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久行月影成迷夢

雪連綿無盡地下着,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溼而粘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尤靜嫺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辦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覺得心涼傷感我心生感嘆,亦不免憐惜,長久地等待與仰慕之後,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嫺撒手而去,生命脆弱得彷彿被陽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着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撥一撥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仍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馨。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然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跟着冷風一同灌入,“隱妃來了。”

我依舊端坐着,披了一件常春藤雪蘿長衣在肩上,頭髮鬆鬆地用銀鍊墜蝴蝶抹額勒了,只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撥弄着,等着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裹着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捻金猞猁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兒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她裡頭穿着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摺裙,懷中抱着一個藍青色的織銀紋積壽襁褓,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正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纔見你掀了簾子進來,還以爲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風,我不過是青紅捻金的衣裳,終究是新年裡來拜見太后,穿得太素她老人家也忌諱。”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我指着青梨木座兒讓她坐了,問道:“太后她老人家怎麼說?”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說,讓我先照顧着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她想一想,把孩子抱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給孩子娶了名字,叫予澈。”她喜孜孜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姊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尤靜嫺的孩子,以後你撫養這個孩子,每天看着他的臉,想到他流着靜嫺的血,你便不怕麼?”

“怕?怕什麼?”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後他心裡只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麼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紅羅炭“嗶剝嗶剝”地燒着,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內愈加靜如積水,連窗外落雪着地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靜嫺死於鶴頂紅,也道是爲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嫺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復發死去?想起來靜嫺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

玉隱容色不變,只慢條斯理啜飲着盞中熱茶,紅茶灩灩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淨無血色的面頰,爲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豔色。她的聲音清凌凌的,宛若堅冰相觸,“長姊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遊走,長姊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生。靜嫺已經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體力身子虛弱,再度毒發也不足爲奇。”她雙目一瞬也不瞬,只看着我靜靜道:“皇后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牆謀害長姊,連累了無辜的靜嫺。人人都這樣以爲的,不是麼?”

“人人都以爲的事未必是真相。究竟是身子虛弱還是有人故意加害才引起的再度毒發唯有當時當事的人才能明白。”我看着玉隱幽深雙眸,直欲看到她無窮無盡的心底去,“只要你自己良心過得去?”

“良心?”玉隱輕笑一聲,險險打翻手中茶盞,“我一直記得槿汐告訴姐姐的至理名言,活在宮中必須沒有心。”她面頰浮豔的笑容緩緩隱去,只留下深深的蒼白與凜冽的決絕,“自從靜嫺有孕,在王府中凌駕於我之上時,我便已經沒有心了。”

銀裝素裹的冰雪琉璃天地,殿內卻是暖意融融宛如春天,唯有人心,陰冷勝雪。我輕輕呼出一口氣,“那日赤芍爲了毒殺我與涵兒,在指甲裡藏了鶴頂紅下毒。後來她恨極折斷了自己的指甲,我清楚看見有四枚落地。那麼玉隱,你現在數數,我這裡有幾枚?”

我攤開手,素白的掌心赫然有三枚寸長的殷紅指甲,彷彿凝在手心的三道血痕,豔麗奪目。我的聲音清晰而分明,不容她僞飾與避閃,“你來,好好數一數!”

玉隱的神色依舊平靜如冰封的湖面,只餘微微發紫的嘴脣出賣她此刻心的懼意,她的聲音低微得如喘息一般,一浪逼着一浪。她喚我,“長姊……”

我迫視玉隱,冷然道:“你自己告訴我,還有一枚含有鶴頂紅毒粉的指甲去了哪裡?”

玉隱面色大變,霍然站起,低喝道:“長姊,你瘋了!”

“瘋了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我盯着她姣好的面龐,實在難以相信如此柔婉的面龐下藏着一顆陰毒冷酷的心,“殺母奪子,你做得乾淨利落,毫無嫌疑!誰也想不到是你做的!”

