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爲他再不會踏足我的淺梨殿,此時見到他,有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我甚至以爲我已經誰着了,此時就已經是在夢中,又或者,我得了妄想之症,晚間宴上他發怒將我禁足,也只是我的幻覺,其實,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他身上的衣飾讓我困惑,亦提醒我,那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此時我卻隱隱覺得,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蔣秀她們被他遣了出去,屋子裡只剩下我和他,他笑吟吟過來取下我手裡的梳子,問,“凝霜,今天有沒有嚇到你?”
我這纔回神,忙起身跪下迎駕,心裡的委屈被他這樣一問,又泛了上來,道,“罪妃沈氏今日冒犯聖駕,罪該……”
不待我說完,他一伸手將我拉起,雙手一環將我擁在懷裡,他前後截然不同的態度只讓我覺得屈辱,我擰着身子想要掙脫。
“你生我的氣嗎?”他如同往日時,稱自己爲"我。"
我垂下頭,“罪妃不敢……”
他擁我的手臂緊了緊,道,“你別怪我,若不將你禁足,怎麼能瞞得過人,帶得你出宮呢?”
“什麼……出宮……”我脫口而出,忘了掙扎,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眼,眼神慢慢凝重起來,“我知道你很想孃親,你只是四品嬪妃,家人不能進宮探望,我又確實不能不顧規矩,由着性子晉你的位,想來想去,只有這樣的法子了,只是,委屈了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第一次這樣近而仔細的,他的眼裡,疏狂中溫柔如水,就那麼堅定而又執着的看着我,彷彿能阻擋住一切。
我的心慢慢酥軟下來,早先冰凍的寒冷,此時被一股溫熱的漫流所替代,整個心都舒展開來,爲的就是他一如以往的對待,以及,他如此爲我打算的心。
爲了我,他一個堂堂天子,竟然扮成地位卑下的太監,這份深情,我何以爲報,縱然我心裡戀慕牽掛的只是栩表哥,此時他的情意亦讓我感到震動。
伸手輕撫上他的臉,他含笑將手心貼上我的,道,“凝霜,我只要你歡喜。”
我眉眼裡全是溫柔,只問,“凝霜何德,得皇……你……如此厚愛……”
他搖頭,用桃木梳梳着我散落的長髮,“我也不知道你哪裡好,我只知道,有你在我身邊,我就是歡喜的。”
我沒有像往常般阻攔他,任由他細細的將我的長髮理順了,銅鏡映照下,他對着我溫煦而笑,我們的身影,宛如尋常人家恩愛的夫妻般,登對而又和睦。
或許,這樣也是很好的,我心裡暗念。
眼見時辰不早,英宏命蔣秀小青給我換了一身太監的衣服,就牽着我的手出了內殿,外面屋裡,劉喜正和另外一個小太監在候着,見我們出來,全都伏身行禮。
那個小太監猛一看身形,有些眼熟,仔細看下,這才知道,竟然是和我有幾分相象,行完禮後,就去拿了邊上放着的燈籠,遞來給我提着。
“委屈嫺主子了,”劉喜語氣恭敬的告着罪,我看着自己跟那小太監一樣的裝束,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當下提着燈籠,低頭彎身站在他們身後,謙卑有禮道,“劉總管請前面走,奴才給劉總管打燈。”
大家都笑了起來,劉喜囑咐那小太監道,“主子沒回來這幾天,你就在屋裡呆着,千萬別冒頭,明白嗎?”
那小太監點頭應着,劉喜又向着蔣秀她們囑咐了幾句,這纔將另外一個燈籠交到英宏手裡,“委屈皇上了。”
英宏和我相視一笑,跟在劉喜的身後向外走去,小青從小就跟着我,從來沒有分開過,此時猛不丁見我要走,忍不住眼睛紅了,神情裡滿是不捨和擔憂。
我對她點點頭,也不好說什麼,提了燈籠,低了頭只看着腳下,跟着劉喜往外走,到了院門口才要出去時,卻被人叫住了,道,“劉公公辛苦啊,喝杯茶再走。”
我的心一陣緊張,頓時撲通亂跳起來,英宏暗裡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慌張,只聽劉喜尖起嗓子道,“不了,這天兒也不早了,咱家也得早些回去,明兒一早皇上就要出行,還有的忙呢。”
那人就笑道,“那既這麼着,奴才也不敢留您老了,改天您老閒了,奴才再孝敬您老罷。”口裡說着,手上已經將門打開了,劉喜笑道,“小猴兒崽子,蠻懂事兒的,可得把這裡看好了,皇上可說了,就算是皇后娘娘來了,也不給進去,讓罪妃沈氏好好的想想。”
那人連連點頭稱是,我此時再聽到“罪妃沈氏”這句話,只覺得好笑,手上卻被英宏又是一捏,風帽上的風毛蓬盛,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卻能想象得出,他此時必定是滿臉的謙意。
出了淺梨殿,他們考慮到我腳下走不快,全都放慢了步子,在別人看來,似在安閒的散步般,順着靜延宮門前的石子路一路過去,轉過兩個迴廊,又繞過有座水榭,進了一個看起來有點破舊的小偏殿裡。
才一進門,就有人迎了出來,仔細看時,正是英宏日常身邊幾個親近的內侍,看了我也不說話,只麻利的將英宏身上的太監服換下,我依舊做太監打扮,跟在他們身後,進了清心殿。
往日嬪妃侍寢,都只在清心殿的偏殿裡,英宏的正寢殿卻是第一次進來,裡面並不如我想象中的奢侈輝煌,只簡單的擺了一張紫檀木大牀,明黃色的綢幔罩着,靠窗的位置擺了一張書案,餘下的,就是漫天漫地的書。
解下風帽,我好奇的看着周圍,英宏笑吟吟的站在我邊上,我看着他問,“怎麼皇上這裡,這麼多書?”
