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嬛嬛
天色尚未暗下來,敬事房的總領內監徐進良便來傳旨要我預備着侍寢,鳳鸞春恩車一早候在外頭,載我入了儀元殿的東室。宮車轆轆滾動在永巷石板上的的聲音讓我驀然想起了那個大雪的冬夜,一路引吭高歌春風得意的妙音娘子。不知怎的會突然想起這個因我而失寵的女子,她昔日的寵眷與得意,今時此刻不知她正過着何種難捱的日子,被皇帝厭棄的女子……縱然她驕橫無禮,心裡仍是對她生出了一絲憐憫。這輛車,也是她昔日滿懷歡喜、期待與驕傲乘坐而去的,不過十數日間,乘坐在這輛鳳鸞春恩車上奉詔而去的人已經換成了我。心底微微抽一口涼氣,她是我的前車之鑑,今後無論何時何地哪怕寵冠後宮,謹慎與隱忍都是一條可保無虞之策。
芳若迎候在殿外,見了我忙上來攙扶,輕聲道:“皇上還在西室批閱奏摺,即刻就好。請小主先去東室等候片刻。”
芳若引了我進東室便退了下去。獨自等了須臾,玄凌尚未來。一個人走了出去,西室燈火通明,因是御書房的緣故,嬪妃等閒不能進去。我不敢冒失,隻身走到儀元殿外,在硃紅盤龍通天柱邊止了步子。
月亮淺淺一鉤,月色卻極明,如水銀般直傾泄下來,整個紫奧城都如籠在淡淡水華之中。後宮之中,東西築攬雁、問星兩臺,遙遙相對,是宮只最高之所。除此之外便是皇帝居住的儀元殿。站在殿前極目遠望,連綿的宮闕樓臺如山巒重疊,起伏不絕。月光下所有宮閣殿宇的琉璃華瓦,粼粼如星光下的碧波爍爍。
殿前的玉蘭半開半合,形態甚是高潔優雅。夜風有些大,披散着的長髮被風吹到了眼裡迷了眼睛。於是輕喚槿汐:“去折一枝玉蘭來。”
是一折紫玉蘭,花梗堅硬而長,花苞初綻,亭亭如小荷,隨手用玉蘭鬆鬆把頭髮挽起,發間就有了清淡迷離的香氣。風愈大,玉渦色的長衣裙裾無聲的飛起,衣裳被風吹得緊貼在身上,不由得舉起寬大的袖子掩了掩。
聽見玄凌走到身邊,“春日夜裡還有些涼,別站在風口上。隨朕進去。”又笑一笑,“朕給你預備了樣東西。”
微感好奇,進了東室,見桌上擱着一碗熱騰騰的餃子。玄凌與我一同坐下,向我道:“餓不餓?朕叫人預備了點心給你。”
看上去味道似乎很好,卻只有一碗,看着玄凌讓道:“臣妾不餓。皇上先用吧。”
“朕已在西室用過了,你且嚐嚐合不合口。”
依言咬了一口,不由得蹙眉吐了出來,推開碗道:“生的。”
玄凌聞言笑得促狹而曖昧:“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方纔醒悟過來是上了他的當,羞急之下輕輕啐了他一口,賭氣扭轉了身子。玄凌起身走至我身前,又扭了身子不看他,如此幾次,自己也覺得不成樣子,兀自低了頭。他俯下腰身看我,輕笑道:“朕的莞卿生起氣來更叫人覺得可愛可憐。”
我低聲道:“皇上戲弄臣妾。”
“好了好了。”他輕拍我的背,“朕並非存心戲弄你。這一碗餃子合該昨晚就讓你嚐了,朕聽聞民間嫁娶這是不可或缺的。宮裡有規矩拘着,朕雖不能一一爲你辦來,能辦的自然也全替你辦了。”
想起早上的“撒帳”,心裡感動,身子依向他輕輕道:“皇上這樣待臣妾……”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再說不下去,只靜靜依着他。
他的聲音漸漸失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朕那日在上林苑裡第一次見你,你獨自站在那杏花天影裡,那種淡然清遠的樣子,彷彿這宮裡種種的紛擾人事都與你無干,只你一人遺世獨立。”
