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着衆人的面,陳留郡王並不看重他“名將”的名頭,也不怕別人罵他不要臉,玩一手“狡詐”先給蕭觀一個下馬威。
對於看的人來說,沈謂悻悻然。他認爲名將全是正大光明,戰場上傲視對手,最好擡着下巴眼睛都不看對手,飛刀離敵千里斬人頭招手就落。
見到陳留郡王“無賴”,沈謂心頭空落落的沒處抓沒處搔,見袁訓早在郡王和小王爺交戰的時候就退回身旁,沈謂敲敲袁訓肩頭,小聲地道:“小袁,郡王是不是還有後着,還有更厲害的?”
袁訓詫異:“這催馬如電,回馬刀不厲害嗎?”見沈謂訕訕地笑,袁訓明白了,道:“戰場上你還給人說話的空嗎?有這功夫你腦袋早沒了!”
沈謂恍然大悟。
這要是上戰場,已經兩騎對陣,你還在這裡擺威風說漂亮話,有誰會等你呢?再說對方催馬過來你還在說,你這眼神兒這反應只能落敗。
他一旦明白過來,不但明白陳留郡王的功夫是高的,臉皮是不拘時候可以不要的,還明白另一條。壓低嗓音對袁訓再道:“這是給小王爺下馬威嗎?”
袁訓笑笑沒回答。
臺上的梁山王則撫須還在微笑,這不是下馬威又是什麼?
這裡全是粗人,管你什麼天皇貴胄在家丫頭老婆圍得不透風長大,再斯文的人到了這裡也就粗俗。梁山小王爺頭一回過來,別說是陳留郡王要試他,就是別的郡王們也一樣會對他不客氣。
換成別的郡王們下場,不要臉的程度可能比陳留郡王還要高。
梁山王並不動怒,他要是怒這種事兒可就談不上大將風度攏不住人馬。梁山王在小王爺落敗後笑容反而更深,再見到兒子轉眼兒就不當回事情,隨即磨着陳留郡王:“人我不要了,馬送過來!”
貌似很俏皮。
梁山王也就很欣慰。心想大倌兒你可別拿這種事放心裡,這種事都放心裡,以後你接你爹的位子,可有你生氣的。
而陳留郡王也很機靈,見小王爺對着他要東西,正中陳留郡王的下懷。他纔給小王爺一個難堪,就是小王爺不找他要東西,陳留郡王事後也會想法子彌補。現在小王爺張口要他的馬,他能不給嗎?
他再愛自己的馬也得給。
再說這馬送給小王爺手中,他不會虧待它,馬也算沒去錯地方,愛馬的原主人就不會太難過。
陳留郡王一跳下馬,把馬繮牽在手中,對着小王爺帶笑過去。邊走還邊瞅着袁訓。
袁訓火大,他自然明白姐夫又想拿自己開心,他那表情,明擺着寫着是我小舅子值錢還是馬值錢?
袁訓瞪他,你的馬再金貴,能有小舅子金貴?
對於姐丈又不分時候拿自己開心,袁訓鼻子繼自己打上六百兩銀子烙印氣歪後,更歪起來。
梁山小王爺也看出來,他更把自己剛纔的落敗拋到爪哇國去,開心地大叫:“別看了!這馬比姓袁的值錢!”
太子黨嘻嘻樂了,袁訓兩眼對天,我沒聽見我沒聽到!