他皺起眉頭,捏了捏我的鼻子,“你眼前的只是你的夫君,沒有皇上。”
我淺笑點頭,繼爾擡頭看着他的眼睛,真切的叫道,“宏。”
他臉上的笑不知不覺收斂了,神情凝重裡又帶了情動,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叫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因爲感激的緣故,只是脫口而出的,就那麼叫了。
他伸手攬我進懷裡,“凝霜,老天真的是厚待我。”
我靜靜依在他的懷裡,第一次對這個懷抱產生依戀,他身上的龍涎香,幽幽淡淡,讓我的心裡安寧平靜,如在風中飄零的落葉,終於找到了可以庇護自己的香土。
“皇上和主子早些歇着吧,天兒已經不早了,”劉喜在邊上小聲的催促着,英宏點頭,對着我一笑,我看了看那張紫檀木大牀,臉騰的紅了。
這一夜自然是旖旎無限,不知是因爲是感激,還是我真的對他有了別樣的情愫,面對他的深情款款,我亦柔情萬種,再不像往日般,只是承受。
五更天時,就有值更太監在簾子外輕聲催請,英宏和我連忙起身,劉喜想來是一夜沒睡的,早就在外面候着了,服侍我們更衣洗漱後,英宏拉了我的手又叮囑幾句,這才急匆匆往前殿去了。
我依舊穿着昨晚的那身太監服,只是去了風帽,露出了頭臉來,我一時緊張萬分,伸恐有人認出,只低着頭跟在劉喜的身後,一路到了前殿正前的廣場上,那裡,停放着皇上出行時所乘的龍駕。
劉喜走到龍駕前,指着我對邊上伺候的人吩咐道,“這個小奴才皇上瞧着伶俐,今兒就讓他在鑾駕裡伺候了,”邊上的人見是劉喜帶着我,只當我是哪裡新調來的,哪裡敢問什麼,連連點頭哈腰,劉喜倨傲的一點頭,那人搬來一張小腳凳,讓我上去。
當着許多人的面,劉喜也不好扶我,我扶着鑾駕的木轅邊,雖有幾分費力,倒也爬了上去,當下,就依着劉喜之前教我的,在鑾駕門邊低頭跪着,只等英宏上鑾。
不一時,四下裡鼓樂齊鳴,英宏在衆大臣的簇擁下,出了清心殿,來到龍駕前,禮炮一響,各大臣齊齊跪倒送駕,劉喜扶着英宏登上鑾駕,我跪着直起身子,伸手撩開鑾駕前的明黃色騰龍吐珠簾,服侍着他在鑾駕裡坐下。
鑾駕裡甚是寬廣,就似一間小屋子般,裡面設了可坐可躺的小臥塌,小書桌,備了被褥,書籍,茶水,吃食等,若是冬天,還要擺上暖爐,並有一名太監在裡面伺候着,今日,這個太監就是我了。
又是幾聲禮炮響,龍駕啓動,在鼓樂聲裡,直往宮外行去,我掀開簾子進了鑾駕裡,剛剛一進去,英宏就要拉我坐到他身邊,我見還在宮內,到底不敢太過放肆,輕笑了搖頭,只在簾子邊兒上跪着。
他心疼不已,臉上滿是憐惜不捨,我只不依,外面又全是人,他也不好說什麼,只緊了眉頭看着我。
鑾駕走在正乾門前的大道上,又快又穩,我將簾子輕輕拉起一道縫兒,邊上是一隊隊行列分明的御林軍,漆成赤紅色的宮牆和明黃色的琉璃瓦,在眼前一閃而過,我心內突然的酸了起來,卻萬想不到,我竟然還有能出宮的時候。