我低低道:“臣妾沒有那樣好。宮中不乏麗色才德兼備的人,臣妾遠遠不及。”
“何必要和旁人比,甄嬛即是甄嬛,那纔是最好的。”面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天子錦衣,眉目清俊,眼中頗有剛毅之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我擡頭看着他,他亦瞧着我,他的目光出神卻又入神,那迷離的流光,滑動的溢彩,直叫人要一頭扎進去。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髮際,緩緩滑落下去碰到那枝紫玉蘭,微笑道:“好別緻。”話語間已拔下了那枝玉蘭放在桌上,長髮如瀑滑落。他脣齒間溫熱的氣息越來越近……七夜,一連七夜,鳳鸞春恩車如時停留在棠梨宮門前,載着我去往儀元殿東室。玄凌待我極是溫柔,用那樣柔和的眼神看我,仿若凝了一池太液春水,清晰的倒映出我的影子。龍涎香細細,似乎要透進骨髓肌理中去。
接連召幸七日是從未有過的事,即便盛寵如華妃,皇帝也從未連續召幸三日以上。如是,後宮之中人盡皆知,新晉的莞嬪分外得寵,已是皇帝跟前炙手可熱的人了。於是巴結趨奉更甚,連我身邊的宮人也格外被人另眼相待,只是他們早已得了我嚴誡,半分驕色也不敢露。
第七日上,循例去給皇后請安。那日嬪妃去的整齊,雖不至於遲了,但到的時候大半嬪妃已在,終是覺得不好意思。依禮見過,守着自己的位次坐下與衆嬪妃寒暄了幾句,不過片刻,也就散了。
眉莊與我一同攜了手回去。纔出鳳儀宮,見華妃與麗貴嬪緩緩走在前面,於是請了安見過。華妃吩咐了起來,麗貴嬪道:“莞嬪妹妹給皇后娘娘請安一向早得很,今日怎麼卻遲了,當真是希罕。”
微感窘迫,含笑道:“衆位姐姐勤勉,是妹妹懶怠了。”
麗貴嬪冷冷一笑:“倒不敢說是莞嬪妹妹你懶怠——連日伺候聖駕難免勞累,哪裡像我們這些人不用侍駕那樣清閒。”
心頭一惱,紫漲了臉。這個麗貴嬪說話這樣露骨,半分忌諱也沒有。若只一味忍讓益發興得她無所顧忌。於是慢里斯條道:“貴嬪姐姐侍奉聖駕已久,可知非禮勿言四字。”
麗貴嬪臉色一沉便要發作,我笑道:“妹妹入宮不久,凡事都不太懂得。若是言語有失,還望貴嬪姐姐大度,莫要見怪。”麗貴嬪看一眼華妃,終究不敢在她面前太過出言不遜,只得忍氣勉強一笑。
華妃在一旁聽了只作不聞,向眉莊道:“惠嬪近來也清閒的很,不知有沒有空替本宮抄錄一卷《女論語》(1),也好時時提醒後宮諸人恪守女範,謹言慎行。”
眉莊順從道:“娘娘吩咐,妹妹怎會不從。只不知娘娘什麼時候要。”
華妃以手撫一下臉頰,似乎是沉思,半晌方道:“也不急,你且慢慢抄錄。本宮若是要了自會命人去取。”說着看看眉莊道:“惠嬪似乎清減了些,可是因爲皇上最近沒召你的緣故。”
眉莊大窘,仍維持着儀態道:“華妃娘娘見笑了,不過是冬日略微豐腴,如今衣裳又穿得少才顯得瘦些罷了。”
華妃輕輕一笑,麗色頓生,徐徐道:“原來如此。惠嬪與莞嬪一向交好。本宮還以爲這一廂莞嬪聖恩優隆,惠嬪心裡不自在的緣故呢。”說着又向我道:“莞嬪聰敏美貌,得皇上眷顧也是情理中事。”她話鋒一轉,“旁人也就罷了,莞嬪既與惠嬪情同姐妹,怎的忘了專寵之餘也該分一杯羹給自己的姐妹,要不然可是連管夫人和趙子兒(2)也不如了。”
華妃話中機鋒已是咄咄逼人了。不知眉莊是否也因我得寵的緣故生了不滿,不由得擡眼去看她,正巧眉莊也朝我看過來,兩人互視一眼,俱知華妃蓄意挑撥,彼此頓時心意瞭然,溫然一笑。