陳留郡王來到梁山小王爺面前,欠欠身子雙手把馬繮送上,梁山小王爺也不敢怠慢他,又才讓陳留郡王“教訓”過,爲表尊重,也哈哈腰,也是雙手接在手上。小王爺本來不是這樣的細心人,但尊重比他強的人,他倒不含糊。
梁山王在看臺上見到,那目光中更增添一份兒得意。當父親的心促使梁山王不由自主對着周圍環視一圈,神色驕傲大有你們看看這是老夫我的兒子,他可是能禮賢下士的好孩子。
小王爺和陳留郡王交付完畢,陳留郡王還覺得拿小舅開涮的不過癮,嘻嘻哈哈道:“這要不是小王爺您張口,就是拿我小舅子來換,我也不肯。”蕭觀小王爺放聲大笑,小王爺最喜歡的就是壓過太子黨,在哪兒壓,怎麼壓都成。
他仰面哈哈:“好好,我喜歡你,你愛馬勝過姓袁的,就衝這一條我就愛你了!”幸好過去此時此地之“愛”,雖有龍陽和斷袖,也純屬喜愛,不然只怕誤會上來。
袁訓就一個勁兒的翻白眼兒給他們,再爲表示自己不快,一直吸着涼氣。
小王爺得意洋洋得了匹好馬,他還沒有結束。他上了這馬,覺得從馬鞍到馬鐙無一不適合,太過喜歡腦子動得就快,在馬上衝着看臺上一干子郡王們大叫:“看到沒有,你們誰跟他一樣欺負我,都得送件好東西過來。”
陳留郡王聞言,自然是黑着臉回的座位。隨後小王爺遛了遛馬回來,對他的爹梁山王興奮的道:“父親,這匹馬真的是好,我得着了。”梁山王覺得兒子機靈極了,丟了面子隨後就找回,還平白得了好馬,點頭說好。
郡王和國公們笑容統一,心思不一。
梁山王已經足夠狡猾,這生的兒子像是也不差。還有陳留郡王,不動聲色先送了份禮。熟悉他的郡王都暗罵陳留郡王更狡猾,當別人看不出來這馬不是你常騎的嗎?
將軍雖好,還得好馬來配。他們常騎的馬愛若家人,彼此都認得出來。
陳留郡王爲什麼換了愛騎前來,也許是他當場要給內弟的,也許就是打算送禮,這個不去管他。不過他又得了內弟,又討好了小王爺,這是實情。
袁訓這就歸了姐丈陳留。
這姐丈都肯拿好馬換他,又肯出力氣揍人贏他,就沒有人再爭。
這塊燙手山芋有了歸宿,下面還有二十來塊呢,釘子似在那裡。梁山王滿面含笑:“呵呵,太子府上的英才,老夫不能獨斷,大家都有什麼說的?”
東安郡王心癢癢的,他從見到袁訓開始就心動,謹慎的聽到個御史就放棄,但不代表他放棄這餘下的人。他清清嗓子:“嗯咳,”
沈謂在下面聽到卻不容東安郡王說話,他大步出列,傲氣滿面,禮也不行了,上下也不分了,直挺挺站着,擡手指住陳留郡王,大聲道:“回王爺,我要跟陳留郡王,讓他下來和我比試,我能在他手底下過三招,他就得要我!”
“吭吭,”好幾個郡王都讓口水噎住。
等到順過來氣,又爭着來看是哪個小子這麼無理。首先是你沒有尊卑,對王爺能用這種態度說話?這不弔兒郎當嗎。
再來你眼睛裡沒人,“讓陳留郡王下來,他手底下我過三招他得要我”,少年,你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你把郡王看得太不值錢。
過了三招他就要你,你以爲你是天兵天將?
讓沈謂點名的陳留郡王噎得最狠,他才把小弟爭到手,而且這算他先打開了頭,早見到其它郡王們都心有所動。正想着他可以輕鬆的看個笑話,沒事人似的看着別人爭得紅臉脖子粗,這場中風頭又指到他身上。
看一看,是那個在京中每天往驛站指名送席面給自己的少年,他在京裡就登門表示過他要從軍,他要跟着自己打仗。
陳留郡王在京裡呆的天數短,御前要吵架,又要拜岳母會小弟,再知道宮中是姑母又太子是表兄,吃驚詫異用心驚喜一起上來,就沒功夫搭理沈謂。
不想他真的投軍而來,不想他真的要跟着自己。陳留郡王在這一刻讓沈謂打動,但這不是他的軍中,不由他說了算,他又才爲小弟出過風頭,把小王爺都揍了,不能再主動出風頭,陳留郡王就默不作聲,由梁山王發落。
梁山王知道太子黨背後是太子,但他也不能任由沈謂在這裡肆意藐視。本來新人到來,殺威棒必不可少。
這棒不見得真的打下來,但去去新人威風從來就有。
梁山王把臉一沉,怒斥沈謂:“這裡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不管你在京裡有多威風,到老夫這裡就得聽老夫的。”眸子往兩邊轉,喝道:“軍紀官!”
管軍紀的將軍就在他背後右側,這就出列:“末將在!”
