縫的帕子,表兇愛乾淨,又愛好看,他的東西在成親後,總是磨着寶珠收拾。由衣裳,寶珠就自然的想到大姐丈,這就叫聲紅花問一聲。
紅花睡在寶珠牀前,伸出腦袋來笑:“裁好的,明天就開始縫起來。奶媽又說醃製的肉食,天冷不會壞,多多給大姑爺送去。可憐他一個人離開家,又不像我們跟着奶奶有依靠,我紅花想想他都是孤單的。”
“他要是願意孤單,我倒放下心。”寶珠自言自語着。
一夜天明,下午萬大成過來,告訴寶珠和國公府的契約已成,託的是可靠的經濟,按正常田價付的錢。寶珠和萬大成都不喜歡公子們,但也不想欺負公子們,而國公府正需要錢,他們找出風調雨順日子的田價格,和錢三等管家們有商有量,皆大歡喜的成交。
三天以後,龍懷城兄弟送六公子龍懷無上路。
貴公子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從沒有吃過這種割自己肉的煎熬苦,人都瘦下來一圈。
名刀送上送行酒,龍懷城呈給龍五,龍五呈給龍四。兄弟幾個從沒有這樣有默契過,龍四公子嗓子嘶啞,他的兄弟們也和他一樣,是這幾天把他們愁的,把他們急出來的。
“六弟,冰天雪地的,一路保重。記住路上起早睡晚,千萬按着天數送到纔好。”龍四公子哽咽。
漫漫白雪中,是漫漫長車隊。這車上裝的哪裡是糧食,是公子們的心頭血纔是。
號稱十萬兩雪花銀的龍六公子,早紅了眼圈。以前十萬雪花銀六公子不放心上,現在是幾兩銀子他也要掂量掂量。
他換過酒一飲而盡,鄭重地道:“四哥放心,五哥放心,八弟你也放心。就是我凍死累死在路上,也是死在梁山王大營外面,把糧車交到他手上我再瞑目。”
六公子轉身上馬,再說下去他心頭憤得恨不能撕裂這天地。
性子彪悍的龍懷無,暴躁幾不亞於龍懷文。龍懷文是最近屢屢受挫,他躁不起來。而龍六公子是讓世事壓住,他在馬上面對風雪,扯開自己衣襟,忽然瘋狂的吼了一聲。
再不叫幾下,他能憋屈瘋掉。
責任!
他心裡總壓着這兩個字。
有人朝聞道,夕死可以,這是能很快領悟的那種人。有的人腦袋百敲不開,還要反彈出一肚子怨氣回去。
不能說龍懷無就這麼有靈性,寶珠一說他就懂了。
龍懷無是被迫,讓最近的事情壓得他不能不重視寶珠的話。而他就要押糧而去,責任兩個字他要天天想才行。
他要是不負責任,這糧車可就完了。
責任有如大山,你不擔起來,它也跟着你,可以壓你成泥成灰。你要挺挺勁兒,扛起來了,肩頭就是風景。
龍懷無拂拂肩頭雪,冷對滿懷風,一擺手,漫漫車隊跟上,往漫漫風雪中行去。
風雪,也同樣迷住送行人眼睛。
龍四龍五龍八三兄弟,看着車隊漸行漸遠,不約而同的嘆了口氣,大家回身上馬,往府中而去。
龍懷城也紅了眼睛,他還要留下籌最後一批糧草。龍懷城告訴自己還有時間,只要他肯擔起來,他還是有辦法的。
擔?
這個字讓龍懷城也痛苦的回想到寶珠的話。男人讓女人教訓總是難過。龍氏兄弟面對寶珠的話,而發不出來脾氣。不是因爲他們是上門去求人。
是寶珠也知道她的短處,她含笑着:“我知道我年紀小,我知道我見識淺……”可她卻知道“責任”這兩個字。
這就比自家兄弟高出許多。
龍懷城無奈,這個認識讓他難過。但隨即,他用憤怒壓下由寶珠引起來的難過。兩撥子事,一件是糧食哄擡,一件是田產坐山車似的上擡下壓,這是有人爲之。
龍懷城暗暗發誓,我一定要查出這件事。這點兒事查不出來,我…。還談什麼襲爵,談什麼支撐家門!
