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鎮北侯府瀰漫着花開靡荼的味道。
天才剛亮,褚辰在院中練完劍,銀春備好了洗澡水和衣物,主子有喜潔的習慣,每日清晨練功後都要沐浴更衣。
先前大奶奶嫁入侯門,主子倒是閒散了一陣子,眼下又勤於武學了。
銀春在寢房外頭守着,萬一主子有什麼吩咐,府上也只有她這一個丫鬟能踏足寢房。
劉娉婷攜丫鬟,拎着裙襬徐徐上了二樓,迴廊上女子嬌柔溫婉,如開在江南的春花一般,她笑盈盈的開了口:“表哥起了麼?”
她身後的丫鬟還端着一隻黑漆托盤,上面擺着幾樣描金小蝶,裡頭是一些精緻的糕點,樣式複雜,不像出自侯府後廚的手筆。
銀春心中吶喊:就算是表兄妹,也用不着將吃食送到寢房門口吧?
更何況這還是大奶奶和主子所居住的地方!
“主子正沐浴,表姑娘去下面抱廈稍等片刻。”銀春在侯府身份特殊,因是褚辰特地安排在小閣內的隨侍丫鬟,比府上的一等丫頭還高出了幾分臉面。她這人也是忠厚,一根筋。
對劉娉婷的來意暫且不論,就單單是大奶奶不在府上這期間,但凡來個女子靠近褚辰,她都覺得看不慣。
很多人都有先入爲主的觀念,認定了一個大奶奶,旁人便都不會成爲她第二個女主人了。
劉娉婷身後的丫頭,眸帶溫怒:“我們家小姐來看錶公子,難道還需要跟你知會一聲?你以爲你是誰啊,難道能留在這座院子裡當差,就是半個主子了不成?!”
這話說的實在唐突且直接。
銀春一下子羞紅了臉,這不是明擺着指她妄想爬上主子的牀榻,求了名分麼?
她可從未這般想過,自被褚辰救了之後,滿心只想好生伺候着,以報答葬母之恩。
可她的身份擺在這兒,難免會讓人誤解她是褚辰的通房。
銀春氣紅了眼:“你胡說什麼!我對主子向來只有衷心,不像有些人,站在那裡狐假虎威!”她轉爾調整了情緒,對劉娉婷還是恭敬道:“表姑娘,您不要爲難奴婢,主子喜靜,更不願這個時
候被人打擾。”
這一下,劉娉婷難堪了。
褚辰在沐浴,她雖年紀有二十三了,但到底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定是不能再待下去。
“你怎麼跟我家小姐說話的!”劉家的丫鬟又喝道,在她眼裡,小姐很有可能成爲今後侯府的女主人,到時候侯門的下人還不都得巴望着。
劉娉婷立馬止住了她:“休要再說了!”
劉家千金性子自小就軟弱,以至於身邊的丫鬟和嬤嬤一個比一個厲害,這些人都是劉娉婷生母給她留下的,臨死之前百般交代一定要伺候好小姐,免得叫人欺負了去,這才導致了今天的一場小
鬧劇。
女子話音剛落,寢房大門的隔扇被人打開。
就見男子挺拔如初的站在那裡,一身煙青色錦袍襯得身形筆直修長,腰上是素白半月水波腰封,上面掛着一隻白玉,墨發用玉簪挽起,修整的一絲不苟,因剛沐浴出來,濃眉上還帶着微潤。
他比幾年前還要好看了,俊美中多了成年男子的英氣和傲然。
劉娉婷只覺心跳漏跳了幾拍,旋即又是如雷搗鼓,砰砰然的仰着頭,臉上如染了牡丹胭脂,聲音細甜道:“表哥!”她咬了咬脣,似慌張無處可逃,又似情竇初開的少女,羞燥無措。
褚辰適才在淨室以爲是若素回來了,不然整座侯府又有誰敢在他的寢房外大肆喧譁。
故而,他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好,誰知道一開門竟是一張陌生,卻也熟悉的臉。
他無意識的皺了皺眉。
狂喜的心情瞬間跌落。
褚辰淡淡道:“原來是你。”沒有多少的表情,與劉娉婷的種種嬌態相比,形成了莫大的對比。
二人是同年同月所生,褚辰也只比她大了幾日,他的表妹甚多,卻從未當場應下過一聲表哥這個稱呼。
男子迎着初晨的陽光,彷彿千萬丈的曦光都照在他臉上,如同從萬古而來的天神,讓人敬仰,愛慕。
只是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劉娉婷習慣了他這個樣子,以往他也是如此,還以爲他就是這樣的人,根本就沒受影響,含笑淺答道:“表哥,我是昨日來的府上,你一直忙於公務,還未曾還看望過你,這些是我親手做的點
心,你嚐嚐吧。”
她賢惠的從身後丫鬟手裡端過托盤,眼看着就遞到褚辰面前。
他不喜歡這樣被人親近,就吩咐銀春道:“先拿下去,我一會就去書房。”
銀春這就接過托盤,咬了咬脣,心裡不是個滋味,一來被人誤解她有那份心意就已經夠憋屈了,二來主子竟然接受了表姑娘心意,那大奶奶該怎麼辦?