“按軍紀咆哮校場,該打他多少,報!”
軍紀將軍高聲道:“是!”正要報數兒,沈謂在下面大叫道:“王爺,我是您的親戚!我父是兵部侍郎沈其方,我是他的小兒子。我舅父是南城長公主駙馬長陵侯,我現襲飛騎尉在身上,王爺您不能打我!”
軍紀將軍恰好報出:“杖責一百!”
他踩着沈謂尾音說的話,兩個人恰好同時說完。場中一片寂靜,梁山王啞了嗓子。這還真是他的親戚,而且他的父親沈大人和梁山王私交很好,雖然一個在京裡一個在邊城,但管三軍的王爺和管兵部的侍郎,公事上往來公文不斷,私下裡書信也有,下面這讓他震嚇的少年還真的不是外人,是梁山王的子侄輩。
從郡王到國公都忍住笑,等着看梁山王你把軍紀官都叫出來,現在他是你親戚,你怎麼收這場。
梁山王打個哈哈,手不着痕跡的一揮,軍紀官也知趣,身子一晃重新歸列。梁山王目視左右,又是郡王又是國公的都盯着自己,他笑得滿面春風:“原來是兵部沈大人的公子,啊,後生可畏。我們背後常說兵部的大人們不出京,現在就來了一個,呵呵,好好,有種。”
他隻字不提是他的親戚。
不但不提,梁山王還轉向陳留郡王,更是春風夏風一起拂在面上:“郡王,他要跟你,你就收下吧。”
陳留郡王想我本來就想要他,你王爺說了,自然從命。他欣然起身應下,再坐回去心中那個得意,這沈渭也是尖子,再加上小弟自己就得了兩個大好少年。
定邊郡王心想這事兒辦的,王爺你殺威風撞到自己人,這就沒了動靜反而在他人身上作人情。定邊郡王就對着臺下少年們招手笑道:“你們接下來不必報姓名,報爹就行了!”
臺上大笑出來一片,東安郡王也大笑:“少年們,有爹快報啊,沒爹的牆角哭去!”他只顧着取笑,就沒想到臺下若是有人沒有爹呢?這話豈不傷人心。
武將們的豪邁,是無時的出來晃盪一下。
好在袁訓雖然沒有爹,但他也不會傷心。他沒有爹,卻有好舅父和好姐丈。
此時氣勢熱烈,沒有人去考究東安郡王說的話不夠檢點,這並不是上奏摺,不用字字推敲。他們只帶笑往下看着,想看看還有沒有人再大膽自己出來指認郡王。
一個少年大步出列,朗朗大聲:“太子府上連淵,祖籍湖廣漢陽人氏。我的父太常寺寺丞連登甫,我的母親與東安郡王妃一族,姨表至親,未出五服!我要到東安郡王帳下!”
“哈哈哈哈……。”國公們東倒西歪笑成幾下裡。看看你們誰說話,這事情就到誰那裡。
東安郡王點頭笑:“你說的沒錯,這是郡王妃一族,”手一指看臺下左側方隊:“去那裡站着!”
連淵欣喜若狂,跪下行了禮,大步糾糾站入東安郡王隊中。
梁山王心想有趣,今年這徵兵還真可樂,老夫我才放個人情,這又出來一個和東安郡王也是親戚,這就不再是梁山王一枝獨私的循私,他呵呵纔打算說幾句話大家熱鬧,見定邊郡王又張了口:“少年們,凡有七大姑八大姨九表親十遠親,都報上來吧。”
梁山王就轉而取笑定邊郡王:“這馬上就有人奔你來了,”
下面少年們果然魚貫而出。
“太子府上葛通,我的父本朝十三年浙江總督葛順,我的母親是江左郡王之女平陽縣主,回王爺,我要到靖和郡王帳下!”
