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月子坐得一帆風順,波平浪靜,安陵容失寵已久,憔悴了不少,自然無暇顧及旁人,皇后按兵不動,連管文鴛也無所動作。一切都安靜得出奇。
然而越安靜,我越覺得不安。彷彿平靜海底下洶涌着的暗潮,你不知道它什麼時候會突然發作,叫人骨子裡開始發慌。
溫實初日日滯留在柔儀殿,忙進忙出照顧我與一雙子女。
時光彈指而去。
乾元二十一年九月十六,追月長久之日,大吉。我與徐燕宜同行冊封嘉禮。
天未亮我已起來,靜靜坐於窗臺前,神色寧和而安靜。奉旨前來梳髻的正是我冊爲貴嬪那時來侍奉的喬姑姑。她一見我,未語淚先落,顫巍巍道:“老奴一生卑微,不想還有再侍奉娘娘的福氣。”
她依照禮制爲我梳望仙九鬟髻,着意修飾,我感嘆:“姑姑的手真當是巧,九鬟望仙,鬟鬟有致,分毫不亂。”
喬姑姑道:“老奴當年就說娘娘的額發生的高,福澤深厚是旁人不能比。如今果然不算老奴食言,娘娘是宮中四妃第一人不說,更誕下皇子與一雙帝姬,旁人望塵莫及。”
說罷由浣碧和花宜幫襯着,在髮髻上簪上十六簪釵。昔年流朱的笑語依然在耳畔,“如今只是封貴嬪呢,小姐就嫌頭上首飾得了,以後當了貴妃可怎麼好呢?聽說貴妃冊封時光頭上的釵子就有十六支呢。”
今日我榮極一時,流朱倩影笑語,卻早已在紫奧城的刀光劍影中被侵蝕得魂銷骨散了。
十六樹簪釵所成的赤金綴玉十六翅寶冠,以雙鳳步搖爲首、紫晶六鸞爲翅、翠羽八翟爲尾,赤金鏤空金花銀葉爲座,嵌芙蓉石、紫螢石、孔雀石、月光石、藍寶石、玫瑰晶、東菱玉爲綴,明珠、綠髓、白玉、珊瑚,爲鳳、鸞、翟身,雙鳳口中銜下紅寶長串挑珠牌,翡翠爲華雲,金題、白珠璫爲簪珥,散落無限晶致華耀、珠輝明光。
槿汐爲我穿上蹙金絲重繡九翟海棠祥雲錦海吉服,遍繡金雲鸞紋小輪花,金章紫綬。腰繫玉革帶,青綺鞓,佩山玄玉、水蒼玉,繞小綬五彩,皆用密繡海棠含蕊圖案,綴滿雪色小珠。四妃乃正一品妃位,又因乾元朝以來尚未曾冊過一位淑妃,因而冊妃之禮異常隆重。我梳洗完畢,乘翟鳳玉路車前往太廟行冊封正禮,最後往昭陽殿參拜帝后,行大禮叩謝聖恩。
吉時,我跪於貞貴嬪徐氏前,於莊嚴肅穆的太廟祠祭告,聽司宮儀念過四六駢文的賀詞,冊封禮正副史丞相鍾修梓和太傅黃文麒頒下十二頁金冊及金寶。淑妃所用金冊、金寶皆由禮部半月前就擬製好,交由專人打造,一早就由李長親自送至太廟。我鄭重接過,拿起金寶一看,金璽鸞鈕,卻是四人寶篆大字,“淑妃之寶”。
“朕惟教始宮闈,端重肅雝之範,禮崇位號,實資翊贊之功,錫賜以綸言光茲懿典。諮爾莞妃甄氏,丕昭淑惠,珩璜有則,持躬淑慎,秉性安和,臧嘉成性,著淑問於璇宮;敬慎持躬,樹芳名於椒掖。曾仰承皇太后慈諭,以冊印封爾爲淑妃。爾其懋溫恭尚祇,承夫嘉命,彌懷謙抑,庶永集夫繁禧。欽哉。”
冊封使蒼老而莊嚴的餘音嫋嫋迴盪在空曠而肅穆的太廟。
我手握金寶,只感生冷而堅硬,光滑的印上面未曾沾染硃砂,我緩緩印上自已的掌心。因着用力久了,如玉的掌心中赫然出現殷紅的四個大字,更兼血氣的上涌鞏固,好似烙下了終身的痕跡。
小小一方印章,許得我無限榮耀,然而,並不是無可匹敵的榮耀。
我牢牢握於手心,領着貞貴嬪三呼“萬歲”。
起身,看着身後的燕宜,穿着與我當年冊貴嬪時相類似的服制,她靜默的微抿的神情,其實是有些像我的,這個與曾經的我有着同樣真心的女子。我暗暗嘆息,她還不曉得來日的苦痛深重。
方要出太廟,卻見正殿門前明黃一輪閃耀如日光。金燦燦的日光就落在他的身後,帝王之勢拱得他氣勢如虹,恍若仙人。只見他遙遙向我伸出手來,我微微驚詫,猶自不信,撂起眉前流蘇遲疑了片刻,道:“皇上如何來了?”