……
事後,有人評論輔國公府賣田的事,說一聲時也命也。
兩天之內,先是有人爭搶,田價擡起十分。再就有人踐踏,田價跌下去十分。所謂物極必反,就是這個道理。
在那至今如飛鳥無蹤的洪氏和萬大同互相擡價時,老經濟們都看出來不對。他們看出來的不對,從不是懷疑洪氏和萬大同做假。兩個人都是身攜珠寶,人可以騙人,珠寶不騙人。
老經濟們看出來的,就是在輔國公府的田地一成交後,田價必然大跌。
陰盛陽衰,陽盛陰也必然衰敗,這是事物發展規矩,物到極致,必然反着來。輔國公的田價,那天就擡到十分不可能的地步。
由一個據說在家裡爭風吃醋失敗,卷銀子回鄉安家的婦人,和另一個神出鬼沒,凡是做事,別人當時不明白,後來發現他準賺錢的萬大同,擡到人人不能相信的境界去。
第二天田價下跌,可以說在經濟們意料當中。一天之內,恐慌踩死恐慌,想賣田的人都怕賣不出去,又有幾家大戶,項城郡王的伍掌櫃的自然也在內暗樂,把價格往下一拋,底下的事情他們就不用做了,自然有人搶着往下跌。
到最後半天裡,也就明瞭,有人打輔國公府的主意,先給你一個虛高到不可能的價格,這跌下來,就順理成章,都沒有人疑心說不會跌。
老經濟們都讚歎——他們不管輔國公府受到多少損失,事實上,也沒有受到太多實際的損失纔是,寶珠出價公道——經濟們只誇讚萬大同和那洪氏,好手段!
兩個人擡點兒珠寶過來,就這兩個人,就把大同府附近的田價七下八下的給握在手中。
這中間還有居心不良的龍懷文,窺視在旁的伍掌櫃…。他們都起到不小的作用。但換成別的城市,也一樣有這樣的人。真正把這局做得漂亮的,還是那洪氏和萬大同。
紅花自此不怎麼出門,寶珠保護她,讓她會讓別人認出來。有人也許善聽嗓音,有人也許看出玄虛,寶珠小心爲上。
而且天太冷,女眷們都不出門。紅花又是貼身小婢,她要做的事就是伴着奶奶,再就是當她的二書呆。
還有一件事,就是和秦氏的丫頭拌嘴生氣。
……
站在廊下,紅花噘着個嘴,小臉兒上氣得紅撲撲。她手指着院子裡一片地,那是從院門到水井邊的一塊地。
下雪過後小院如鏡,地面均勻地鋪設成片的雪地,再落上些梅花瓣子,有在這院裡掉落的,有從隔牆吹來的,嫣紅潔白,足可以賞玩。
順伯余氏方氏,以至寶珠帶的衛氏梅英,還有郡王妃府上留下的人,全是懂得的。賞雪最好的,就是地面不要踐踏。
宅門裡一般都有抄手遊廊,就是給下雨雪天走的。下雨免得出來進去的都要撐傘,也方便下雪時保留雪地,掃主人賞雪的興致。
小院裡沒有這廊,也沒地方設不下。但從順伯孔青開始,都貼牆根兒走。這樣就能把院子裡一大片空地留下來,供寶珠賞雪。
寶珠執意要住小院,就註定她享受這小的同時,也受委屈。不能出門的她,看來看去就只有一方天空,再就是一片雪地。
侍候人也心疼她,想着這不是春暖花開不能遊玩,怕寶珠悶,大家不用互相去說,都主動留下平整地方給寶珠看雪。
他們的心思,草兒又怎麼會知道呢?