靖和郡王對他微笑,江左郡王早就戰死,他沒有兒子只有女兒分嫁各處,他的人馬是靖和郡王接收,靖和郡王沒有二話。
“太子府上尚棟,我的父兵馬指揮司指揮使,我的大伯京中神樞營將軍,我的大伯金吾前衛將軍,我的四叔……。”
他嘩嘩啦啦一長串子,定邊郡王好容易等到這位喘氣,心想你的祖父母可真能生,拿他開玩笑:“你還有表叔堂伯父沒有?”尚棟眨眨眼又要張口,梁山王止住他:“行了,你再報下去就天黑了。”梁山王在點兵以前就知道來了一堆不凡的少年們,但親眼見到他們的英姿和親耳聽到他們的家世,滿意感覺以外,還吃驚不已。
太子殿下籠絡到的年青人,竟然是方方面面。
梁山王只問尚棟:“你要去哪位郡王帳下?”尚棟一指正在尋思再拿他開心的定邊郡王:“我佩服定邊郡王本朝十九年榆林衛那一仗,我要到定邊郡王帳下。”定邊郡王樂得面上開了花,連忙道:“好好,我也喜歡你,你往右側走,過兩個方陣,那黃旗子下面是咱們的人,”
到此時,凡是站出來的少年都有來頭,翩翩不凡,又儀態大方。定邊郡王能讓他們中的一個人指中,深以爲榮。他歡喜太過,乾脆走到臺口上,對着自己留在方陣中的貼身親兵大叫:“來個人,過來接咱們的千里駒!”
尚棟滿面笑容說:“不敢!”
跪下謝過樑山王和定邊郡王,上了他的馬,見果然有幾個人出隊接他,尚棟隨他們過去。
看臺上情勢這就有點兒不一樣,看似還人人都有笑容,但緊張情勢已出。已經讓少年們認下的郡王們,不用說欣然揚眉。而還沒有少年認下的郡王,心裡難免打鼓。
現在不是郡王們挑人,而成了憑他們的名聲由少年們來挑。換成以前這是絕不可能的事情,而在今天則成了要麼當衆榮耀,要麼當衆丟人。
這裡空地雖然大,但三軍全擺下還是扎不開。梁山王只帶來他的親兵隊,再來命各家郡王只出一個方隊,也免得人太多說話他們也聽不清,其實不過是擺個樣子。
雖然三軍沒有盡數在這裡,但還光禿禿的郡王都捏着一把汗。
臺下少年們還有十數個左右,只怕他們也是挑名聲挑戰役。排名在後的郡王們臉上發燒起來,
要是太子府上沒有一個少年肯要他們,這人就當衆丟到姥姥家去了。
除了太子府上的二十來位少年以外,後面還有一百多人。可郡王們此時心思早不放他們心上,都覺得這又是一場榮耀和體面之爭。
已經已有少年們跟隨的,陳留、東安、定邊、靖和四郡王,則悠悠閒閒的等着看熱鬧。
好在接下來人人有份,二十多個人雖然沒有分得均勻,但每位郡王帳下都有。此時讓少年們點名跟隨成了體面,凡是讓少年們點中一回再點中一回,就都喜歡得活似得了聖旨嘉獎,對少年們也是百般欣喜,安排人接入隊中。
這些可不是一般的少年,他們出自名門,功夫有路子,兵書一定是會讀。稍加點撥就是帳下得力將軍,京中又有門路,以後將是郡王們的臂膀。郡王們都精明,自然捧在手心裡。
二十多個人分派完,場中士氣一片歡騰。
來投軍的人不見得都是不怕死的,也有家裡沒活路爲銀子而拼前來。聽到少年們當衆報家世,不是貴公子就是將門後,不在京裡享福只爲功勳門楣,這場面鼓得所有人心裡的激情漫天飛舞,如雨後春筍一個勁兒的往上躥。
梁山王暗暗點頭,心想太子殿下人沒有親自到來,就把我們全震了一震,又把士氣盡皆鼓舞如滔滔長河還在奔流。
不想殿下年紀輕輕,遠在千里就能運籌到邊城。嗯,強君之勢已如大風撲面滾石擂地讓人不敢忽視,讓梁山王這就仰視於他。
接下來分配那一百多人,這些人中有膽子大敢學太子黨們挑人的,有老實穩重認爲這般招人眼睛叫不含蓄,就聽從分配。須臾,梁山王把人安置結束,天已正午。輔國公是東家,他說城內安排的有酒水,梁山王帶着郡王國公們把酒盡興,席面上大家還是歡喜的。
龍氏幾公子們這就對袁訓有所瞭解,又怕見到他,又想見到他看個明白。但直到散席也沒見到袁訓出現,他們又不敢去問陳留郡王和輔國公,大家悶在心裡各有惴惴。
……
七月裡的一天,郡王妃和寶珠車駕纔到山西。郡王妃問過地界,讓人請寶珠過來。告訴她:“明天韓世子就到了地方,做什麼郡王自有安排。他路上照顧我們多矣,又是你的親戚,我辦桌子酒給他送行。又有我們這兩天都沒有歇息,隨行們也都辛苦。索性明天晚上我們不趕路,大家歇上一天,讓馬也得休息,隨行們輪流分中午晚上用酒,你看好不好?”