他倒是尋常的樣子,挽過我的手,又拉住同樣驚愕的燕宜,笑道:“朕等不及要見你,與其在昭陽殿枯等,不如朕同你們一起去。”燕宜又驚又喜,我稍稍鎮定,含笑道:“今日盛禮愈發不能失了禮數,皇上請上轎輦,臣妾與貞妹妹隨行就是。”
玄凌眉毛微軒,笑意迸生,“嬛嬛時時不忘讓輦之德麼?”
我笑意瑩然,“從前不敢忘的,如今更不敢忘。”
玄凌的眼角盈然而生溫柔的回憶印記,“當日泉露池新浴,你也是和我說這般的話。”
那是在多久以前呢?記憶清晰地豁出時間的矇昧塵埃,我還是笑語玲瓏、不解世事的甄嬛,曾這樣真心的,期盼着他的真心。小兒女情懷,大抵如是吧。我輕輕道:“皇上還記得?”
他攜我的手,聲間輕而如初雪,涼涼地一片片化落在頰上,“朕永誌不忘。”
我微笑相答,然而永誌不忘,是多久呢?我無心去想。
浣碧扶着我的手,身後槿汐與花宜牽起長長的裙幅,依序前往昭陽殿。
朱宜修照例是着爲嬪妃行冊封禮時的大袖紫金百鳳禮服,華服年年如新,她的容顏卻是一日老於一日了。裙幅下垂的線條如飄逸順滑的流水,無一絲多餘的褶皺,皇后依舊寶相莊嚴,如高踞雲端神色慈藹的神。她口中說的是年年如是的話,只是不同的人罷了。“淑妃甄氏,貞貴嬪徐氏得天所授,承兆內闈,望今後修德自持,和睦宮闈,勤謹奉上,綿延後嗣。”
我與燕宜低頭三拜,恭謹答允:“承教於皇后,不勝欣喜。”
擡頭,見玄凌的明黃色緙金九龍緞袍,袍襟下端繡江牙海水紋,所謂“疆山萬里”,綿延不絕。再擡頭,迎上他欣慰而溫暖的笑容,期期凝望於我,心頭驟然和暖而放心,唯有他這般笑意,纔是我的存活之道。
禮畢,玄凌微微仰首,轉臉看着皇后,和顏悅色道:“淑妃一向聰穎明慧,善識大體,年來皇后身子總是不大好。也該好好將息。不如將協理六宮之權交予淑妃,宮中瑣事皆由她打理就是,皇后以爲如何?”