她大冷天的擔水,去大水井擔已經叫苦不迭。不過那水井是公共的,她叫苦沒有人理會。在袁家叫過一回苦,順伯把大門一關不讓她再進,草兒吃足苦頭,又叫了一回苦,好容易又有就近擔水的機會,她是急急的進來,急急的打水,不再說怕冷,不再說怕苦,這腳底下可就顧不上了。
讓她走出來從院門到水井的一行腳印。
都知道雪地踩上腳印,晶瑩變泥濘,踩得多了,雪扁了,黑泥點子附近也有,再加上草兒打的是水,水從她水桶滴到雪泥上,把雪泥又染開幾分,那顏色不堪入目。
偏偏這幾天不是大雪,大雪一起,很快就把腳印蓋住又好一些。而草兒呢,又懶一些。她可以一天打完幾天的水,卻不肯打。今天的用水今天打,她是不怕麻煩人,反正求人的是秦氏。
紅花對她生氣的,就是她又把雪地踩破。紅花說她,草兒還要回嘴。草兒沒好氣:“冰冷的天,我也不想來打水,這不是大水井上破冰不容易。你們奶奶倒沒說什麼,就你這丫頭怪話多。有路就便走了,還讓人記住從牆根下走,我要多踩雪多走幾步你知道嗎?”
敢情不是你的腳冷。
紅花翻個白眼兒,不就是打水。你當誰沒幹過不成?
紅花不是有錢家生出來的,賣到安家以前,拾柴打水不管冬夏全做過。到了安家以後,安老太太教丫頭又嚴,吃飯喝湯都不許有聲音,餓了不許睜直眼睛看吃的,當差不許吃有味道的東西,免得吃完回話,處處都帶着味道。
紅花就嘀咕:“你到我們家打水,怎麼不守我們家的規矩?”說着正要轉身,草兒在背後還她話:“你們家的規矩是地也不讓人走嗎?”
紅花氣結。有心和她理論下去,又怕她和自己吵起來,讓寶珠聽到不快。紅花就再道:“那你索性多踩幾回吧,把你家幾天的水全打完,幾天一回行嗎?”
這樣草兒有兩天不用過來,紅花還可以把地收拾收拾,儘量好看一些。
草兒氣得把水桶一摔,“當”地一聲,把紅花反倒一驚。草兒惱得淚出來:“死冷的天,我打一回水,溼一回衣裳,你想讓我溼透了怎麼着?半溼的烤會兒就幹了,全溼了這不是夏天,你讓我穿什麼!”
她提起水桶悶頭打水:“你穿着羊皮襖子,羊皮包着頭,站在那裡裝姑娘小姐,你當然不冷。一樣是丫頭,誰又能比誰大了?你倒來欺負我。”
紅花憤然,瞅瞅身上灰鼠皮衣,我這是…。羊皮的嗎!
可聽草兒說的話,紅花又不忍心說她,就一個人對着髒雪地發呆。這可怎麼收拾纔好?
“紅花,”寶珠喚她。紅花殷勤地進去,一半討好一半委屈:“不是我要同她吵,這打水是她的責任,我們家行了方便,倒成欠她的了。”
寶珠微笑:“這不是那些子生意人,你拿你對經濟們的口舌對她,說道理,她哪裡懂?你同她拌嘴,她也同你拌纔是。”
“可是不對她說,奶奶看她踩的雪地。進來一趟,新踩一片,出去一趟,又新踩一片,像是成心地把家裡地全踩成髒的。”
寶珠對這個也納悶,寶珠也道:“是啊,這丫頭怎麼這樣,你踩髒一塊也就是了。”
水井在院子中間,草兒就把半個院子全踩了。弄成一半是黑泥雪,另一半纔是白的,這就更顯得黑泥雪不中看。
衛氏慢條斯理接上話,也是說紅花:“你毛丫頭那麼大就到家裡,你不記得了?誰小的時候不愛踩乾淨雪,溼雪噠噠的,她當然不再踩。”
紅花恍然。
寶珠也就明白過來,笑顧奶媽:“她當差還惦記玩呢?”白雪上下去一腳,要多痛快有多痛快。
奶媽也道:“不過,這是個蠢笨丫頭。把別人家院子踩得髒兮兮的,她還有理。”紅花又點頭:“就是。”
寶珠就有了主意,道:“既然幫了人,就幫到底。再說同她計較也不必,”對紅花看看:“去告訴孔管家,麻煩他從明天起,每天打幾桶水放在門外,讓她拎回家去吧。秦娘子家裡沒有男人,該幫的要幫。幫到自己煩惱,那就不必。”
“好嘞。”紅花見到雪地的事情得到解決,奶奶又有乾淨地面看,就又歡喜起來。奔出房門,沿着牆根兒往大門上走。
草兒看在眼裡,氣得自己嘰咕:“裝相,你再走給我看,我也不從你家牆根子走路。”跟當賊似的。
打了半桶水走到大門上,紅花笑眯眯把她攔住。草兒都急了:“你又要說什麼?到你們家打點兒水,你真是煩人。”
紅花衝她扮個鬼臉兒:“以後不勞你走這麼遠,我家奶奶說你辛苦,讓孔大叔幫你打好水,就放在門外,你每天來提就行了。”
“有這麼好?”草兒驚呆住後,即刻認爲這事兒還有伸縮餘地,對孔青陪笑:“我說您這麼的好,不如每天幫我把水提到家裡,不是更好?”