寶珠說好,拜謝姐姐想得周到。
郡王妃就讓人把韓世拓請來,親口對他說他們就要分別。韓世拓聽到說他路上勞累,憑着良心他要說實話。
他感慨萬分:“王妃說我辛苦,我竟然無話可回。從京裡出來到今天,沒有一天不是在看水觀水,辛苦從哪裡說起?”
寶珠也點頭稱是。
兩個人從出京那一天開始回想起,從第一天長亭離別,當天車行五十里,在京外五十里鋪打尖,早有郡王府上先行家人定好客棧,郡王妃和寶珠房中歇息,直到晚上客棧裡用過晚飯,夜風起來,日落黃昏,地面不再塵土蒸騰,車駕才重新上路,在月下走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不是到了城池,就是近了集鎮。客棧是早早備好的,香湯餐食瓜果不缺,大家歇息。從此就是這樣,白天歇息,晚上行路,都說六月裡趕路是要中暑的,他們一行卻是優哉遊哉。
晚上那段路,從寶珠的角度上來說,從來不愁。她不用操心行程,也不用照顧東西。車裡鋪着金絲竹簟,車前車後皆垂竹簾。夜風涼爽,車行時又帶得風更起來,從車前躥到車後。紅花和寶珠睡在一個車裡,後半夜總給寶珠蓋上薄被,怕她着涼。
別人行路,日頭底下走一天,晚上滿頭大汗尋客棧住下,開着門睡怕包裹有失,關着門時又炎熱難熬,蚊子嗡嗡。
只有寶珠等人到了晚上,反而是先梳晚妝,梳畢上車去。行人衆多,不怕強盜不怕賊,黑甜一覺到天明。早上下榻後,梳洗重梳髮髻,這纔是一天里正經的裝扮。
何來的辛苦?
簡直是享受。
韓世拓不是女眷,他自有馬。假如他生物鐘調整不過來,他可以把馬繮系在車後,在馬上盡情的打盹兒。孔青和順伯都肯照顧他,幫他看着馬,讓他願意的時候可以隨便找個車趴上面睡。郡王妃也命他晚上到車裡睡,面對一干子男人都不這樣,韓世拓不願落人笑話,堅決不肯。
再來他還可以學隨行們晨昏顛倒,白天在客棧睡,晚上看夜景遠山濛濛山出東山。在韓世拓記憶中,把他安排這樣舒服的,除了他的祖母,再就只有他的爹孃。
可對面這兩位女眷,可不是他的爹孃。而且從年紀上來說,郡王妃和寶珠都年青於韓世拓,卻把他照顧得舒舒服服。
韓世拓實在羞於承擔“辛苦”這兩個字。
郡王妃聽他說完就笑了,目視寶珠道:“不是帶上寶珠,我一個人回去,倒是還能趕快些兒。”這寶珠,她不是“寶珠”麼,寶珠哪有顛倒碰到委屈到的呢?