皇后笑容合度,幾乎連眉毛也不動一動,笑如春風拂面,“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雖然體弱,淑妃妹妹也要照顧一雙兒女,不日朧月帝姬也要接到柔儀殿撫養,只怕淑妃忙不過來,百上加斤。”
我垂首不語,玄凌笑語不解,“朕朕已與淑妃商定,覺得朧月帝姬撫敬妃撫養甚好,不必再挪動了。靈犀帝姬與予涵也由乳母照料,費不了淑妃多少功夫。”
皇后微微一驚,旋即笑道:“倒是臣妾多慮了。”說罷笑看着我,聲音愈發柔和,“只是淑妃頭次料理宮中事物,這些事說多不多,說小也不小,不免有些吃力,不如……”
我仰起臉,謙柔道:“皇后娘娘體恤臣妾,所言極是。臣妾到底年輕,不如諸位姐姐閱歷豐富。端妃姐姐最早入宮、敬妃姐姐曾協助皇后料理後宮之事多年,臣妾很願意向兩位姐姐討教問詢。”
玄凌很是滿意,揉一揉下頜道:“你肯如是就最好不過。”說罷看皇后,“皇后還有會麼話要囑咐淑妃麼?”
皇后的脣角抿過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神色幾乎沒有任何破綻,笑容滿面道:“淑妃現是宮中嬪妃之首,即要勤勉於宮闈之事,也要好好侍奉皇上,再添幾位皇子纔是。”
我恭謹下拜,珠瓏閃耀仍遮不信我滿臉懇切,“臣妾是皇后一手調教的,絕不敢辜負皇后期望,必當竭盡全力。”
玄凌親手攙我起來,微笑道:“跪久了膝蓋疼,起來吧。好好用着您的淑妃金寶,如今它可不止是一塊冷冰冰的金塊了。”他凝神想一想,“再傳旨下去,端妃與敬妃的俸例視同夫人。”
我自然曉得玄凌的心思,自華妃進皙華夫人後,玄凌再未肯冊一位夫人,彷彿是避忌當年舊事,不願再提。宮中諸女因從前玉厄夫人皙華夫人皆不得善終,寧居妃位也不願攀夫人之份。倒是玄凌此舉,很有些兩全其美的意思。
皇后起升更衣,笑聲柔和,道:“臣妾先去更衣,皇上與淑妃先去重華殿接受妃嬪叩拜吧,今兒也是靈犀帝姬與皇二子、皇三子的滿月禮呢。”
玄凌微微頷首,與我自柔儀殿接回靈犀與予涵,貞貴嬪接過予沛,同至重華殿。重華殿早已飾一新,遠遠便於工作聽得絲竹管絃之聲熱鬧非凡。紅紗飛揚,玻璃閃耀,彩燈舞動,香風不絕,連空氣裡都漂浮着令人眩暈不已的喜慶之氣。
後宮妃嬪們早已悉數已到齊,按位就座。眼見玄凌引着我與貞貴嬪進來,一一起身道賀。滿殿盛裝麗服的韶華女子,無論心底是否願意,面上都是笑靨如花、顧盼生輝,明媚勝過幾許上林春光。
玄凌與我並肩而立,貞貴嬪立於左次稍後一位,接受衆人萬千道賀。
添壽盤裡諸妃所贈的金珠寶器越堆越高,直見要滿溢了出來,不得不又換了一個。貞貴嬪含情舉杯斟向玄凌,柔聲道:“郎情似酒熱,妾誼如絲柔,酒熱有時冷,絲柔無斷絕。臣妾但願皇上待淑妃姐姐與臣妾之心亦如絲柔無斷絕,且請皇上飲盡此杯。”玄凌盡興之至,如何不允。
我懷抱孩子盈盈立於高處,姿態端莊合宜。
虛懸十餘年的四妃之位,我終於一日站上。
人人眼中我和玄凌都是一對璧人,只有我自已知道,其實不是的。哪怕是璧人,也是有了裂痕的玉璧。沒有有知道,此時紫奧城外的那個人曾經對她怎樣好,好到我有單純而至真的快樂。這一世,他都成了我心底最深的隱秘,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遠遠殿上,眉莊舉杯向我微笑,敬妃、端妃、呂昭容皆是我盟友,胡昭儀縱然得寵卻已不能生育,安陵容早已失寵,連我封妃大典亦不被允許觀禮,祥嬪、祺嬪更不足懼。而灩貴人,那個神情清冷如霜雪的女子,我心底微微嘆息一聲。
我掩袖痛飲,乾元後宮,至今日起,已不是一人獨大的天下了。
兩分之數,犄角之勢,鹿死誰手,尚不知定數如何。
脣角,漫出了一縷無聲無息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