紅花撇嘴,孔青繃緊臉:“要就來提,不要就算!”他的臉跟冰山似的,把草兒噎得咽口唾液,不敢再說。
紅花進來回寶珠:“奶奶,她還嫌我們幫的不夠,讓孔青大叔把水送到她家去。”寶珠衛氏梅英都笑起來,寶珠循循道:“現在你知道有種人就是打蛇順杆兒要上來,你對她說再多的道理,她沒吃過虧,就不會理解,以後不必多說。不管她怎麼樣,與我們怎麼行事不相干。還是按我說的,每天給她幾桶水,足夠用的,放到門外由她自己去取。要就要,不要就算了。”
草兒這就舒服起來,沒舒服幾天,她就舒服不成。陳留郡王妃又來陪寶珠,讓人把寶珠接到城外,與鄰城相連的袁家小鎮上去。
小賀醫生同行,住了一夜纔回。秦氏得到寶珠辭行過後,少了一個說話的人,更覺得冷清。回房去,又要聽草兒埋怨:“沒到春天她就走,這是不想讓我們家打水是怎麼着?”這個蠢丫頭,蠢得也有意思。
爲了不讓你家打水,別人連家搬的躲着你嗎?
秦氏讓她說得煩,惱道:“你不願意做活,找個人牙子來賣了你,再買一個勤快的吧。”草兒纔不再說。
……
郡王妃久久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寶珠是先回來的,郡王妃是當天晚上趕到。兩個人見過面,互道過安好,做伴用過晚飯,又有外甥們又和舅母嘈嘈半天。好容易打發孩子們去睡,寶珠能和郡王妃坐下來說句話時,已經是近二更。
八仙木桌上掌着燭火,燭暈中放着一疊子地契,是輔國公府的田地。
郡王妃心頭暖流涌動,看得出來她是受到感動的,眸子微潤,想笑又有什麼總堵在嗓子眼裡,想誇什麼又覺得多餘。
郡王妃勉強地纔出來一句:“好,你辦得不錯。”
對面的弟妹,還是她和氣溫柔,一笑起來眼中帶着稚氣的模樣。可郡王妃不敢再小瞧她,也不敢再想寶珠身份不高。
她把這件事情辦得,實在身份高。
隨手翻動田契,郡王妃也道:“等舅父回來見到一定喜歡。”寶珠抿着脣笑:“所以請姐姐收下保管,明年交給舅父。”在這裡很是希冀:“明年回來的吧?”
舅父回來,表兇自然也就回來。
這孩子氣似的狡黠,不方便詢問夫君而借問他人的小聰明勁頭,把郡王妃惹笑:“回來,都回來的。”
包括她的丈夫。
寶珠就嫣然,格外的開心,甜甜地道:“那就好。”她多希望她生的時候,袁訓能在家中。只要有他在,寶珠就什麼也不怕。
郡王妃看出她的心思,出於謹慎,打破寶珠的期望:“你生的時候,有我陪你,你不用怕。”寶珠不是怕,而是一驚,隨即失落上來:“不能回來嗎?”