眉莊淡淡笑道:“娘娘讓妹妹抄錄《女論語》是爲訓示六宮女眷,妹妹又怎能不知嫉妒怨恨爲女子德行之大虧。眉莊雖無才愚鈍,德行卻萬萬不敢有虧。”
華妃道:“你雖然德行無虧,難保別人也不是如此。本宮在宮中多年,人心涼薄反覆無常的事看得也多了。”
話中句句意有所指,眉莊尚未來得及反應,我亦微笑道:“多謝娘娘提點教誨。娘娘既讓姐姐抄錄《女論語》訓示後宮衆人,爲的就是防止後宮爭寵招惹事端。娘娘用心良苦,妹妹們恭謹遵奉還來不及,怎還敢逆娘娘的意思而行呢。何況……”我看着華妃鬢邊輕輕顫動的金鳳珠釵道,“呂后兇殘,戚妃專寵,管夫人與趙子兒均下場慘淡。如今皇后與華妃賢德,高祖後宮怎能與我朝相比。”
華妃脣邊的笑意略略一凝,麗貴嬪察言觀色,上前一步立即要反脣相譏。華妃眼角斜斜一飛:“貴嬪今日的話說的不少了,小心閃了舌頭。”麗貴嬪聞言,只得忍氣默默退後。華妃轉瞬巧笑倩兮:“妹妹的話聽着真叫人舒坦。”說着目光如炬瞧着眉莊,“惠嬪與莞嬪處得久了,嘴皮子功夫也日漸伶俐,真是不可小覷了啊。”
眉莊嘴脣微微一動,似乎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
華妃揉一揉太陽穴,道:“一早起來給皇后問安,又說了這麼會子話,真是乏了。回去罷。”說着扶了宮女的肩膀,一行人浩浩蕩蕩一路穿花拂柳去了。
眉莊見華妃去的遠了,臉一揚,宮人們皆遠遠退下去跟着。眉莊看着華妃離去的方向幽幽的嘆了一口氣,“她終於也忍不得了。”攜了我的手,“一起走走罷。”
眉莊的手心有涼涼的溼,我取下絹子放她手心。眉莊輕輕道:“你也算見識了罷。”
春風和暖,心裡卻涼溼的像眉莊的手心,輕籲道:“華妃也就罷了。姐姐,”我凝視着眉莊:“你可怪我?”
眉莊亦看着我,她的臉上的確多了幾分憔悴之色。在我之前,她亦是玄凌所寵。本就有華妃打壓,旁人又虎視眈眈,若無皇帝的寵愛,眉莊又要怎樣在這宮裡立足。眉莊,她若是因玄凌的緣故與我生分了……我不敢再想,手上不由自主的加了力,握緊眉莊的手。
眉莊輕拍我的手,“不是你,也會有別人。如果是別人,我寧願是你。”她的聲音微微一抖:“別怪我說句私心的話。別人若是得寵只怕有天會來害我。嬛兒,你不會。”
我心中一熱,“眉姐姐,我不會,絕不會。”
“我信你不會。”眉莊的聲音在春暖花開裡瀰漫起柔弱的傷感與無助,卻是出語真誠,“嬛兒,這宮裡,那麼多的人,我能信的也只有你。陵容雖與我們交好,終究不是一同長大的情分。如若你我都不能相互扶持,這寂寂深宮數十年光陰要怎麼樣撐過去。”
“眉姐姐……”我心中感動,還好有眉莊,至少有眉莊。“有些事雖非嬛兒意料,也並非嬛兒一力可以避免。但無論是否得寵,我與姐姐的心意一如從前。縱使皇上寵愛,姐姐也莫要和我生分了。”
眉莊看着煙波浩淼的太液池水,攀一枝柔柳在手,“以你我的天資得寵是意料中事,絕不能埋沒了。即使不能寵眷不衰,也要保住這性命,不牽連族人……”
我苦苦一笑,黯然道:“更何況華妃已把你我當成心腹大患。咱們已是一榮俱榮,一衰俱衰的命數了。”
眉莊點一點頭,“不只你我,只怕在旁人眼裡,連陵容和淳兒也是脫不了干係的。”眉莊口中說話,手裡擺弄着的柳枝越擰越彎,只聽“啪嗒”一聲已是折爲兩截了。
柳枝斷裂的聲音如鼓槌“砰”一下擊在心,猛地一警神,伸手拿過眉莊手中的斷柳。張弛有度,一鬆一緊,才能得長得君王帶笑看。若是受力太多,即便這一枝柳枝韌性再好也是要斷折的。我仰起頭看着太液池岸一輪紅日,輕聲道:“多謝姐姐。”
眉莊猶自迷茫不解:“謝我什麼?”