“我還有事,除了這座院落,侯府上下,你自便。”褚辰言罷,跨步掠過劉娉婷往回廊另一側走去,兩側皆有下樓的樓梯,他不喜歡女子身上的胭脂味,不像他的小妻子,是渾然天成的女兒香
。
況且,萬一身上被沾染了味道,被她嗅到了,她會嫌棄的。
褚辰沒有意識到自己如何小心翼翼避開萬叢花束,已將這些當做理所當然。
這廂,銀春挑了眉眼,瞪了劉家的丫鬟一眼:“聽見了麼?除了這座院子,侯府上下才能自便!”
言下之意,就算表姑娘也是不能在這裡逗留的。
劉娉婷看着男子遠處的寬闊俊挺的背影,羞怯的領着丫鬟下樓,那劉家丫鬟憤憤不平:“小姐,您如何能忍讓那下等妮子!要是她都能騎在您頭上,您今後還怎麼與大奶奶鬥!”
她何曾想過鬥了?
她不想同任何人鬥,只要能留在他身邊就成:“休要再提了,這會子姨母該是要禮佛了,我得去陪陪她。”
劉娉婷此刻還處在雲霧之端,腦子裡都是褚辰的俊逸的面容和瀟灑的身姿,她是活在幻想中的人,不會去考慮太多的現實,這令的身邊的僕從更加替她暗自操心。
她身邊的嬤嬤就將今早一事告之了侯夫人,還不忘添油加醋:“夫人吶,您可得爲我們家小姐做主,她不過是想給世子爺送早膳,就被下人堵在了門口,不讓進吶。”
這不是很正常麼?
侯夫人深知長子品性,能進入去才叫不尋常了。
但念及胞妹死得早,侄女在京城又只能依靠她,便附和了幾句:“我會同褚辰說說的,這事就到此爲止吧。”
那嬤嬤欲要再度讒言,劉娉婷就由東院的丫鬟領了進來,滿臉笑意,是發自內心的歡喜,就連說話也輕快了:“姨母,呵呵您今個兒氣色可真是好呢。”
侯夫人斜睨了那嬤嬤一眼:你們家小姐哪裡有委屈的樣子?這不是正高興着呢?
不過,面子上還是要有個過場的,就當着劉家嬤嬤的面,命手底下人去教訓了銀春一頓。她擋着劉娉婷的路本是沒有錯,錯就錯在今日有人告狀了。
而且,也只有銀春適合擔下這個黑鍋。
是以,侯夫人更沒有什麼可操心的,就拉着劉娉婷一道去小佛堂禮佛去了。
褚辰有在書房看公文的習慣,若素未嫁入侯門之前,他連早膳也時常在書房將就着用了。
銀春端着早膳步入書房時,他正擰眉看着一疊戶部簽過的批紅。
朝廷年年超支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只是如今愈加不可理喻,黃河改道所用的銀子本應是算在工部頭上,怎麼又和兵部扯上了干係!
褚辰悶吐一聲,一下將公文摁在掌下,那幾個閣員早就該換血了!
“主子,您用膳。”銀春將托盤放在案几上,低垂着頭,聲音微顯波動。
褚辰聽出來了,一擡頭就看見她紅腫的臉,皺眉問:“你這臉是怎麼回事?”
銀春被他爆冷的聲音嚇了一跳,顫顫巍巍道:“是是奴婢不小心摔的。”
褚辰撩袍起身,幾步走到臨窗的案几邊落座,細細回過味來,再度看了一眼銀春:“也難爲你衷心於我,放心吧,今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
銀春不明白主子何時變得這般體恤下人,立馬受寵若驚:“是奴婢不好,不該不該頂撞了表姑娘。”
“我說了不該了麼!”
“”銀春沒有說下去,倒是褚辰看着一桌的百合酥和幾樣江南的點心,更是濃眉緊蹙,他不愛吃甜食,更何況還是劉娉婷親手做的。
本想着讓銀春拿回去,一想到小妻子近日饞得很,她大抵會喜歡這些甜膩的口味,就另外吩咐道:“包好送到白府去。”
銀春身子微僵,聽明白了意思,頓時喜上眉梢,主子看來還是惦記大奶奶的,忙脆聲應下:“奴婢這就去!”