她頹然跌坐在座椅中,緊緊抓住孩子的襁褓扣在懷中,“長姊,這一切本該是我的,是尤靜嫺的奪了我的,我不過要回來而已。”玉隱眸中神色平靜得如冰凍三尺,不見絲毫波瀾,唯有轉眸的一瞬閃爍芒刺似的寒光,她喉底的語音晃出無數圈漣漪與波折,“長姊,我百般容忍,才容下靜嫺於我平起平坐同爲側妃。我等了那麼多年,我明知王爺心中只有你,可是我已經能夠忍耐,我只希望清河王府中只有我與王爺,誰知我成婚之前橫刺裡插出個尤靜嫺!我憑着對王爺多年情意纔有今時今日在他身邊的位子,尤靜嫺憑什麼?憑她吐幾口血生幾次病,還是製造流言逼王爺娶她入府,賤人心機深沉不知廉恥!在王府中,只要我一想到我與王爺共同生活的地方還有別的女人的氣息,還有別的女人看向他無比深情的目光,我就想作嘔!”玉隱緊緊握緊了拳頭,她的指節寸寸發白,“多少次,我忍得牙根都發酸了,才忍得住她與我共同分享王爺的事實,——可是她竟敢偷偷勾引了王爺懷了王爺的孩子。”玉隱的手狠狠一哆嗦,手腕上一對雕龍琢鳳纏絲嵌八寶滾珠黃金手鐲硌在紫檀桌上“玲玲”亂響,“眼看着王爺因爲孩子對她越來越憐惜,眼看着她日漸凌駕於我之上,想到以後她會憑着這個孩子徹底得到王爺所有的關愛,徹底踩下我千辛萬苦得來的一切,我如何能夠忍耐!”

“玉隱。”我冷冷喚她,“我知道你與靜嫺共事一夫十分辛苦,但無論如何你不能要她性命。靜嫺,她也很無辜。”

“她無辜?”玉隱森森冷笑,露出雪白一口貝齒,如能噬人一般,“我何嘗不無辜?長姊,我嫁給六王,註定是嫁給一個心有旁屬的男子。那也罷了,你是我的親姊姊,我沒有辦法。我只剩他一個軀殼,你還要我與旁人分享,還要眼睜睜看他與旁人有了孩子,我如何能忍耐!”她悽惻惻看着我,幽怨含毒,“長姊,我的婚姻已經不公平了,你爲何還要繼續忍受其他的不公平?”

我心下惻然,“這樣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並無人逼迫你。”

“長姊!”她淒厲呼了一聲,尖聲道:“如果你實在看不過眼,大可拿了那一枚斷甲去稟告皇上,頂多一命賠一命,我去陪我孃親就是!我早知長姊不滿於我嫁與王爺,恨我奪你所愛,如此大好時機,長姊千萬別錯過!”

她的聲音太過淒厲尖銳,懷中的孩子被驚醒,不覺大哭。玉隱身子一震,忙抱穩孩子,口中“哦哦”地柔聲哄着,低低垂下一滴淚來。

我恨極她暗算靜嫺,又強詞奪理,怒道:“我若恨你,大可去告訴王爺你算計的種種!”

她並不看我,只垂首低低啜泣,“我不怕長姊去告訴皇上,我早該去陪着我孃親,她孤苦多年,死後纔得到她應有的名分。能與王爺名正言順地相伴,我已經比她幸運許多。我只求長姊不要告訴王爺,王爺因靜嫺產子而死,日夜愧疚不已,若再知道我所行種種,大約真會傷心氣極。長姊若真顧慮王爺,萬萬勿要叫他傷心難過。玉隱犯下大錯,實在不配叫王爺爲我難過。”她眸光一擡,無限悽苦,“長姊若不顧惜我,也請一定要顧惜王爺,更求長姊在我去後好好照拂澈兒,以後,他便沒有母親了。”她深深一拜,“也請長姊爲我多向爹爹盡孝,爹爹年邁,不該知道我這些錯事爲我老懷傷心。”