默然半晌,靜靜的與眉莊沿着太液池緩緩步行。太液池綿延遼闊,我忽然覺得這條路那樣長,那樣長,像是怎麼也走不完了。
夜間依舊是我侍寢。半夜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因心中有事,睡眠便輕淺,一醒來再也睡不着。寵幸太過,鋒芒畢露,我已招來華妃的不滿了。一開始勢頭太勁,只怕後繼不足。如同弦繃的太緊容易斷折是一樣的道理。
輕輕一翻身,夾了花瓣的枕頭悉悉索索的響,不想驚醒了玄凌,他半夢半醒道:“怎麼醒了?”
“臣妾聽見外頭下雨了。”小雨打在殿外花葉上,清脆的沙沙作響。
“你有心事?”
我微微搖頭,“並沒有。”微蒙的橘紅燭光裡,長髮如一匹黑稠散在他臂上枕間。
“不許對朕說謊。”
轉過身去靠在他胸前,明黃絲綢寢衣的衣結鬆散了,露出胸口一片清涼肌膚。我擡起手慢慢替他繫上,“皇上,臣妾害怕。”
他的口氣淡淡,“有朕在,你怕什麼?”
“皇上待臣妾這樣好。臣妾……”聲音漸次低下去,幾乎微不可聞,“皇上可聽過集寵與一身,亦是集怨於一身。”
玄凌的聲音微微透出凌厲:“怎麼?有人難爲你了?”
“沒有人爲難臣妾。”心中頗覺酸苦,可是這話不得不說,終於也一字一字吐了出來:“雨露均沾,六宮祥和,才能綿延皇家子嗣與福澤。臣妾不敢專寵。”
攬着我身體的手鬆開了幾分,目光輕漫,卻逼視着我,“若是朕不肯呢?”
我知道他會肯,六宮妃嬪與前朝多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他不會不肯。心下一陣黯然,如同殿外細雨綿綿的時氣,慢慢才輕聲啓齒:“皇上是明君。”
“明君?”他輕哼一聲,喉間有涼薄意味,像是他常用來清醒神志的薄荷油,那樣涼苦的氣味。
“已經八日了。皇上在前朝已經政務繁忙,六宮若成爲怨氣所鍾之地,不啻於後院起火,只會讓皇上煩心。”他靜靜聽着,只是默然的神氣,我繼續說:“皇上若專寵於我而冷落了其他后妃,旁人不免會議論皇上男兒涼薄,喜新忘舊。”雙手蜷住他的衣襟,語中已有哽咽,“臣妾不能讓皇上因臣妾一人而煩心,臣妾不忍。”說到最後一句,語中已有哀懇之意。
或許是起風了,重重的鮫綃軟帳輕薄無比,風像只無形的大手,一路無聲穿簾而來,帳影輕動,紅燭亦微微搖曳,照得玄凌臉上的神情明滅不定。雙足裸露在錦被外,卻無意縮回,有涼意一點一點蔓延上來。
玄凌的手一分分加力,臉頰緊緊貼在他鎖骨上,有點硌的疼。他的足繞上我的足,有暖意襲來。他闔上雙目,良久才道:“知道了。”
我亦閉上雙目,再不說話。
是夜,玄凌果然沒有再翻我的牌子。小允子一早打聽了,皇帝去看已長久無寵的愨妃,應該也會在她那裡留宿了。雖然意外,但只要不是我,也就鬆了一口氣。
總有七八日沒在棠梨宮裡過夜了,感覺彷彿有些疏遠。換過了寢衣,仍是半分睡意也無。心裡宛如空缺了一塊什麼,總不是滋味。愨妃,長久不見君王面的愨妃會如何喜不自勝呢?又是怎樣在婉轉承恩?