她出書房之前,身後響起褚辰的聲音:“今日之事,你擋的好,從今兒起,月銀加倍。此外哄好大奶奶,我另有賞賜。”
銀春回頭時,就看見褚辰已經將目光埋入了文書中,眉目格外的森嚴,這樣的一個人,也只有在面對大奶奶時,纔會展顏歡笑吧。
“謝過主子。”她合上書房的門,和墨殤打過招呼就急急忙忙出了府。
墨殤擡起頭,望着滿院的梧桐,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銀春雖是捱了掌摑,心情卻是極好的,她現在每月有七兩銀子,已經是侯府大丫鬟中,月銀最高的,現在加倍後,豈不是有十四兩?!
她一路美滋滋的,以至於趕在若素起榻之前,就將點心一一擺好在了矮几上,還特意從集市買了栗子糖分給巧雲和巧燕等人。
若素貪睡的很,洗漱好後已是日曬三槓,她看着滿桌吃食,撈了袖子,一番大快朵頤。
外頭花廳的白靈倒是急了。
“你說什麼?褚辰的表妹來了侯府?劉家姑娘至今未嫁,現在又寄居在了府上,侯夫人她是什麼意思?”白靈顯然氣急,她是在京城貴圈中長大的,哪裡不懂侯夫人這點心思。
眼下就是上演着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戲碼吧!
銀春如實道:“白夫人,不瞞您說,咱們夫人的確有那個打算,當初我家主子和劉家小姐就是口頭上定過親的,劉小姐又對主子情有獨鍾,至今未擇良人,奴婢斗膽懇請夫人將大奶奶送回
去。”
她說的已經夠徹底了,其實這也是揣度了褚辰的心意。
想必提及劉家小姐,白夫人就能讓大奶奶回府了,這般想着,銀春再接再厲道:“白夫人,不瞞您說,我們家主子心裡只有大奶奶,這些年潔身自好,從未她娶,眼下還是讓大奶奶回去吧。”
要是換做三日前,白靈是不放心的,可如今瞧着若素的心智,也不像是癡傻,她沉默了片刻,卻還是沒有妥協。
或許,這是試探褚辰的最佳時機。
他若抵得住誘惑,就算曾薄情,以他的能力,也還是能護着素姐兒一生的可如果,他被美人所迷,那便讓素姐兒同他斷的徹徹底底。
“這件事以後再說吧,回去就跟你們家主子說清楚,本夫人一人獨居,着實寂寞的很,就讓素姐兒陪我住上一年半載。”白靈表明了態度,銀春最後只得無功而返。
可一年半載?她不確定自家主子能不能有那個耐心等。
這一日,文天佑身着緋紅色錦衣衛指揮使的官袍,親自向小皇帝說起了他和八公主的婚事。
“皇上能看重微臣,是微臣之福,文家之福,然,不幸府邸前陣子遭遇大火,雖說微臣有迎娶八公主之心,卻也着實不敢怠慢了公主,請允許微臣修葺府邸,待他日工成,再做穩妥安排。”文
天佑抱拳,對着龍椅後的珠簾道。
喬若惜懷抱小皇帝,眸光透過珠簾看了一眼褚辰,見他未語,她就順應着文天佑的話道:“既是如此,那就按文大人的意思去辦吧,只是八公主不能再待在皇陵了,不如文大人今日即刻去接了
公主回宮。”
文天佑俊顏冷漠,沒有反駁,直言道:“微臣領命!”
言罷,他退至武官一列,站在那裡,靜止如雕塑,感覺到褚辰投來的探索目光時,擡眸與他對視,脣角勾起一抹奸佞的笑來。
褚辰知道他在打什麼主意,出列抱拳道:“以微臣看,八公主也有自己的府邸,文大人既是要娶公主,暫且入住公主府也未嘗不可,大婚拖延不得,我朝接連天災,是該有喜事了。”
這時,欽天監監正周大人出列:“臣昨日夜觀天象,發覺異星北移,正好是公主府的方位,知下月初九便是良辰吉日,可遇而不求,三十年纔有一次,乃皇家喜事之大吉日也,近日接連災禍,
爲興民心,迎娶八公主迫在眉睫。”
文天佑還是站在那裡,就連長而密的睫毛也未曾動一下,只是那握着刀柄的手背上分明起了青筋。
好一個褚辰,硬生生將朱耀鬧出來的一場災難,同他關聯在一處,他娶八公主與什麼勞什子星宿有何干系!
不過,欽天監監正也說話了,他還有什麼可置啄的地方。
喬若惜接過話:“如此也好,哀家今日即命人去將公主府佈置一二,下月初九,文大人與八公主的婚事拖延不得。”
文天佑走出一步,對着殿中的珠簾,深鞠一躬,一字一句,鏗鏘低沉道:“微臣謝主隆恩,謝太后恩典!”他低垂着眼眸,誰也看不清他眸底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