寶珠就湊趣兒,故意嘟起嘴不依:“我知道拖累你們呢,”說在這裡自己微驚,姐姐不喜歡的,只怕就是自己這種愛嬌模樣,寶珠偷眼看郡王妃,見她這一回倒沒有不悅的表情,寶珠還是收斂起來,心想這不是自家祖母母親,也不是夫君表兇,還是正經的好。重新只開玩笑:“明天這酒罰我治吧,一爲姐丈送行,二來多謝姐姐照應。”
韓世拓哪裡肯,他搶着道:“我應該感謝。”郡王妃見他們爭得熱鬧,有這份兒心就足以讓出力的人喜歡,不是一定要受他們什麼。郡王妃擺手笑,先對寶珠道:“你哪裡有錢,還是我出的好。不怕你惱,就是以你名義請客,你跟着我呢,也是我出這錢。”
寶珠忙陪笑。
出門在外,多陪幾個笑臉兒總沒有錯。何況沒陪到別人面前。寶珠想在這照顧人上面,姐姐倒是不差。
郡王妃先安撫住她,又對韓世拓笑道:“世子你不必客氣,我也說句話你不要惱,如今你還跟着我走呢,我是東家,沒有你搶的道理。”
她這般的熱情又客氣,韓世拓心頭更熱,他舊有品行不端,機靈殷勤卻本來就有。忙起身再謝:“以後求王妃的地方多呢,王妃既吩咐下來不敢不從。”
見王妃和寶珠再沒有話,韓世拓就走出來。在外面院子裡,見數株紅花開得鮮豔,日頭光直到人心底般,韓世拓心思激盪不已。
這紅豔豔就像郡王妃和寶珠的心思,根正苗紅。
他此行沒花一分錢。
他路上有買小東小西的給女眷們,包括紅花梅英都有份。那是他自覺自願的,而且一點兒果子,幾個麪人兒給孩子們也花不了幾個銅板。
上路前,文章侯給他準備路上花的錢,還分文沒動揣在包袱裡。再沒良心的人,也會在此時感激一兩聲吧?
何況韓世拓的沒良心是從浪蕩上來的沒皮沒臉下作沒底限,還不是真正的壞了心腸歹毒的只想害人。
這還是在客棧裡,天還在上午沒到動身時候,韓世拓回房後也沒睡着,心事激得他坐立難安。他想到妹夫小袁,袁訓的一番話爲他求功名,把他託給郡王妃。他又想到幾個叔叔,和最老實的三叔共事,叔侄們也是互相防着,從沒有心懷坦蕩過。
以前韓世拓不知道什麼叫心懷坦蕩,甚至對心懷坦蕩嗤之以鼻。他曾作過一篇痛快淋漓的文章罵遊俠傳中的心懷坦蕩之人:“夜半雞不鳴,心思何爲?”
半夜裡不是對着人不需要你表現的時候,你又在想什麼呢?
這文章辛辣毒舌,還曾在京裡流行一時。看過點頭的人不在少數,都是說:“諷刺世人雖然毒些,也算率真。”後續引出不少罵德行的文章和詩詞來。
而今天,韓世拓回想自己那篇文章他紅了臉,他今天徹底知道什麼叫心懷坦蕩。這坦蕩不是寶珠袁訓把身家銀子全散給你,這坦蕩是袁訓從爲他打算開始,就一步一步地步步穩當,回頭去看,凡是認爲袁訓說大話的地方,袁訓都是如實而爲。
是我不瞭解四妹夫纔是。韓世拓羞愧難當,他很多時候都認爲袁訓編個夢給他。求差使哪有這麼的容易,總得花上錢,碰釘子;再花錢,再繞彎路;再花錢,再碰釘子…。如此循環,運氣好的循環幾回,運氣背的循環十幾回,幾十回,這官才能求成。
而今他不難過嗎?
他想到他自己是個混蛋,可與袁訓成了親戚,袁訓就爲他打算。而他的叔叔們也全是混蛋,韓世拓是可以帶出一個來的,他在差使上總需要個幫手,而他到最後也有把握袁訓會答應,而戰事上缺人手,陳留郡王也會答應。
可他偏偏不肯把事情一步做完,他認爲他宮中叩辭時爲叔叔們呈點兒心情話就已是天大的人情。
皇帝自然說下次再去吧,文章侯世子又不是得力大員,哪能他一請呈就成的呢?
而今從兩個女眷身上,韓世拓看到自己心中的那一點兒暗,再看上去還不止一點兒暗,處處都暗纔是。
這暗如火,燒得他全身難過,燒得他以前的判斷行事爲人做人全是錯!
再也沒有比這更讓人痛苦的事。
一個人到了思緒成熟後,發現在生活中處處碰壁,乃是因爲你以前想的種種全是錯!正確的事你看成錯的,該尊重的道理你認爲軟弱,該幫助的事兒你想起來那人前年和你話不投機……
這該有多痛苦?
改了吧,改了吧?