這失落讓郡王妃又憐又愛。當接受一個人時,她的任何舉動都是讓人憐愛的。陳留郡王妃百般的安慰寶珠:“我也盼着小弟回來呢,他趕得回來再好不過。但出兵放馬不是由着他,不是他想回來就回來,你說是不是?別怕,有我呢。”
當姐姐的柔聲體貼,寶珠難爲情上來,低低的應道:“是。只是有勞姐姐。”
“你又不在這裡生,有勞我什麼?”郡王妃笑道:“小賀醫生我問過他,他說四五個月上,我就可以帶你趕路。山路顛,我們坐轎子回去。我這是來看你的,陪你住到臘月,我先回去。過了年三月裡暖和,我就來接你一同去我家。你也不用怕我勞動,我也不用擔心你坐月子,這就兩全其美。”
在家裡談什麼勞動。
對寶珠來說,她感激的笑笑,覺得依然是勞動姐姐。但對郡王妃來說,就不算什麼。
當然,如果換一對人。如寶珠才認得的秦氏,如凌姨娘等人,有作惡有不作惡的,也許拿自己隨手的情分看成對方的天空,而拿別人對自己的,告訴自己的寶貴道理,當成不值錢。
什麼人都有,但眼前這位,是陳留郡王妃。
她曾經不待見寶珠,但現在她喜歡了。
郡王妃又顰眉頭:“本想臘月接你一起回去,但你胎相就是穩下來,也冰天雪地的挪動不好。算了吧,我把念姐兒留下陪你,你們娘兒們熱鬧過年。”
寶珠大喜:“真的嗎?”
念姐兒正是愛說話的年紀,留下她在,嘰嘰噯噯每天不停,光想想就是喜歡的。
“哎呀,姐姐,你真是太好太好了。”寶珠喜悅得容光煥發,看上去更是一顆“寶珠”的模樣。
女兒得到弟妹的喜歡,郡王妃也頗有顏面。這是她現在視寶珠爲“寶珠”才這樣想,如果是換成她還在京裡時的想法,估計就不是今天這心思。
郡王妃不但面上笑如春花,心裡還在道,你纔是太好太好了。
她已經聽過寶珠說取得這塊地的過程,郡王妃在知道洪奶奶是紅花時,笑着把紅花叫來,重重的賞了她。紅花喜歡得在旁邊咧着嘴,到現在還沒有收回來。
最應該謝的人是寶珠,但郡王妃沒有過多的道謝。她要把道謝留給養父輔國公來謝,郡王妃就只在心裡把寶珠狠狠的誇獎。
同時,她也把寶珠狠狠的敬佩。
弟妹當得起自己的一切敬佩,當得起自己以後對她一直的敬佩。她這件事情辦的,與別人不同。
讓郡王妃最深最深佩服的,就是寶珠在這件事情上可以立威,而沒有立威。可以威風,她沒有威風。
換成是陳留郡王妃,她一定會幫的。事實上,陳留郡王妃已經做好龍懷城會去找她的準備。郡王妃準備好這筆錢和糧,但同時也準備好一堆教訓給龍懷城,和責備龍氏兄弟的話。
龍氏兄弟是不敢對這位名義上的長姐,實際上的王妃怎麼樣,郡王妃要罵他們,爲的還是她的親弟弟袁訓。
而陳留郡王在這件事還佩服寶珠的一點,就是寶珠讓龍氏兄弟擔起自己的責任。陳留郡王妃也沒有準備全部的錢糧,該是誰擔的,還是誰擔。
換成陳留郡王妃是寶珠,她纔不會像寶珠這樣不顯山不顯水的幫他們,郡王妃一定會威風凜凜上門去,把架子擺得足足的,認爲他們得到足夠的教訓纔出手。
郡王妃和寶珠,是不同性格,處事因此不同的人。