悵悵的嘆了口氣,隨手撥弄青玉案上的一尾鳳梧琴,琴絃如絲,指尖一滑,長長的韻如溪水悠悠流淌,信手揮就的是一曲《怨歌行》(3)。
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玉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沉憂能傷人,綠鬢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爲空。鷫鸘換美酒,舞衣罷雕龍。寒苦不忍言,爲君奏絲桐。腸斷絃亦絕,悲心夜忡忡。
未成曲調先有情,不過斷續兩三句,已覺大是不吉。預言一般的句子,古來宮中紅顏的薄命。彷彿是內心隱秘的驚悚被一枚細針銳利的挑破了,手指輕微一抖,調子已然亂了。
怨歌行,怨歌行,宮中女子的愛恨從來都不能太着痕跡,何況是怨,是女子大忌。又有什麼好怨,是我自己要他去的。不能不如此呵……略靜一靜心神,換了一曲《山之高》(4):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巡巡幾遍,流朱不由得好奇道:“小姐,這曲子你怎麼翻來覆去只彈上半闋?”
心思付在琴音上,眉目不動,淡淡道:“我只喜歡這上半闋。”
流朱不敢多問,只得捧了一盞紗燈在案前,靜靜侍立一旁。彈了許久,寬大的衣袖滑落在肘下,月光隔着窗紗清冷落在手臂上,彷彿是在臂上開出無數雪白的梨花,泠然有微明的光澤。指端隱有痛楚,翻過一看原來早已紅了。
推開琴往外走。月白漩紋的寢衣下襬長長曳在地上,軟軟拂過地面寂然無聲。安靜揚頭看天,月上柳稍,今日已是十四了,月亮滿得如一輪銀盤,玉輝輕瀉,映得滿天星子也失了平日的顏色。其實,並不圓滿,只是看着如同圓滿了的而已。明日方是正經的月圓之夜,月圓之夜,皇帝按祖制會留宿皇后的昭陽殿。冷眼瞧了大半年,玄凌待皇后也不過如此——的確是相敬如賓。只是,太像賓了,流於彼此客氣與尊崇。每月的十五,應該是皇后最期盼的日子吧。如此一想,不免對皇后生了幾分同情與憐憫。
此時風露清綿,堂前兩株海棠開得極盛,枝條悠然出塵,淺綠英英簇簇,花色嬌紅綽約如處子,恍若曉天明霞,鋪陳如雪如霧。月色冷淡如白霜,只存了隱約迷濛的輪廓。
風乍起,花朵漱漱如雨,一朵一朵沾在衣間袖上,如凝了點點胭脂。微風拂起長髮,像紛飛在花間的柳絲,枝枝有情。我只是悄然站着不動,任風捲着輕薄的衣袖拂在腕骨上,若有似無的輕。偶爾有夜鶯滴瀝一聲,才啼破這清輝如水的夜色。
我曉得他來了,熟悉的龍涎香隱約浮在花香中,什麼香也遮不住他的。他不出聲,我亦只是站着仿若無人之境。
他終於說話,“你要這樣站多久?”卻不轉身,聽得他走得近了,靴子踏在滿地落花之上猶有輕淺的聲響。嘴角揚起一抹淺笑,他果然來了。倏忽把笑意隱了下去。緩緩的轉身,像是乍然見了他,遲疑着喚:“皇上。”
還隔着半丈遠他已展開了雙臂,雙足一動撲入他懷裡。他的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下折出一星明晃晃的光。手輕輕撫着我的肩膀,“這樣讓朕心疼,叫朕怎麼放得下你?”
像是想起什麼,掙開他的懷抱,輕聲疑道:“皇上不是去看愨妃了麼?怎麼來了棠梨?”
他一笑:“看過她了。走過來見今兒的月色好,想來瞧瞧你在做什麼。”他的脣輕貼在我的額頭,“朕若不來,豈不是白白辜負了你的《山之高》。這樣好的琴聲,幸好朕沒有錯過。”
別過頭“噗嗤”一笑,頰上如飲了酒般熱:“皇上這樣說,臣妾無地自容。”以指頑皮刮他的臉,“堂堂君王至尊,竟學人家‘聽壁角’?”