韓世拓抱着腦袋,你讓我改什麼?改正好似剝皮抽筋,改了又能怎麼樣?他苦苦的思索一天,還是屈服於暫時的思緒,郡王妃和四妹妹太好了,爲着她們也得從此當個好人。
當晚上路,韓世拓又對月苦思了一夜。順伯見他半夜裡還昂着腦袋對天,叫他到車前:“您這是做詩嗎?夜裡要睡明兒纔有精神。橫豎這裝貨的車上還有空,大箱子上面睡着也涼快,要是怕摔下來,我給您拿繩子捆上,再蓋牀被子不怕露水。”
尋尋常常的日子,才讓人心裡發暖。
韓世拓由衷地道:“順伯,你老人家真是太好了。”在他的記憶裡,他的奶媽奶公纔是這樣的好。
別的家人怕他的怕他,和他不對的不對,如二房四房的親信家人,都是世子爺的仇人。
順伯實在的回了他:“這算什麼好,你睡好了才叫好。”
韓世拓咀嚼這話意,忽然的他淚流滿面,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他怕順伯看出來奇怪,推說迷了眼,拿帕子在臉上一通的狠擦,才又看到這帕子是四妹妹的奶媽白天才洗乾淨送來的。說真話,這一路上麻煩別人的,是他自己纔是。
半邊身兒冷,半邊身子熱。半邊心裡滾燙,半邊心裡浸在冰中。以前,是怎麼樣看人行事做人的?
以後,又要怎樣的才行?
不爲做個好人,爲對得起照顧過自己的人。
韓世拓果然爬到箱子上面睡了一夜,早上精神百倍下車,見客棧裡歡騰起來。郡王妃爲給他送行,再獎賞家人,讓客棧大擺宴席,他們能大賺一筆,這就皆大歡喜。
一重喜歡接着一重喜歡。當天就有人來接韓世拓,郡王妃和寶珠叫他到房裡,房中多出來一個人。
郡王妃手指住介紹,卻是此地管驛站的人。而給韓世拓分派的活,是經管過往的軍運物資,如軍糧帳篷馬匹兵器等等。包括銀錢。
這是個上好的肥差事,油水多。韓世拓的心樂得似要炸開來,和這個人見過面,郡王妃讓他也留下用酒,趕晚上再帶着韓世子回去。寶珠抽空兒,把姐丈叫到她住的房中。
寶珠從沒有這樣的認真過,她凝眸正容:“雖然我年紀小,有幾句話容我交待給姐丈。”韓世拓正一頭紮在歡喜中沒出來,自然說是。
寶珠顰眉徐徐,邊想邊說。
“管銀錢是件大事情,容我告訴姐丈,你不要太老實。”
韓世拓愣住,他纔打算從此當個老實人,四妹妹卻叫他不要太老實。
寶珠下一句是:“也不要不老實。”
韓世拓聽得懂,就暗暗稱奇。他見到的寶珠不是穩重若北風中老梅,就是嬌憨若老梅開了花,花是可愛的,花蕊嬌嫩總似天真。
寶珠忽然說出一句很有哲理的世事話,韓世拓打迭起精神,心想倒要聽聽四妹妹接下來的話纔好。
“我不是男人在外面行走,官事上我不懂,但想來管一件兒差使,和管個家沒有區別。銀錢雖然事大,也和對家人一樣,該打賞的打賞,該收孝敬的也收。涉及到錢東西,想來總有個幾折幾扣。在這裡我只有兩句話告訴姐丈,一是能收的錢,你可以收一份兒。第二就是不能動的錢,你不能動用一文!”