一件本該大顯風采的事情,讓寶珠無聲無息的做下來。這裡面帶着寶珠的見識,寶珠認爲龍家目前最缺少的,就是有一些肯承擔的人。
這裡面也帶着寶珠的心地,幫舅父是應該的事情,不用大張旗鼓,藉着這事和張三或是王二去算賬。
就是衝着舅父純幫忙。
人的生活中,並不是經常轟轟烈烈。很多事情可以平淡,也可以隆重。平淡,更能讓人體會到那種心胸開闊的情懷,高山遠峰般的格局。
只有認爲這種幫忙是親戚上的本分,不值得大肆炫耀的人,纔會做成平平淡淡。
而平淡的日子,更能打動人心。
郡王妃如吃橄欖般,反覆在心中咀嚼弟妹這個人,和弟妹辦事的想法和心情。越想下去,就更先苦後甜。就越發現寶珠纔是心中有溝渠的人。
她就沒在乎過在這件事情上露臉不露臉,她要的就是爲舅父盡到心。
郡王妃內心不好意思上來,以前她認爲寶珠不好,原來是她自己想的不對。認爲如橄欖般前面有苦,怪自己纔是。
換個心情看寶珠,這就百般的感愛,還怕來不及。
把地契從桌子上推向寶珠,寶珠不解地看着她,陳留郡王妃柔聲道:“這是你辦的事,你收着吧。等舅父回來,你親手交給她。”
寶珠就知道姐姐要把這人情歸還給自己,寶珠就漲紅臉:“我怕,當不起舅父說個好字。”想到舅父只怕親口道謝,卻不是寶珠的初衷。
她面色紅得像滴水,見姐姐還是不肯接。寶珠就低聲道:“那我先收着,等夫君回來,讓他交還舅父。”
“你們倆難道還分家?”郡王妃打趣寶珠一句,看着寶珠把田契交給紅花收好,紅花出去。郡王妃還不肯去睡,面前沒有丫頭在,她悄悄的語氣問寶珠:“寶珠,有好東西你要吃嗎?”
那腔調,跟準備偷吃什麼似的。
寶珠不餓,卻讓她把好奇心勾出來。寶珠就點頭笑:“要吃。”本以爲是姐姐帶的山珍海味,郡王府上出來的,只能猜它是不凡的東西。
沒想到郡王妃神秘的一笑,小聲道:“那你等着,我去拿來。”走上兩步,又回身小聲道:“別把孩子們弄醒,不然他們也會吵着要吃。讓人發現,可就不好玩了。”
寶珠興趣完全提起來,也把嗓音壓得低低的,很覺得有趣,寶珠樂得搖晃着腦袋:“我不叫他們。”
“嗯,等着我。”郡王妃笑嘻嘻出門去了。
留下寶珠一個人在房裡,還在猜是稀奇寶貝好吃的,份量一定不多,姐姐才揹着孩子們給自己。想到是揹着孩子們的,寶珠心生希冀,這就算可以和姐姐親厚相處了嗎?
寶珠是盼着和郡王妃親厚的,畢竟她是表兇的姐姐。而且寶珠也知道她有了以後,姐姐不管以前對自己多不滿意,從此就得滿意起來。
但不是寶珠最想要的那種,這種親厚是因爲有了她的侄子女們,並不是寶珠打動這姐姐。
好吧。
寶珠想,也別太奢求了,能和她親親熱熱的這樣說話,已經是出乎意外,你還想怎麼樣的好?正暗笑自己時,門簾一動,郡王妃從外面進來。她一隻手背到後面,一隻手放好門簾。這房中還有個雙身子的人呢,衝着寶珠也不能讓風多進來。
把門整好,郡王妃還是她神秘得意的笑,笑得她年青美貌的容顏泛光流彩,美麗無匹。這種絲毫沒有芥蒂的笑,如閨中蜜友般放開了的笑容,讓寶珠受寵若驚。
接下來的事情,就更讓寶珠意外。
“給!”