他握住我的手指,佯裝薄怒,“越發大膽了!罰你再去彈一首來折罪。”
攜手進了瑩心堂,槿汐等人已沏好一壺新茶,擺了時新瓜果恭候,又有隨身的內監替玄凌更了衣裳。見衆人退下掩上了門,我微微蹙眉道:“皇上這一走,愨妃許會難過的。”
食指擡起我的下巴,長目微睞,有重重笑意:“你捨得推朕去旁人那裡?”
推他一推,退開兩步,極力正色道:“臣妾說了,皇上是聖明的君主。”
玄凌無聲而笑,在我耳邊輕輕道:“昏君自有昏君的好處——朕明日再做回明君罷。”
再忍耐不住笑:“那臣妾亦明日再做賢妃罷,去向愨妃姐姐負荊請罪。”側一側頭,“四郎,你想聽我彈什麼曲子?”
他怔了一怔,彷彿是沒聽清楚我的話,片刻方道:“你方纔喚朕什麼?”
方察覺自己說錯了話,腦中一凜似有冰雪濺上,順勢屈膝下去,“臣妾失儀……”
他的手已經擋住了我的跪勢,彎腰半抱在懷中抱了起來,眼中有一閃奇異的我從未見過的明耀的光芒,“很好。這樣喚朕,朕喜歡的很。”他把我抱在膝上,語氣溫軟如四月春陽煦煦:“你的閨名是甄嬛,小字是什麼?”
“臣妾沒有小字,都叫臣妾‘嬛兒’。”
“唔。朕叫你‘嬛嬛’好不好?”
低垂臻首,瞥眼看見椒泥牆上燭光掩映着我與玄凌的身影,心如海棠花般胭脂色的紅,輕輕的“恩”了一聲。
懶懶的靠在玄凌身上,他的聲音似飲了酒樣沉醉,吻細細碎碎落在頸中,“朕方纔瞧了你許久。嬛嬛,你站在那海棠樹下,恍若九天謫仙。嬛嬛,彈一曲《天仙子》罷。”
依言起身,試了試調子,朝他嫵然一笑:“其實嬛嬛彈得不算精妙,眉莊姐姐琴技遠在我之上,還需她時時點撥。”
他展目道:“惠嬪麼?改日再聽她好好彈奏一曲吧。”
琴聲淙淙,只覺得燈馨月明,滿室風光旖旎。
纔要睡下,門上“篤篤”兩下響。內侍尖細的嗓音在門外恭聲喚道:“皇上。”
玄凌有些不耐煩:“什麼要緊事?明日再來回。”
那內侍遲疑着答了“是”,卻不聽得退下去。
我勸道:“皇上不妨聽聽吧,許是要事。”
玄凌披衣起身,對我道:“你不必起來。”方朝外淡然揚聲:“進來。”
因有嬪妃在內,進來回話的是芳若。素來宮人御前應對聲色不得溢於言表,芳若只不疾不徐道:“啓稟皇上,惠嬪小主溺水了。”
我猛地一驚,一把掀開帳簾失聲道:“四郎,眉姐姐是不懂水性的!”
註釋:(1)《女論語》:又名《宋若昭女論語》,唐代宋若莘所著,宋若昭作解,是《女四書》之一種。依古代《論語》思想和體制而作,在思想和行爲上對古代女子提出了嚴格要求和應遵循的基本禮節,在當時看來,是淑女賢婦的一部行爲規範和準則。
(2)、管夫人和趙子兒:漢高祖妃子,曾得寵。兩人與高祖妃薄姬交好,三人更曾約定:“先貴毋相忘”,後管、趙二夫人皆得君王寵幸,獨薄姬遭到冷遇。二人念及舊約,提攜薄姬使其得高祖寵幸,誕育代王劉恆即後來的漢文帝,薄姬亦成太后。
(3)、李白作,詩寫一個宮女由得寵到失寵的悲劇命運,與詩題的“怨”字緊相關合。
(4)、《山之高》:選自《蘭雪集》。宋代女詩人張玉娘作。全文如下:“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遠道。一日不見兮,我心悄悄。 採苦採苦,于山之南。忡忡憂心,其何以堪。汝心金石堅,我操冰雪潔。擬結百歲盟,忽成一朝別。朝雲暮雨心來去,千里相思共明月。”上半闋表達相思之情,情志不渝,下半闋寫離別變故,相逢難期,憂思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