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誰家女兒字莫愁

二十九、誰家女兒字莫愁

數日後,太后病勢愈發沉重,太醫院一衆太醫守候在頤寧宮內,半步也分不開身。玄凌爲盡孝道,除了處理政務之外,總有大半日伺候在太后榻前。如此連續七八日,玄凌也乏得很,每日只歇在我與德妃處。我忙碌宮中事務之外,更要安慰玄凌,爲他寬心。

這一日天氣尚好,晨風拂來一脈荷香清馨,推窗看去,蓮臺下風荷亭亭,如蓬了滿池大朵大朵粉白的雲彩。我在妝臺前梳妝,一時不覺看住,回眸的瞬間,晨光熹微的時分,恍惚見得是玄清這樣立於我身後,一手撫在我肩上,細賞花開,靜候時光翩然。

心中驀然一軟,數年來紛爭算計不斷的心便如一卷澄心堂紙軟軟舒展開,被飽蘸了色彩的柔軟的筆觸一朵朵畫上蓮香盈然。

良久的靜謐,彷彿還是在凌雲峰的時光,歲月靜好。坐得久了,膝上微微發酸,我不敢轉身,亦不忍去看,生怕一動便失去這一切,只覺得有這樣一刻也是畢生再難求得的溫存。

他溫然道:“嬛嬛,眼下事情太多,朕在你這裡才能緩一口氣,舒心片刻。”

那聲音,像是誰在清晨夢寐的混沌間敲起刺耳的金鑼,一瞬間觸破了我的美夢。我心底默默嘆息了一聲,帶着還未散盡的溫柔心腸,伸手握住他的手,“這些日子皇上辛苦了。”

他感念於我這般親密的體貼,低首吻一吻我的手心。他的氣息靠得那樣近,帶着龍涎香清苦的氣味,與他身上的杜若氣味截然不同。我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剋制着自己不別過頭去。

我見玄凌彷彿有些興致,便提議道:“蓮臺荷花雖美,終究不及太液池極目遠望之美,不如臣妾陪皇上同遊太液吧。”

玄凌牽着我的手一路行去,遊廊曲橋曲折還復,廊下養着數十隻紅嘴相思鳥,----那原是安鸝容所養,如今人雖不在了,鳥卻依舊活得好好的,啁啾啼囀,交頸纏綿,好不可人。清凌凌碧水裡遊着紅魚,粉色的睡蓮開了兩三朵,白翅的鷺鷥棲在深紅的菖蒲畔,時而拍起幾串清亮水珠。初夏的濃烈在華光流麗的皇宮中愈顯炫目,被水波盪滌後的溫馨花香更易讓人沉醉。

走得遠了,我與他在沉香亭中坐下,這時節牡丹盡已凋謝,亭畔有應季的木芙蓉次第嫣然。看慣了牡丹的雍容天香,類似牡丹的木芙蓉卻有一份小家碧玉的隨和,也是動人的。玄凌道:“才至夏初,太液池蓮花不多,反不如這木芙蓉開得蓬勃。”

我含笑遠望,“沉香亭中遠望可觀太液勝景,近觀可見木芙蓉開,倒是極好的所在。”

玄凌很是愜意的樣子,頷首道:“此刻若有清歌一曲就更好。”他想一想,“叫灩嬪來,也不必叫樂師跟着,由她清清淨淨唱一段就好。”

如此良日,雲牙檀板輕敲, 悠揚之曲娓娓漫出,玄凌端坐着,手裡擎一盞青梅子湯,輕輕合着拍子撫掌,淡淡芙蓉香只把閒懷來散。

灩嬪的嗓子極清爽,到了尾音處往往帶些懶音,慵懶的,無心的,反而風情萬種,恰如她這個人一樣。她手執輕羅小扇,着一色清淡的霞光色細襉褶子落梅瓣的長裙,漫不經心地唱着一曲《庭中有奇樹》: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

那樣清雅的歌曲,輕煙薄霧一樣瀰漫整個庭院,絲竹亦成了多餘的點綴。金黃而又透明的日光灑在叢叢花樹間,分明只添了些許輕愁似的迷朦。

唱得久了,灩嬪停下來歇息,玄凌猶自沉醉在歌聲中不能自醒,直到齊王予漓和正妃許氏的出現。

請安過後,玄凌賜他們坐下,我才細細打量這對夫婦。成婚之後皇長子與王妃如膠似漆,並不因許氏的養女身份而失了夫妻恩愛。許是婚後尊養舒心,許怡人更見豐腴,乳白撒桃紅底子的寬鬆交領長衣,玫色鑲金抹胸上是雪白盈潤珍珠織成的月季花,瑰紫襯裙外繫着鬱金色敷彩輕容花籠裙,用金線滿滿堆成鮮花豔鳥,愈加顯得她膚光勝雪,華美輕豔。我微微頷首,許怡人已非昔日孤女,寄託豪門。她已是真正的富貴中人,天家金枝。

我問皇長子,“可是來向太后請安麼?”