一小盤子東西送到寶珠面前,握盤子的,是郡王妃雪白的柔荑。
這柔荑一亮出來,房中就一亮。這隻手纖細修長不說,肌膚柔滑不說,上面寶石戒指玉戒指,根根手指上都有。
不亮人眼睛就是怪事。
但這昂貴的戒指,和端着的東西,卻是十足的反比。
一盤子蘿蔔乾。
新醃的,還雪白如玉沒有發黃,帶着淡淡的鹽味兒,還有新蘿蔔味道。
寶珠愕然,看看那蘿蔔乾,再看看那數個戒指。她糊塗了,這就是姐姐說的好吃的?這是前面櫃檯上新醃的纔是。
寶珠回來時,還吃了一點就粥,拌着好香油,配了點兒別的菜一起燒出來。
好吃是好吃的,可這個風格和富貴華麗的姐姐實在不合。
而郡王妃,她還是喜歡得眼睛彎彎,拿起一塊放在紅脣裡,“格嘰”,咬上一口,享受的眼睛就只有一條縫,見牙不見眼的感覺。
“好吃,還是以前的那個味道。”郡王妃笑得像個孩子。
寶珠就明白過來,她的心頭一動,感動無處不在的涌向全身,這是姐姐最喜歡的東西,雖然不是珍貴東西,卻是她發自內心喜歡的,如今她要和寶珠分享呢。
寶珠怎麼能不給面子?拿起一塊蘿蔔乾,咬了一口,甜脆香溢,她叫出來:“真好吃。”比那拌過香油,配上菜炒出來的好吃的多。
完全本色。
“噓,別吵到孩子們。”對着寶珠的喜歡,郡王妃更滿足的笑着。寶珠縮縮腦袋,吃吃的輕輕一笑。
這情景融洽極了,寶珠沉醉於其中時,忽發奇想,要是表兇現在回來,見到我和姐姐一起偷吃東西,他會不會把眼珠子瞪出來?
一定會猜,你們兩個怎麼又好了呢?
寶珠微有得色的晃晃腦袋,在心裡回那假想中的表兇,啊,寶珠本來就是很好很好的啊。
盤子放在郡王妃和寶珠中間,兩個人相對你一塊我一塊的分吃起來。
“我小的時候,最愛半夜偷拿東西吃。”郡王妃意猶未盡,黑曜石似的眸子熠熠生輝,像這事兒多得意很中聽。她笑盈盈:“寶珠,你還要吃瓜子嗎?新瓜子兒比山珍海味好吃多了,”
寶珠點頭。
“還有糖片子,”
寶珠點頭。
郡王妃把雙手一拍,要不是有孩子們在裡間,她可以笑出聲來:“對了,還有新做的餅子,”這位養尊處優的王妃嚥了口口水,對寶珠道:“你等着,我拿去。”
寶珠急忙跟上:“我也去,”大晚上的去自己家裡雜貨店偷吃好吃的,寶珠還沒有這樣的經驗,在這新奇無比中,她也要摻和一腳。
郡王妃就用挑剔的眼神,把寶珠身上的衣裳打量一遍。見寶珠是大厚的錦襖,她不滿意,先搖搖頭:“院子裡冷,我給你再取件衣裳。”
不等寶珠回話,郡王妃去寶珠房裡取來一件,燭下閃着光澤。寶珠看時,濃情蜜意齊上心頭。這不是別的衣裳,是去年袁訓在太子府中得的紫貂雪衣。
見到雪衣,就好似見到表兇。
“這件好,暖和,”郡王妃讓寶珠站起,親手幫她披上。寶珠在恍惚中微笑,她覺得自己彷彿回到表兇的童年。當年的他,一定是小小的,大晚上的不睡,由姐姐給穿好衣裳,帶着去前面偷吃嘴。
寶珠如醉如癡般笑着,覺得自己成了表兇,跟在郡王妃後面出去。
房門外圍起擋風的屏障,好給丫頭們坐地,郡王妃的丫頭有兩個坐在這裡,紅花則在廚房上爲寶珠看湯,讓梅英去歇息一晚。
衛氏梅英紅花都沒有不相信別人的意思,但餘氏方氏和郡王妃派來的使喚人全都知趣,在寶珠飲食上並不亂插手。
寶珠的一湯一粥,還是奶媽梅英帶着人收拾。紅花偶然的來換個班兒。
郡王妃擺手讓丫頭不要跟來,寶珠和她笑嘻嘻的,兩個人自己舉着小燭臺,往前面鋪子裡來。
……
燭光,把櫃檯後貨架地上醬缸照出來。照不到的地方,則暗黑得像潛伏着什麼。
郡王妃笑得像個孩子,寶珠笑得像個孩子。
兩個人衣着華麗的人,像闖入魔境的仙子,笑嘻嘻的快樂無比。