她神情哀苦,只是憐惜地吻着孩子的額頭,一壁向隅悲泣。她哭得如此哀傷,彷彿還是她十一歲那年,她知曉了自己的身世,在何姨娘的忌日那夜哀哀哭泣。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月圓之夜,月光如白色的羽緞覆在她小小的身軀上,窗外開着凝霜堆雪般的的梨花,偶爾被風吹落數片,她只是一味哀哭,不肯背轉臉來。

她自小,便是沒有母親疼愛的孩子。哪怕孃親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給予她許多關愛與照拂,但那,從不是她所企望得到的母愛。

或者,玉隱是真心疼愛她懷中這個孩子,我心中不忍。幼年時,玉隱便陪伴在我身邊,也是這樣的冬日,滴水成冰的日子,她守在暖爐旁撥着火,卻依舊有些縮手縮腳。我悄悄喚了她上牀來渥着,用自己溫暖的手足去暖她微涼的手足。名爲侍婢,她卻實實在在是我的同胞姐妹。這麼多年,我虧欠她的,爹爹虧欠何綿綿的,的確太多。

她是我的親妹妹,難道我真要親手置她於死地?死在我手上的人已經不少,難道還有沾染我親妹妹的血,爹爹年事已高,我若這樣做,豈非是傷他老人家的心!

種種念頭在腦中如雷電疾轉,我問她,“你真的會把予澈視如己出?”

“爲何不會?”她淚眼迷濛,擡首反問我,“我此生大約不會有自己的孩子,澈兒會是我唯一的孩子,他只會認我這個母親,我們一家三口會過得很好。”她目光幽幽,深深地望着我,“這個秘密,只有你知道,是不是?”

窗外寒雪如飛絮扯棉,或許,我該讓這樣的秘密隨着大雪一起被掩埋。若真正揭破真相,玄清會失去一位愛他的妻子,年幼的澈兒會失去一位疼愛他的養母。我心中沉沉鈍痛,不覺伸出手擁抱澈兒,沉聲道:“這個罪名,人人以爲是赤芍做的,就當是她做的吧。”

玉隱凝着淚眼看我,稍見釋然之色,亦覺愧悔。襁褓中的孩子哭得聲嘶力竭,我伸手探到襁褓內,觸手溫熱潮溼。我忙道:“別一味抱着,孩子尿出來了呢。”

玉隱忙拭了淚,急急忙忙喚了乳母進來,熟練地爲孩子解開襁褓,換好尿布。我在旁幫忙料理,一眼瞥見孩子背上有兩三塊顏色極淺的青斑,不由問道:“這是胎記麼?

乳母是位年長穩重的女子,見我疑問,搖頭道:“娘娘,這不是胎記。小王子的生母在生產前服食過劇毒,所以孩子生下來會身帶青斑。”

我心中豁然一亮,似有無數雪亮閃電劈開烏墨似的天空,頓時清明。我有一個極大的疑問在胸腔中翻騰,忙問道:“聽說孩子在母腹中受驚,生下來會成死胎並身帶青斑。”

乳母點頭道:“這也是有的。但奴婢也曾聽說有些大戶人家妻妾爭寵,有用毒謀害懷孕的妻妾的,孩子生下來不是死胎也會心智受損,而且身上會帶青斑。”她笑笑,“這種事污穢得很,入不得娘娘的耳朵的。”

玉隱面色不豫,沉聲催促道:“勿要多嘴,快給小王子換好衣裳,別凍着了。”乳母唯唯諾諾,手上敏捷,再不敢多話。

有無數個念頭在腦海中滾雷一般翻涌而過,我喚進槿汐,“聽聞今日晉康翁主入宮來了,你去請莊敏夫人和翁主過來敘話,說隱妃帶了小王子過來了。”我沉聲吩咐乳母,“莊敏夫人素來喜歡聽這些故事,你將方纔與本宮說的故事再一五一十說一遍給夫人和翁主聽,她們必定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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