皇長子恭謹答了“是”,又道:“怡人見皇祖母昏迷難醒,心裡一直不安,打算先不回宮,與兒臣同去通明殿爲皇祖母祝禱祈福。”

玄凌閉眼“唔”了一聲,似有讚歎之意,“大婚之後你的確懂事許多。”又問,“怡人可去向莊敏夫人請安了?從前你在宮中多得她照顧,莫疏了禮數。”

怡人眼波一黯,低低道:“去過了。”

玄凌又問:“朕這兩天也沒空去瞧她,你在她宮裡可看見了和睦?帝姬還好麼?”怡人遲疑片刻,頗有些支支吾吾的樣子。玄凌微微疑惑,不覺張眸看她,“未曾見到也罷了,怎說話這樣含糊遲疑?”

予漓見玄凌頗有責備之色,忙起身道:“並非怡人遲疑欺瞞,而是莊敏夫人根本未讓兒臣與怡人入燕禧殿請安,燕禧殿的侍女回稟說夫人已去太后處侍疾了。”

“其實莊敏夫人並未去燕禧殿侍疾,因爲太后處的宮人說夫人此前才離去不久。奴婢還瞧見燕禧殿的侍女出來倒洗胭脂的水,可見夫人尚在殿中更衣換妝。”予漓才言畢,怡人身後一名侍女已忍不住出言分辯。

“蘇子,不得放肆!”怡人急忙跪下,俯首道:“是兒臣的不是,叫夫人意氣難平,耿耿至今。去通明殿祈福後兒臣即會去負荊請罪,請夫人責打兒臣出氣。”

玄凌頗見疑色,“爲了什麼事情,你得罪蘊蓉到這個地步?”

怡人盈盈含淚,只咬脣不語。我忙扶起她道:“你是王妃,才做天家新婦,怎可落淚?”予漓漲紅了臉也不說話,我雖心知肚明也不好開口,到底是灩嬪戳破,“王妃原是莊敏夫人要舉薦給皇上爲宮嬪的。誰知王妃與殿下兩情相悅,殿下才向皇上求娶了王妃。夫人一腔熱心空投,怎不會怨恨王妃臨陣倒戈壞了她一番功夫。”

“臨陣倒戈?”玄凌輕嗤,“予漓與怡人的婚事是朕做主,她要怪怡人倒戈於誰?她既要舉薦怡人給朕,不過是要朕寬心罷了。如今朕賜怡人給漓兒,漓兒有佳偶朕更寬心。她不僅不能識大體,反而爲此遷怒怡人,可見她舉薦怡人不過是爲自己固寵而已!”玄凌舉起盞中青梅湯一飲而盡,“這樣不識大體,如何像是貴戚之女,反而不如蓬門小女了!”

怡人語意哀婉,“夫人無論如何都是兒臣的長輩,所以怎樣有錯都不會是長輩的錯。若再爲夫人之事使父皇動氣傷身,那兒臣之罪就萬死難辭了。”

予漓亦跪下道:“還請父皇保重龍體。”

“你們起來吧。此事不要再提。”玄凌溫和道:“怡人溫柔孝順,是朕的好兒媳。”他吩咐李長,“去把南詔進貢的赤荔枝手釧賞給齊王妃。”

我挽過怡人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笑吟吟道:“這赤荔枝手釧是南詔的貢品,手釧是赤金絞絲也便罷了,那上面用紅寶石雕琢成三顆並蒂荔枝模樣,晶瑩剔透,手工精緻若渾然天成一般。前幾日淑和帝姬喜歡皇上也沒賞下,可見看重長媳。”

玄凌親手把手釧戴上怡人手腕,道:“你淑母妃善烹茶,今日宮中新到了上好的‘青鳳髓’,你們也一同嚐嚐。”

二人一同謝過,灩嬪擇了清淡悅耳的曲子緩緩唱着,怡人似在細聽,卻不時低頭望着手腕玲瓏晶瑩的手釧,露出喜不自勝的神氣。

“香炷龍涎,茶烹鳳髓。青鳳髓之難得堪比聖上所用的龍涎香,是極名貴的茶品。”我以纏臂金攬起寬大的衣袖,煎水,執杯,洗盞,碾茶,點碗,又以一枚純銀茶筅疾疾攪擾,“《茶經》雲煎茶有備器、選水、取火、候湯、習茶五環,其中候湯最爲要緊。煎好的茶湯重濁凝其下,精華浮其上,所以宜趁熱連飲,茶一旦冷了,則精英隨氣而竭,淪爲凡品了。”