“先從哪裡開始吃?”郡王妃從貨架上看過去。但對寶珠又道:“只敢給你吃乾果子新鮮東西,醃久了的醬菜,你可不能吃。”
只給這些,已經足夠寶珠饞蟲上來。主要是從沒有玩過,她們是在玩呢。
寶珠盯着蜜餞罐子嗅嗅:“裡面是蜜瓜條。”不等郡王妃回答,搬開蓋子,拿出一塊放到嘴裡。
頓時,她滿足的不行。
偷吃的感覺,像是永遠比坐桌子前面,由人端着上來吃的好。
“格嘰格嘰,”郡王妃也早對着新醃菜缸子吃起來。
兩個貴夫人,一個王妃之尊,一個也算不差。兩個人各守着一個燭臺,滿店裡照着大吃起來。
寶珠在燭光中偷笑。
其實她應該正大光明的笑來着,但像是偷笑才更能表現出寶珠的心情。她的如釋重負,她的放鬆胸懷,她從此不用再擔心……
帶着自己來過童年癮的郡王妃姐姐,這就算打開心門,認真的接受寶珠。
寶珠覺得笑得再綻開鮮花般,也不能表達她此時的喜悅。再加上偷笑竊笑,就成了正面兒笑過,背後也笑,這才能把寶珠的喜歡完整的展示。
最私密的東西,只和最親近的人分享。
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
最留戀的東西,也只和最放心的人去說。
寶珠只辦了一件事情,就在龍氏兄弟心中也升值,也郡王妃心中重新建立她的位置。這一切都建立在她沒有私心,她不卑不亢,她爲家人上。
這沒有私心,可不是把私房也共分。寶珠的私房,可還是寶珠的私房,這一點兒千古不變。不過寶珠這會兒可是私房光光的人。
她帶來的草藥珠寶,全放在田地上了。
能節約母親的錢,就節約一點兒。寶珠權當爲表兇還舅父的養育恩情。再怎麼沒有私心,自己的盤算還是清楚的。
守不住自己利益的人,還怎麼去幫別人呢?
寶珠在清楚自己因爲什麼而得到姐姐的厚愛時,就可憐兮兮的要想到自己乾癟的荷包。呃,要等下個月表兇的薪俸送回來,要等孔掌櫃的送息銀,才能再攢起來。
可憐巴巴的……
一個小嗓音打斷她的可憐心思,和郡王妃的偷吃。
門簾子打起,念姐兒睡眼惺忪,披着起夜的襖子。奶媽在她後面舉着燭臺,把光暈灑在念姐兒身上,活似小小仙子。
“母親……哇,你和舅母揹着我在吃東西……哇……”念姐兒一旦弄明白這裡在作什麼,就開始哭:“哇……”才睡醒的孩子受到委屈,哭得格外大聲。
靜夜裡,又跑出來志哥兒和忠哥兒。
三個孩子又一回爭着要睡小屋子,郡王妃擰不過他們三個,只能讓小屋子裡加榻,志哥兒和忠哥兒不嫌小,兄弟兩個擠到榻上去睡。
白天趕路太累,他們就早早睡下,也方便寶珠和郡王妃說田契的事情,更方便郡王妃帶着寶珠來偷吃。
聽到妹妹哭聲,志哥兒擰着小眉頭過來的時候,念姐兒已經讓母親摟在懷裡,面頰上掛着眼淚啃蘿蔔乾,邊啃還邊說好吃,讓志哥兒看在眼裡。
志哥兒大幾歲,倒沒有不悅。而是笑嘻嘻過來,衡量一下舅母吃的好吃,還是母親吃的好吃,最後抓上一把瓜子兒咬一口:“香。”扯嗓子就叫:“二弟,二弟!”
他身後忠哥兒探出頭,同樣眉開眼笑:“母親和舅母在吃好吃的,”他也跟着大吃起來。
“要給錢的哦,”念姐兒小小年紀,也知道開着雜貨鋪子是用來賣錢的。而且她才加入到這秘密裡,哥哥們就跑來,讓念姐兒沒了成就感。
她伸出小手:“我收錢。”
志哥兒壞笑:“母親,我把妹妹押給你,我們要大吃了。”
“我們要大吃了。”志哥兒也跟着起鬨。
“壞壞!”念姐兒嘟嘴:“不給你們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