寶珠說到最後,聲調激昂略提。她是由心情而提高嗓音,而對韓世拓來說,卻是字字打在他心上,把他昨天才想好的從此作個老實人打出天外天,總算組織他的人生觀。
他是感激的:“是是,四妹妹你想的周到,”沒有寶珠的這一番話,韓世拓差點兒做個全盤老實人,而別人不是全盤老實人,別說人當不好,就是差使也做不好。
他很想找出一句話來恰當地稱讚寶珠,但尋來尋去,出來一句:“四妹,你比你大姐可強得多。”
寶珠聽到後,本着人人都有的劣根性,難免飄。內心還是歡喜的。但她嘴上是謙虛的:“大姐氣魄勝過男人,不是我能比的。”
“不!”韓世拓低着頭把寶珠和掌珠做個對比,認真的道:“掌珠太好勝,就容易忽略掉很多!”她只想着怎麼贏的時候,路邊兒風景自然不亂看。
寶珠莞爾,但是姐妹之心上來,她怕韓世拓這是說掌珠不好的意思,忙道:“這也算長處。”韓世拓微笑,中肯地修正寶珠的話:“在有些時候。”在另外一些時候,就不算長處。
寶珠贊成姐丈的話,但是心中難免要想,大姐要不是太好勝,總想占人上風,願意接受祖母的安排,也就不會嫁給你。
但已經成了親戚,當然就要照應。
她同時想到的還有方明珠,方氏母女不是太想占人上風,自知自足接受祖母帶她們上京是情意,不帶她們上京是本分。方明珠也不會和禇大漢成就姻緣。
寶珠暗想如今看來都還好,老天並不是十分的薄待人。轉角兒的地方,總有路在等着。只盼着以後不要再一錯再錯。
她把韓世拓細細地交待一通,怕他吃酒誤事,又怕他一味的老實讓人欺。怕他因爲認得郡王擺架子別人不服,又怕他才能不足時不知謙虛激怒同僚。
韓世拓一一聽從,最後寶珠漲紅臉,吃吃了半天,總算說出來:“沒事兒多相與正經知己,別…。讓大姐擔心,別……讓大姐難過,別……”
韓世拓恍然大悟,四妹這是怕我舊習復發,又去浪蕩人。
韓世拓也漲紅臉,浪蕩這種事放在外面同流合污的人中間,是炫耀的。但放在正經人面前,是不體面的。他臉像塊大紅布,道:“四妹你放心,你只管去,我肯定不再那樣!”寶珠鬆了一口氣,你明白就好。
她自知年紀小,沒有教導別人的資本。這些話,本應該請表兇來信中告訴他。可表兇現在哪裡還不知道,也許在邊城,也許在軍中,寶珠都沒把握去到就能夫妻見面,再等表兇寫信過來告誡大姐丈,只怕是明年還是後年的事情。
寶珠就自己來交待,總算交待完畢,她也拘出一身大汗。叫紅花進來,卻不是爲要水淨面,而是道:“大姑爺留在這裡,把我們的一點兒心意取出來給他,也免得晚上忘記。”紅花就取出來,韓世拓看到,是兩套夏天衣裳,從腰帶到襪子都有。又有一雙千層底老布鞋。紅花點着自己鼻子邀功:“衣裳是奶奶做的,腰帶襪子可是紅花兒縫的,鞋是奶媽的,這可是我們路上趕出來的。”
寶珠還道:“趕秋天再讓人給你送秋衣,你的衣裳漿洗我打聽過有小兵,可千萬別亂麻煩人。”韓世拓聽聽,這又和剛纔的警告合在一處,他就笑道發了個誓:“我若是說到做不到,讓我變個……。”
寶珠又把他打斷,正色道:“立誓不輕易,輕易不立誓。論道理我不能告訴姐丈什麼,不過是關心上才說的話,姐丈自然是記得住的,不必立誓。”又一笑:“你要是立了誓,成了我逼迫的,這就不像自家人。”
韓世拓在今天這個日子裡,對寶珠心服口服。笑着說是過,寶珠又取過一封銀子一百兩給他,道:“不夠錢用寫信來,能不黑銀子就別黑了吧。”
百般的交待,以至於韓世拓捧着東西出來,覺得四妹好似自己的娘。
他這就重新打定主意,老實人是不當的,半老實人還是要當的。銀子是不黑的,常例兒銀子卻可以收下一些。
同僚皆黑你最白,這不是成了屈原衆人皆醉就我醒?
這怎麼可能別人全是糊塗蛋,就像一個人是明白人?韓世拓以前讀屈原時就覺得不懂,現在想想這話更是不通。
當時大家盡歡,韓世拓酒後告辭,隨同接的人離開。第二天寶珠等人上路,見黃土地面沒有人煙的地方增多,和從京中出來大多是綠意襲人不同。
就要近了,黃土泥坡奔騰河流都帶給寶珠不盡的思念。車每行一步,寶珠就思念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