已而水腳漸露,清香盈然。我將煎好的茶湯一一倒入盞中,怡人輕輕品了一口,讚道:“好香!茶湯青碧明澈,比兒臣素日所飲的花茶好許多呢。”

玄凌細品片刻,道:“好茶貴在味醇,宮中雖也常用梅花、茉莉等花薦茶,能增花香,添清韻,然則那隻能用在普通茶葉上。好茶有真香,入盞便馨香四達、沁人心脾。若加了別物,便損茶原味,反而不美。”他停一停,“恰如做宮中,聰慧端莊如好茶,自然馨香動天下,若多了心眼計算,便似多加了別物的茶,折損了原味,反而淪爲濁物了。怡人,你要謹記。”

怡人恭恭敬敬答了“是”,玄凌十分滿意,又囑咐,“得空多往淑妃處去,學烹茶也好,詩書也好,凡事向淑妃多學學。”

語罷,衆人言笑晏晏,論起茶道,倒是一派天家和睦的景象。

遠處,有絲竹管絃的綺靡之聲,在風中徐徐縈漫。起初隔得遠,只是一絲半縷傳入耳際,漸漸是完整的曲子,隔着太液清波,花樹蔥蘢,聽得一行女樂清聲細細,絲竹婉轉,反反覆覆只唱着一首曲子。

“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爲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爲樑,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

玄凌側耳聽了片刻,道:“是誰在聽曲,咱們也去瞧瞧。”

於是一衆隨行,循聲而去。越往燕禧殿方向聲音越近,我終於停住腳步不願再走,“皇上,請容臣妾先告退。”

玄凌望住我微微發白的面色,關切道:“身子不舒服麼?可要召太醫來?”

我匆匆搖頭,“請容許臣妾先告退。”

燕禧殿華麗的大門已在百步之外,玄凌道:“你不願見蘊蓉?她雖小家子脾性……”

“皇上,燕禧殿傳來的這首曲子叫《莫愁歌》。”葉瀾依冷冷出聲。

“是。”怡人覷看着玄凌的神色,“這首曲子是梁武帝蕭衍所作的《莫愁歌》,唱的是一位叫莫愁的女子。燕禧殿反反覆覆只唱這曲子……”

皇長子有些吃驚,握住她手訝異道:“我怎地聽不出來?”

“這首歌是歌姬用吳音所唱,皇上與殿下生長在京都,所以聽不出來。兒臣幼時在吳越之地居住,所以能聽得明白。宮中妃嬪多吳越人氏,想來是能聽懂的。父皇若不信,大可問她們。”

玄凌利落揮手打斷她的話,“不要再說了。”

絲竹盈耳,歌臺暖響,都抵不過我此刻蒼白的面色。燕禧殿中那些美麗動人的歌姬,將一絲絲危險與殺機調和成動聽的炫耀與精美的享樂。

玄凌靜靜地佇立着,聽着百步開外的樂聲優雅而溫柔地重複着重複着,歌頌着一個女子美好的一生,卻也是被斷送了的一生。他平靜地問李長,“朕已命令宮中不許再提淑妃出宮舊事,是不是?”

“是。”李長恭聲答。

“胡氏好大的膽子!”

“她愛聽便聽吧。前塵往事,放不下的人是臣妾。”我淚流滿面,緩緩俯下身子,華美的長衣四散在地上,是一朵絢麗而冰涼的雲霞,“皇上,不要責怪蘊蓉,終究是臣妾當年的錯失。”

他伏下身擁我入懷,用他象徵天子的金色覆蓋我的冰涼,“誰的錯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也不能無視天子權威。朕的話,是一言九鼎。”

“李長,”他平視金碧輝煌的燕禧殿,“傳旨六宮,太后垂危,莊敏夫人胡氏對上不思盡孝,對下不恤子媳,着降爲正二品妃,無旨不得見朕。”

我死死拉住玄凌衣襟,求道:“皇上,不能在此時懲處蘊蓉了。太后病重,皇后已被禁足,蘊蓉好歹也是皇室親族,太后素日鍾愛之人。若此時懲治她,太后心裡知道了必定不痛快。皇上不能不防着後宮人心動亂。”

玄凌微微屏息,似在平息着胸口暗涌的怒氣。怡人亦勸,“父皇,即便胡母妃平素驕矜些,父皇也勿要動氣傷了身子,一切等太后鳳體大安後再說吧。”

玄凌擁着我起身,默然望向燕禧殿,眸色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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